9.
齐攸没有想到，墙洞之外是一个开阔的水面，水看起来不深，只能算做围着澹台府的一块浅浅的湖。齐攸现在就站在房宅高出水面的石头台基上，挨着房檐走几十步就可以走到后园门口，锁着的园门外头架着一座小桥，就在湖面上蜿蜒着，最后通往对面的街市上。齐攸在里面看的时候，可是绝没想到那扇紧锁的门外头会藏着座桥，当然她也没想到门外头会有这么大片水。
其实齐攸不知道，当日澹台锦的曾祖，第一代浦平侯澹台扬之所以买下这块地开牙建府，就是因为相中了这片开阔的水。月上柳梢头的时候，老爷子时常独个儿开了后门站在小桥上吹风，既赏了月亮，又看了对面夜市上的热闹，还能徒步过去到夜市上买块桂花糖糕吃吃。不过自澹台扬之后，澹台府的人自负尊贵，倒很少再开后园的这道门。
齐攸却喜欢这里，澹台府建得再轩朗壮丽，总是人工堆叠起来的，还是让人觉得逼仄，可是出了后门，外头竟有这样开阔的好水，真是柳暗花明，不禁让人眼前一亮，胸中随之大快。
她在墙外犹豫了一阵之后，终于还是向冰面上踏出了一脚，跟着就不慌不忙地溜达过了湖面，拐入了对面的街市。许是因为是将门之后，齐攸有几分天生的狡猾，澹台锦给他的大红羽缎斗篷她始终抱在怀里，直到她终于融进人群里之后，才抖开穿上——若不然，在那片开阔的冰面上就穿得这么显眼，真难保不被什么跟澹台家有关的人一眼看见。
正月里的街市上车马簇簇，行人挨肩接踵，齐攸不知道该到哪里去，就被裹挟在人群里，随意走着。上昱到底是国都，富庶繁华自不是齐攸家乡小城可以比拟的，齐攸一路走下去，好多东西都没见过，惹了一肚子的好奇，待要摸摸口袋，空空如也，便是好奇也只得看着。再走一会儿，又饿了。
齐攸就有点走不动了，旁边刚好有一个小摊，围了不少少年人，齐攸好奇，也挤了进去。原来是套圈的游戏，齐攸在家的时候也见过，地上摆着许多破烂小玩意，一文钱可以扔一个圈，套中了哪一个小破烂就可以拿走。只是多半都是套不中的，一是玩的孩子准头不好，二是小贩会把竹圈削得薄厚不均，那圈扔出去就不带走直线的。
正花钱在扔圈的是个跟齐攸年纪相仿的小女孩，穿的圆滚滚的，满面通红，也不知道是冻的还是因为一个也套不中急的。光从齐攸挤在她身边看热闹开始，她就已经扔了一百二十个了——一百二十文钱没了。最后剩下两个圈攥在她手里，咬牙切齿地还要扔，小贩已经笑得见牙不见眼了，小姑娘俏丽的小脸涨得更红。
齐攸看看她，“扔吧，怕什么，丢人不丢份儿。”
小姑娘转过头来，一双剔透的眼睛直视进齐攸的眼睛，她挠了挠头，“要不，你替我扔最后两个竹圈吧？”
齐攸怔住了，有些局促地看着那小姑娘，她以前只是被打发出来跑跑腿买些什么东西的时候，才会在路边站一会儿看看别的孩子玩，她从没有属于自己的一文钱，玩不起这些东西，也不会有什么人想要邀请她一起玩。
齐攸怕那小姑娘只在逗她玩，她如果信以为真，结果人家反过来就要嘲笑她。
她不伸手来接，那小姑娘却痛快地把两只竹条弯的圈都送到齐攸的手上，“你来试试运气。”
齐攸不再犹豫了，可是扔出第一个竹圈的时候，还是有些紧张的，第一个竹圈飞出去落了空，却只差了一点。她身边的小姑娘一拍手，“只差一点点呢，你再试一次，肯定套得中！”
齐攸拿起最后一个竹圈在手里轻轻掂了掂，问那个小姑娘，“你最想要哪一个？”
“我想要那个最好玩的竹子抠的小火炉。”小姑娘立刻回答，看来瞄着那个已经半天了。
齐攸点点头，有些东西可能真是天生的不用人教，齐莫逢是个百步穿杨的神箭手，他的女儿齐攸总归也是有那么几分灵性在手上，目力好只是一分，她扔过一次竹圈以后多少就掌握了一点规律，再掂一掂最后一个竹圈，也就大致知道了它飞出去之后会往哪一个方向偏。第二个竹圈从她手里飞出去，拐出了一道弧线，身边的小姑娘捂住了嘴，眼看着竹圈似乎飞过了头，却在最后一瞬挂在竹子做的小火炉上，落了地。
小姑娘发出一声惊呼，欢快地跑过去，小贩子赚了她半日的钱，也不吝啬一个小玩意，帮她从地上捡起来递到她手上。她跑回来，一双灵动的眸子欢喜地看着齐攸，伸手就拉了齐攸的手，“这个算咱们两个的，咱们两个一起玩。”
齐攸呆住了，那小姑娘身上的衣饰也华贵得很，绝不比澹台家的姐妹穿的差，可是她竟然会拉住自己的手？她有些羞怯，她那双总是干活的手，粗糙的很，整天闲不住东摸西摸得又很脏，除了澹台锦，大概不会有人愿意拉住她的手。她怕人嫌弃，所以绝不让其他人拉她的手，不过这次她没有挣开，是因为那小姑娘看着她的眼神好像很喜欢她。
“我叫穆洛，你叫什么名字？”小姑娘拉着她的手，声音清脆。
“齐攸。”齐攸说，又补了一句，“流水的那个‘攸’。”
“啊，我的名字也有水的意思呢。”穆洛摇了摇她的手，“齐攸，咱们做朋友吧，以后都一起玩。”
齐攸点点头，朋友啊。穆洛高兴起来，拉着齐攸的手就走，“走，走，我听人说，交朋友就要喝酒，咱们喝酒去。”
齐攸懵懵懂懂地被她拉着走，看着穆洛的那个兴奋劲，就也跟着瞎高兴起来了，俩个小屁孩手拉手找了个最近的酒馆，才刚要进门，穆洛突然垮下一张脸来，“哦，我没有钱了。我要是不扔那么多破竹圈就好了。”
“你一共扔了多少个啊？”齐攸好奇起来。
“不记得了，反正，有一个时辰了吧。”穆落想了想。
齐攸顿时很佩服这个新朋友，居然能站在风地里扔竹圈扔出一个时辰来，而且还准到一个都没中的地步。那要是不要准头，天女散花那么样地一起丢一百个圈，说不定早就套中东西了。
“那咱们就继续逛街吧，等明天我从家里偷出钱来再请你喝酒。”穆落爽快地说。
齐攸却有了主意，“你等等，咱们今天一定能喝上酒。”
酒馆隔壁就是家当铺，齐攸旧日里常被支使出去买这个做那个，对街上常有的店铺还是了解的很。到了当铺里头，毫不犹豫地拔下头顶的一根金簪子，拍在店铺伙计的面前，人家给她开了当票子她就随意一揣，给她银子她也不知道数，拎起来就走。
穆洛倒来了精神，拉着齐攸不肯走，“原来不是只有拿钱换东西的地方啊，还有拿东西换钱的。你等等，我这里也有东西……”她觉得有趣，急急忙忙从衣服里扯出一块美玉来，也拍在当铺的隔板上，就要当了。
齐攸真觉得头疼，原以为自己脑子就够不好使的了，怎么就在大街上遇到个小姑娘，比她还二的。穆洛那块玉肯定是难得的好东西，齐攸站在底下都看到当铺的伙计眼睛直了，她连忙踮起脚尖，一把从伙计手里抢回那玉，粗鲁地塞回穆洛的手里，“快拿回去，咱们都有钱了，还当它做什么？”
穆洛却踮起脚尖，恋恋不舍地往当铺里面伙计待的地方看，“可是我也想换东西啊，真有趣。”
齐攸拖着穆洛往外走，“等到咱们把这些银子花没了再当你的玉。”
穆洛还回着头呢，已经被齐攸拖出了当铺，“齐攸，齐攸，我是第一次出来玩，什么都不懂。你好像知道很多事。”
齐攸脸红了，嗓子都变细了许多，“我也什么都不懂的。”
两人进的是个不大不小的酒楼。两个小丫头牵手逛酒馆其实不多见，可是店小二照样满脸堆笑地迎上前去，就往楼上让。进门就是客啊，何况两个丫头身上穿的衣服都华贵得很。
齐攸拣了个靠窗的位置坐，这时候刚过饭口，酒馆里的人不是特别多。穆洛也喜欢这里，坐下就推开窗子向外张望，居高临下看着外头熙熙攘攘的街市就乐得没边。
齐攸却饿了，口袋里有了钱，底气也足了不少，“就捡你们这里的招牌菜上吧。”
穆洛连忙回头来忙忙地加了一句，“还要你们最好的酒，要热热的烫上一壶来。”
店小二忙应下来，“两位姑娘来对了地方，我们这里有全上昱最好的米酒，淳而不烈，最适合姑娘了。”
不料穆洛却不高兴了，“不烈算什么啊？谁要喝不烈的酒？要喝不烈的我们不会去喝水呀。可不要看我们是姑娘就小瞧了我们。快去拿你们店里最好的烈酒来，若不然我们可就换家店去喝了。”
店小二怔了一下，可是瞧着她们放在桌上的钱袋，也就罢了，谁还跟钱过不去么？满口应下来。
齐攸本来就是把闯祸的好手，听见穆洛这样说话，更对她生出了好感来，穆洛那一双灵动的黑眼睛有的是无所畏惧，她见了就高兴。
穆洛回头看见齐攸微微笑着看她，她立刻笑得更灿烂，“谢谢你请我喝酒。”
齐攸的脸红了，她本来是一文钱都没有的穷光蛋，没钱可拿出来跟人分享的，这还是她第一次请人东西，其实是很高兴的。何况也从没有什么人说，要跟她做朋友。
“齐攸有一点点口音，不是上昱本地人氏吧。”穆洛剥了两个桌子上的栗子，自己留一个，给了齐攸一个。
齐攸红着脸点头，说了自己的籍贯，又说，“前天表哥才带我来这里的。”
“那你一路上见了不少风土吧？”穆洛羡慕地看着她，叹道，“我从小到大都没出过上昱城，说起来真是没见识。”
齐攸连忙摇头，“表哥骑马带着我走，他马骑得快，我也没见着什么。”
不料穆洛的眼睛都亮了，“啊？你还骑过马啊。改日我再从家里偷一匹马出来，你教我骑马。”
齐攸听穆洛说话这样爽快，忍不住笑了，穆洛竟然有点崇拜她，她不觉也鼓起勇气来，“是表哥抱着我骑的，我自己其实还不会。不过，我会去求表哥教给我的，表哥人很好，一定会答应的。等他教会了我，我再把我学的全教给你。”
穆洛连连用力点头，还没人这么痛快地答应要教她骑马，店家先上了两道小菜，两个边吃边聊，谈谈讲讲，齐攸从来没跟人说过这么多话，两个对在一起，都是爽快的少年心性，竟然有说不出的契合，都觉得开心。穆洛是觉得相见恨晚，齐攸却是……从未被同龄的女孩这样平等视之。
小二烫好了酒，穆洛接过酒壶，给齐攸和自己满上酒，酒香四溢，就算是没喝过酒的两个小仔也知道是好酒。两个像模像样地碰了碰杯子，各自仰着脖子“咕嘟”了一口。
齐攸立刻就后悔了，酒进了喉咙火烧一样，跟着那火烧火燎的热气就呛进了鼻子，她跟穆洛几乎是一起扑倒在饭桌子上，没命地咳嗽。
再抬起头来，都红了脸，谁也没说话，再隔一会儿又忍不住同时哈哈大笑起来。
穆洛便问她，“家里大人也约束你不许随意出门吧？不知道你现如今府上是哪里？”
齐攸便回答她，“这条街往东走过三个路口，就能看见一片湖，挨着湖的有一户姓澹台的就是。”
“喔。”穆洛点点头，“我记下了，以后我出来玩找不见你，就去你家门口等你。”
齐攸露出小牙一笑，心满意足，可是不经意地转头往窗外看了一眼，手里捏着的筷子就吓掉了。站起身贴着窗户细看，虽然眼有点花，头有点晕，可是窗外那骑着高头大马的男人怎么看怎么都像是澹台锦。齐攸心虚了起来，毕竟她是偷跑出来的，澹台锦可没说她可以出来。正虚着，澹台锦鬼使神差地就抬起了头，向着这个方向看了一眼，把齐攸吓得“哐当”一声坐回椅子上。
“怎么啦？”穆洛看出她的脸色不好，就跟不怕乱似的呼啦一下凑上窗户往下看，“啊，好英武俊美的男子，原来齐攸你是看上他了啊。”
齐攸的脸热了，终于找到一个比她还敢说话，说起话来更不管不顾的朋友了。“什……什么。那个穿黑色衣裳骑着黑马的就是我……我……我表哥。”
“原来这就是你表哥啊。”穆洛趴在了窗台上，“生得真好看啊，就是宫里的王子们都比不上他。”
齐攸伸手去拉穆洛回来，“难道你见过宫里的王子么？就知道不如他好看了？”
穆洛坐回椅子，嘻嘻笑着，“你也生得娇憨可爱啊，怨不得有那么俊美的表哥。看你表哥大氅底下分明罩着的是官服，走这条路的话，想来是刚从太启殿见过国主出来的。——这么看着你家里倒跟我家门当户对。”穆洛来了精神，“我有两个哥哥，你若是嫁了他们中的一个，咱两个岂不就能天天在一起玩了？”仿佛她就能做主似的，生怕齐攸不答应，又连忙许诺，“以后我有什么好东西，都会分你一半。”
齐攸笑了起来，“你可是喝醉了。从来没有人说我生得好看，早上我还被人说是丑八怪。”
穆洛愣了一下，随即生起气来，“是谁这么说你的，我去替你打他。再不然我叫上我爹的打手，让他们跟着我去替你出气，你说好不好？”
穆洛说的是真的，跟着就站了起来，好像就要回去叫助拳的去了。齐攸连忙拉住他，“不理他就完了，别让旁的什么乱七八糟的人坏了咱们吃酒的好兴致。”
穆洛也就罢了，口里还是不服气，“怎么可以那样说女孩儿家？等哪次撞见了他，我叫人揍他给你出气。”
齐攸连连点头，布菜给穆洛，有点担心穆洛会嫌弃她的筷子脏。可是穆洛想都没想，还在嘟囔着说要给她出气，跟着就一口把菜吃了。齐攸放了心，又倒满了两杯酒，跟穆洛碰了杯，“从今天起咱们就是世上最好的朋友，要是有人欺负你，我也会替你去揍他。”
穆洛点头，渐渐就喝醉了，醉眼迷离间忽然见到齐攸身后多了个黑色人影，她抬起头，酒都吓醒了，那个男人眼神的威严真比……比爹爹还吓人呐……</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