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1.
“是怎么出了澹台府的?”澹台锦坐在齐攸堂屋里的一把圈椅上,看着自己对面站着的小丫头,头发又是乱蓬蓬的,衣裳也穿的乱七八糟,说是不肯受那些侍女的服侍,又是刚刚睡醒。可是这个时辰,他都已经从老太太房里请安回来了。
侍女们早都躲了出去。齐攸低头不吭声。
澹台锦微微长出了一口气,“论理怎么也不该是由个男人来教一个姑娘,姑娘本该是跟着母亲祖母学规矩的。早起我已经跟老太太说了,以后晨昏定省你还是要去的,其他时间,你倒可以在自己屋子里。”
还要早晚去见那些人?兴许是没睡醒,兴许是没醒酒,齐攸再也忍不住了,大声地嚷了出来,“我不想待在这里,我又不是什么富贵人家的小姐,凭什么要待在这里,使唤七个八个的丫鬟?你干嘛不让我去给你做丫头呢?那样我还自在些。我只不过就是贫贱人家的野丫头……”
“啪”地一声,一个耳光落在了脸上,齐攸愣住了,面颊火辣辣地疼,她呆呆地看着澹台锦,不知道从什么时候起澹台锦已经很生气了,只是他那张冷峻的面容实在不容易看出怒容。
她没有抬手捂住脸,任面颊上火烧火燎地疼。
“你说你是谁家的丫头?”澹台锦冷冰冰地问她,漆黑的瞳仁望进齐攸那双深褐色的眼睛。“齐莫逢何等样的人物,会生下自轻自贱的闺女?”
齐攸没有回答,强忍住了眼泪。
“你就那么想给我做侍女吗?”澹台锦压低了声音说话,窗外正在飘雪,屋里有些昏暗,澹台锦一直在看着齐攸,忽然有些失神。自己这是怎么了?总希望能从一个丫头身上看出齐莫逢的影子,可是齐莫逢的气度又怎么可能在一个丫头身上再现出来,自己……也许是在硬要把对亡友的怀念,寄托在他的女儿身上。
他的身体忽然放松了,向后靠在椅子背上,可还是看着齐攸的眼睛,“从明天起,照规矩请安说话,菡月她们几个读什么书,你也要读什么书,她们能做出来的女红,你也要照样子做出来。”澹台锦低声说,口气就像在军营里下命令,“磨两年出落成跟她们一样的淑女,我给你选一门好亲事,你就从我这里出阁。”
猛虎骑的将军澹台锦,从来无人敢违抗他的命令。可是齐攸连他的目光都没有回避,声音清楚“我做什么要听你的,你又不是我爹,我爹爹早就没了,我本来就是野丫头。”她执拗的很,还从来没有学会低头。
澹台锦抿紧了唇,齐攸等了半日,可是澹台锦没再说话,他那张俊美非常的脸上还是冰冷,可是墨色的眸子一闪而过的却是哀伤的影子,齐攸就算是小,也还是看到了。齐攸开始后悔,她想收回那句话,可是长到十三岁才发觉,原来说出去的话,也就像泼出去的水,想要收回来是不能的。
澹台锦忽然站起身,没留一句话,转身离开了齐攸的屋子。齐攸不知不觉在他身后跟了一步,想伸手拉住他,可是又不敢,澹台锦就这么出了门。
屋子又空了,丫鬟们也没有进来伺候,齐攸摸了摸自己的脸,还是疼的。堂屋很冷,她一个人进了里屋,在榻上坐下来,眼泪再也忍不住了,刚刚忍不住抽泣出声来,又强忍了回去。丫鬟们都不知道脱滑去哪里玩去了,这里就太静了,一个人声儿都没有,她觉得自己的抽泣声都显得特别大,也不再敢哭出声。
齐攸知道自己不会说话,她从小到大跟爹爹待在一起的时候都有限,爹爹啊一直在外头东奔西跑南征北战,他本来答应过她,等她稍长大些就带她离开家乡,她就能跟他在一起了。可是还没等到那一天,爹爹就不在了。好在还有澹台锦,爹爹还把澹台锦送到了她面前,她没有别的人了,就只想跟着澹台锦,像跟着爹爹那样。可是她不是他的女儿,也不是他的什么人,于是她就想做侍女也好,她就可以一直待在他身边。虽然在一个侯府里也能算是在他身边,可是,到底隔得太远了,见不到他,不论隔着山重水复还是三五个院子,那全都是一样的。可是她太笨,这些话她都说不出来。他还打了她一个耳光,大约是跟奶奶、婶娘还有这里的老太太、太太一样,心里是想要厌弃她的。她伸出自己的手来,粗粗的皮肤,看着就脏兮兮的,其实他一定也是不想握着的。
门“吱呀”一声推开了,一个女孩儿的声音笑道,“哎哟,人又都哪里去了?这院子可是都没了天日了。”
齐攸轻声抽泣了一下,跟着越发连呼吸都禀住了,不知道是谁来了,耳音听着有一分熟悉,可是又实在想不起来是谁。
她放下了手,雕花槅扇被推开,一个穿着淡黄裙子的姑娘走了进来,皮肤白皙胜雪,头上攒着一朵小小的花,被开门带出来的风轻轻吹一吹,那花瓣便在风里微微地动。齐攸想起她是谁了,她是澹台锦屋里的大丫鬟,叫静雪的。
那丫鬟进来就福了一福,抬起眼皮儿看了齐攸一眼,又笑起来,“齐大姑娘这是怎么了,自己躲在房里淌眼抹泪的,竟然哭出来了一个小猫脸。”
齐攸本来谁都不想搭理,可是知道她是澹台锦的侍女,又不能全不搭理。
静雪已经走到她身边来,她连忙低下头,不让她看见自己的脸,引得静雪又是一笑,把手里拿的东西放在了齐攸的膝盖上,齐攸愣了一下,是自己的金簪子。
静雪已经笑了,“我们大爷说,这是拿着姑娘身上那张当票子去赎回来的,姑娘竟然当了自己的金簪子请人喝酒,倒是颇有乃父之风,所以也就不为这个说姑娘了。”
齐攸呆呆地拿起那根簪子,说不出话来。
静雪又说道,“大爷跟太太说了,把我派到姑娘这里,原来姑娘屋里的喜善换到大爷屋里去。”
齐攸呆了一下,抬起头来,“你……你愿意来我这里?”
静雪忍不住又笑起来,“静雪不过是个丫鬟,主子让我去哪里,我便去哪里,哪有什么愿意不愿意的。”
齐攸低下了头,不再说话。
静雪便让小丫头摆上点心来,瞧着齐攸笑道,“这是大公子让我带过来的,不是家里厨房上做的,是国主赏赐的,姑娘还没吃早饭么?难道不想尝尝?”
齐攸到底是小孩子,还是回头看了一眼的,提盒里摆着许多样子新巧的点心,说是国主赏的,也真不知国主怎么想的,那里头还有个兔子形状的点心,活灵活现的兔子蹲在提盒里,她见了就想伸手摸摸,可还是忍下了。
静雪看了提盒也愣了一下,忍不住笑起来,“怎么还有个兔子的,我记得国主赏下来的时候,可是没有这个的。国主若是无故赏将军一个兔子点心,也倒有趣了。”她看看齐攸,还是对她的话不闻不问的态度,便收了笑意,“姑娘,说句你不知道的话,大公子为了把你留在澹台府里,可是费了不少的力气的。大公子在外头再能,可是回到澹台府里,他可是什么都说了不算的,掌家的人是大太太。大太太既把她的丫头指给了你做丫鬟,就不可能再改,可是大公子却能把我送过来,跟喜善掉个个儿,这里头必然有些说法。大公子怜你,你呢却是个小孩子,从不知道体谅别人。”
静雪说完了话,就看着齐攸,果然这小姑娘愣住了,怕是她的小脑子里从未想到过这些事,晚熟的小孩子从来都是一样,只想着自己的那点子不容易。
齐攸回过神儿来,抬头看了看静雪,隐隐觉得自己真正碰到了个不好对付的。</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