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7.
澹台锦的脚步放缓了,从看见女子的一刻,再没有了方才的急切。他在女子面前站定,一步之隔,高大的身影挡住了落在女子身上的那簇日光,她身上云锦的衣衫不再耀眼,手腕也不再剔透如白玉。
“何必亲自来见我?”澹台锦笑了,眼睛看着面前的女子,却是一瞬不瞬。藏在窗后的齐攸呆了呆,澹台锦从来都是剑眉微锁,面上轻愁,到底是何人,竟能让他露出少年人那般的笑颜?
“许久以前,我在那里,听说你离了上昱。”女子说道,声音清净悦耳,笑意淡淡隐在话音里,也软绵绵地抓挠在齐攸的心里,让她的心里乱糟糟的,却听她继续安然地说下去,“我便在那些书信里寻你的名字,果然第三次杏花雨落时,就有一封信里含了澹台锦这三个字。”
齐攸没听懂他说的是什么意思,可是她就此住了口,不再说下去,澹台锦也没有问,齐攸干着急。
忽然一阵风起,殿宇檐角铜铃声起,澹台锦与那女子一同抬起头看向天空,长风扬起澹台锦黑色的长发,与女子银色的面纱触在一起,不知是谁的一声轻叹,竟无端的生出好些暧昧。齐攸不知怎的,忽然觉得自己的脸颊热了,却不知道自己到底看到的是什么。
“这些年过去了,我却总没忘记那次溪亭日暮,对酌青梅酒。”澹台锦忽然笑了,齐攸正对着他,刚好可以看见,他脸上的戾气褪尽,温软里却偏有七分哀伤,“我那时没什么可与你的,除了青梅酒。我以为,等我年龄稍长,自然是另一番情景,可惜如今我依然没什么可与你的。子卿,你在心里笑过我么?”
“我也从不希望你与我什么,哪怕是一句空话。”女子的声音依然温婉,像剔透却温软的轻纱缠绕住了人心。
“我在京城,有一处宅子。”澹台锦打断了女子的话,齐攸的心头忽然一抽,她不知道自己听到了什么,却在本能地害怕。澹台锦继续说,口气忽然有一丝急切,“出仕帝都还是出仕齐国,对我来说,并无差别。”
澹台锦在问那女子什么,齐攸知道,因为那个从来都静如止水的男人现在突然这么急切,分明是在等什么答案。齐攸不知怎的,揪紧了自己的衣袖,连呼吸都屏住了。
女子笑了起来,声音干净,她摇了摇头,又低下头,“阿锦,其实我早已记不得你的模样,能记得的,只有那青梅酒的味道。所以心里到底有些不足,才亲自出来,想要见你一面。及至见了你,却又发觉,你早已不是那时的阿锦,见了你……我越发连那青梅酒的味道都想不起来了。”
澹台锦面上的神情未变,齐攸却捂住了自己的嘴。
一阵沉默之后,女子再开口,声音里便有了许多冷漠,“我查遍了里头封存的往来书信,浦平侯出事前一日,帝都的廷尉就进了上昱城。倒像是有人早就知道要出事,是不是?”女子的声音极低,齐攸的耳力极好也只能勉强听见,期间有几处还要靠猜的才能连贯起来这几句话。“那几封书信,连同所有提到过你的书信,我都已经抄录好了。”
齐攸这才看到,她身子挡着的那一只手上提着一只小小的匣子,她拿起来,轻轻地抚摸了一下,交到了澹台锦的手里。“我出来不方便,以后或许不会再见了。你想要的消息,会有人代我交到你的手上,你想问的话,也可通过那人传给我。”
她转身向轿子走去,澹台锦忽然上前一步,“纵然并不曾爱上过我,可是与我对饮,还该是胜过,独酌青梅罢。”
她没有回头,只是慢慢地摇了摇头,“我只是住惯了那里,不想再走。如今,我只想在有生之年,读完那里的藏书而已。”
她就这样上了轿子,齐攸最后见到一抹云锦的裙角,在轿帘下慢慢地拖了上去。轿夫进来,小轿抬了出去,澹台锦还独自站在寺庙空空落落的院子中,双手捧着那小小的匣子。长风再次吹动檐角铜铃,澹台锦黑亮的长发在风中轻舞,戎装的衣袍却紧紧裹着他精悍瘦削的身子,在斑驳的树影上再投下一道细瘦孤独的影子。
齐攸忽然站直了身子,觉得心口里钝钝地疼了起来,非要站着才能舒服点,像刚才那样窝着太难受。穆洛害怕地拉了拉齐攸,方才齐攸的表哥和那个全身裹得严严实实的女子到底说了什么她只听得见一半,就这一半她还听不懂也根本不想听,可是她总也会一点察言观色,看着齐攸表哥的脸色就知道他是被人甩了,这个时候要是被他发觉她们俩个在偷听,那……能有个好吗?
齐攸却像没觉出来穆洛拉她似的,反倒向外迈出了一步,然后加快了步伐,从佛堂里跑了出去,直跑到澹台锦面前。澹台锦怔了一下,呆呆地低着头望着齐攸,齐攸不知怎么的,稀里糊涂地问他,“你……要哭了吗?”
她说话的声音很小,澹台锦似乎没有听清,缓过了神儿来,怒气冲冲地吼了她一声,“齐攸,我说没说过你不许出二门一步?”
齐攸被吓了一哆嗦,抬头看澹台锦的脸,方才的悲戚之色仿佛只是幻觉,他现在怒气冲冲的模样真是太吓人了,齐攸后退了一步,“我我我不是走的二门,所以……”
“强词夺理!”澹台锦冷下脸来,扫了一眼齐攸方才出来的那间佛堂,果然另一只小猫仔正缩在门口。他回过头来,“不走二门就是走的哪个狗洞罢?你是齐莫逢的女儿,怎么可以那样不尊贵?”
齐攸本来就不觉得自己尊贵,不过眼看着澹台锦真是生气了,她连忙一手指着方才自己对面那间佛堂,“我看见这里躲着一个人。”
澹台锦半信半疑,看了齐攸半晌,还是召过来自己带来的那几个侍卫亲兵,命他们去那屋里检视一番。几个侍卫无功而返,齐攸不信,有澹台锦站在院子里她也不怕鬼,到底自己跑过去看了一圈,把所有的角落都翻了一遍,连供桌下头的帘子都掀开看了一眼,结果什么都没有。澹台锦站在她身后看着,脸色越来越难看。齐攸悻悻地跑回他身边,一副死猪不怕开水烫的姿态,把澹台锦气的无话说,最后只是一推她的脑袋,让她跟自己走。
齐攸在澹台锦的臂弯下还偷偷朝穆洛摆手告别。回头再看看澹台锦的冷脸,“用不用攸儿替你捧盒子。”
“不用你。”澹台锦冷冷地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