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8.
澹台锦一路阴着脸,齐攸也就不吭声,闷头跟着他走。
“你那小友,叫什么名字?”澹台锦忽然问她。
“啊?”齐攸傻呆呆地,反应慢了半拍,“哦,你说穆洛?”
“她姓穆?”澹台锦看了齐攸一眼,缓缓地说了一句,“齐国的国主也姓穆。”
“哦。”齐攸点点头,丝毫不放在心上,“我知道,我在家的时候就听人说过国主一高兴就要把自己的穆姓赏给别人。他脸真大,是不是?将来齐国早晚有一半的人都姓穆。”
澹台锦面上掠过一丝笑意,街上车马多,他把那不着调的丫头往自己身边拢了拢,手掌轻轻摩挲着她的头发。齐攸偷偷地笑了,靠在澹台锦的身上,就这样走进了澹台府的大门。
他们一路进去,齐攸想当然地以为要被送回自己的院子里。她懒洋洋地拖着步子走,时不时地靠在澹台锦身上,可是澹台锦也没跟她发脾气。齐攸自己想想,澹台锦就是面上看着凶,其实……就那么回事吧。
澹台锦忽然停了下来,齐攸迷迷糊糊抬起头,茫然四顾……这里分明是澹台家老太太的院子。齐攸终于有些忐忑,可是人还倚在澹台锦的身上,刚想逃跑,澹台锦已经把她一把推了进去。
“攸儿,”澹台锦忽然说,“是不是我说的话,你都不会听?”
齐攸犹豫了一下,可是还是不愿意低头,“那是自然,你又不是我爹。”她想了想又赶紧补充了一句,“干爹也不是。”
澹台锦微叹了口气,伸手拉起齐攸的手,齐攸还在吃惊,人已经被澹台锦带进了屋门。
进了屋齐攸就有些慌了,澹台锦冷冰冰地依礼请老太太安,她也只好照样行礼。老太太刚歇了中觉,这时候上房里并没别人,齐攸抬头看老太太,瞧着她的面色比之那天益发冷了几分。似笑非笑地瞧着他们两个,“锦儿是从外边回来的罢,怎么攸丫头倒跟你一同过来。”
齐攸心头一凛,自己的家里也不算人少,就算她不受规矩,可也是知道规矩的,自己这样偷跑出去自然是不对的。她心慌地看了澹台锦一眼,不管怎么说,他都是会袒护她的吧,他自己看起来还不就是拿规矩当狗屁的模样?可是……
“攸儿偷跑了出去,被我正遇上,才带了回来的。”澹台锦冷淡地说,忽略了齐攸的目光。
“偷跑出府?”老太太怔了一下,重新审视着眼前那个面黄肌瘦的乡下丫头,不觉动了怒气,“这么些年里澹台府里还从没出过这么荒唐的事。锦儿既然把表妹带进了澹台府,那说不得她也就是澹台府的姑娘了,既是姑娘,却出了这样的事,传扬出去,连她们姐妹的名节都要保不住了,澹台府的脸面也是荡然无存。”
一番话说到后来,老太太的手都有些打颤,显见是动了大气,可是声音却更低,“这天长日久的,可成何体统?如今我不大管家了,各处门上职守的人未免也过于惫懒了。”
齐攸一声不吭,正房的堂屋里也是鸦雀无声。齐攸在等着澹台锦说话,却偷眼看见澹台锦点了点头。
“前面的,我跟老太太想的一样。昔日爹在的时候,也常说教不严不成器。”澹台锦低垂着眼睛,声音平缓,“我既把攸儿接进了家门,自然是打算好好抚育她,将来再替姨母为她做一门好亲事的。只是我终究是男子,内帷里的事,还是要斗胆劳烦老太太做主才是。今日出了这样的事,老太太该怎么发落攸儿,就怎么发落。还望老太太不要因为她不姓澹台就宽了她这一次才好。”
齐攸懵懵懂懂头晕目眩,又回头看了澹台锦一眼,有些恍恍惚惚的,后边老太太再说什么她也没听清。在齐攸看起来,有个道理是再明显不过的了,那就是——齐攸是澹台锦的齐攸,从来也不是澹台府的齐攸,即便是自己顽皮,他生气要罚她,她都认,只是不能把她交给澹台府的什么不相干的人惩罚。
齐攸没听见老太太说要把她关起来静思,她压根就没看老太太,半点要求饶认错的意思都没有,丫鬟过来请她的时候她还在呆呆地望着澹台锦,等到四个粗使婆子过来拖她的时候她才醒悟过来,拼命挣扎着不肯让人碰她,可是她哪能有那么大的力气挣脱,婆子钳着她的胳膊把她硬拽出门,她不知道自己要被带到哪里去,是要扔出门外还是又要被当众打一顿。她的喉咙好像塞了东西似的发不出声音来,嘴唇发抖,四肢僵硬得像是已经走了魂魄。
澹台锦一直坐在椅子上不动,心头却一阵烦闷。他知道这个小猫崽是不怕自己的,所以非要借别人来管一管她才好,可是他到底还是觉得有些不妥。及至齐攸挣扎着被婆子硬拖走了,他才想起来有什么地方不对,那孩子虽然拼命挣扎,可是自始至终连一点声音都没发出来,无声地像是条被抓出水面频死挣扎的鱼。
恍恍惚惚地,澹台锦忽然想起了早已被他忘记多时的,自己幼年的光景。
“锦儿如今果然是出息了。”老太太忽然说了一句,澹台锦从回忆里被唤了回来,微转头望着自己的祖母,老太太面上还有怒色,声音也冷淡,虽然是在对澹台锦说话,可是却没有看着他,一句似教训不似教训的话从她抿紧的嘴唇里转了出来,“能体会到当日长辈教导你的苦心,这也是我们澹台家的一件幸事。”
可是却因为这句话,澹台锦的面色忽然变得青白起来,箭袖之下的修长手指不知不觉抠紧了手中的匣子。
门帘忽然一挑,一个丫鬟走来回道,“大太太来了。”
一语未了,卢夫人已经扶着两个丫鬟进了屋来,满面春风地向老太太请安,可是走过澹台锦身旁的时候,却分明极恨地瞥了这个小妇养的孽子一眼。
上头老太太点了点头,却什么也没说。澹台锦知道大太太为什么过来,满府的家人竟然看不住个二门里头的姑娘,这无论如何也有当家人的过错,大太太是来请罪的。恐怕自己带着齐攸过来,刚一开始说话,就有大太太的耳报神过去递话儿了。
澹台锦的唇边忽然露出一抹懒散散的笑来,恐怕在这家人的眼里,他就是在利用自己带来的小女孩,给大太太一个没脸。他么?利用齐攸?只为做这样愚蠢而又俗不可耐的事?报复大太太?
老太太还是冷着脸沉默着,上屋里尴尬起来。澹台锦知道,老太太要责备自己选定的儿媳、侯府的当家人,是不适宜当着其他人的面的。
他站起身来告辞,才二十岁的人,却有种奇异的疲惫,也许是因为这阴森压抑的侯府,也许是因为他手上拿着的匣子。
门外,风很大,带着泥土的腥味,像是上昱城的春风已经来了,一点点潮湿,一点点血一样的腥。他抓紧了手中的匣子,又想起那个小姑娘,那会儿她那么担心地看着他,好像他也会受伤似的,好像他也……值得怜惜似的。
那时候,他其实听见了那孩子问他的话,“你……要哭了吗?”</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