23.
齐攸已经穿好了鞋子,安安静静地坐在里屋的床榻上。窗子开了一条缝,她刚好能透过窗缝看到院子里那棵花树一枝细嫩的枝条在风里轻轻颤动。
“姑娘想吃点什么,告诉奴婢,奴婢去吩咐厨房里单做出来,可好不好?”静雪坐在窗下摆着的一张花梨木玫瑰椅上,做着刺绣的活计,一阵风吹进来,她微微哆嗦了一下。回头张望着,发觉那扇开了的窗子,连忙放下手里的活,过去把窗子关上。“大公子……今日怕是不会回来的。”
齐攸抬起头,失望里却又有些期盼地盯着静雪,等着她说下去。
“我才刚去打听了,鹊儿说的没错,确实是宫里传来消息,咱们的大姑奶奶,嫁给了国主做侧妃的那个,有喜了。”静雪笑吟吟地说,面上是和悦的,可是并没见着鹊儿她们脸上那种欢欣鼓舞洋洋自得的神色。
齐攸听了便觉得没意思,别人生孩子与她什么相干呢?就算嫁给了国主,可那不也还是小老婆么?她到底是个小孩子,按她想来,澹台家居然让自己的女儿做小老婆,还觉得这么荣耀,是十分难解的。
静雪看了她一眼,又接着说了下去,“大公子今日也须得跟老太太、大太太、二太太一同进宫去贺喜,那毕竟……是大公子的姐姐。”静雪停了停,齐攸看着她的眼睛,刚觉得似乎从静雪的眼睛里看到了什么,静雪便已经低下眼睛,叫人再看不清她话里的情绪,她便像是在不着任何感情地叙述一段话,“再说大公子如今身上也有了爵位,与昔日不同了。”
齐攸呆了呆,她没能体会到澹台锦有爵位和没爵位这两种时候身份地位的区别,她只知道,澹台锦不会立刻就回这里来了,等到他去贺喜了国主的小老婆,可能还有别的事,然后还会有更多的事,结果他便会忘记来看她也说不定。
“听跟大公子的小厮说,大公子进宫之后先要去觐见国主,上表称颂,而后才能去见咱们大姑奶奶,再然后还要在绮兰宫领宴。等大公子回来,怕是都要到很晚的时候了,那时姑娘也该就寝了,大公子必不会再来看姑娘。”静雪坐到了齐攸身边,“姑娘还是先用饭罢,这样不吃不喝倒像是在跟大公子质气,大公子知道了也不高兴。”
齐攸却皱着眉头,还寻思着静雪的上一句话,“他姐姐有喜,他上表称颂什么呢?”她想了想,越发莫名其妙,“难道要称颂国主让他姐姐怀了孩子吗?”
静雪没忍住“噗嗤”一声笑了出来,红了脸,啐了一口,“还是姑娘家,瞎胡说什么呢?”
齐攸看了静雪脸红的样子,知道自己一定是又说了不该说的傻话,便有些窘迫起来,不再说话。静雪再问她吃什么,她也不吭声,静雪便自作主张,动用了自己的私情儿让厨房做了几样寻常小孩子爱吃的菜肴。又看着齐攸吃了,她才放心,这时候已是傍晚,听听外头的风声渐渐紧了,吹得院门哐当哐当的响,知道多半不会有人再来齐攸的院子,她便吩咐小丫鬟关了院门,点起灯烛来,自己坐在堂屋灯下继续绣那猛虎蔷薇。
齐攸在里面呆烦了,便悄悄地走出门,直走到静雪面前。
直到小小的影子落在眼前,静雪才猛地抬起头,还差点贴在齐攸的小脸上,倒把她吓了一跳,猛地向后倚过去,“哎哟,姑娘怎么走路一点声音都没有,突然就站在这儿了,可吓死我了。”
齐攸不好意思了,尴尬地挠了挠脑袋。
静雪缓过神儿来便劝她,“姑娘,你是大公子的表妹,生得又不错,将来长大了一定也是上昱城里头的名媛。大公子说要你做大家闺秀,你就该有大家风范,走路不能溜墙根,也不能一点声音都没有,像只小贼猫似的。”
齐攸伸出一只小手指头指了指静雪正绣着的一只猛虎,“我不是小贼猫,我爹爹说,老虎走路的时候也没有声音的,只是在扑向猎物的时候才会‘嗷’地一声,摄人心魄。”
静雪被说笑了,低下头看着黑色布面上的那只狰狞猛虎,不觉却又呆住了。
“静雪姐姐在给表哥绣令旗,累不累?要绣多少面呐?”齐攸问她。
静雪回过神儿来,“你说这是令旗?”
齐攸又挠了挠脑袋,也有点不确定,“应该是令旗的吧。我见爹爹身上有过这个东西,就是这样厚实的黑布,上头绣着猛虎嗅蔷薇——只是我原先见过的刺绣,没有姐姐做的这么精致。”
静雪看着齐攸那双褐色的眼睛,两姨表亲该是有些相像的,可是她的容貌看起来跟大公子确乎是无一处相似之处,“姑娘的爹爹就是大公子并不相识的姨丈吧,怎么会有大公子惯用的徽记,而且还说是令旗?”
齐攸愣一下,一时间不知该如何是好。她张了张小嘴,最后黑了脸,紧紧地闭了嘴,既不撒谎,也不多说。
静雪倒笑了,“原来姑娘不想说,那我也不问就是了。不管姑娘的爹爹到底是谁,我不都是要伺候姑娘的么?”
齐攸松了口气,“姐姐也给我绣一个这样的图样好不好?”
静雪看了一眼正在眼巴巴地瞅着她,生怕她会不答应的小姑娘,忍不住一笑,“姑娘是想要绣在什么地方?”
“荷包。”齐攸立刻说,脸上显出一点笑来。
“人家荷包上绣的总不过就是鹤啊,桃啊,梅花啊什么的吉祥物,姑娘怎么非要绣这么吓人的老虎上去做什么呢?”静雪问道。
齐攸沉默了一会,终于说道,“我要在荷包里装钱的,绣只老虎驱贼。”
静雪再也撑不住大笑出来,“好好,赶明儿等我做完了大公子交代的活计,就给姑娘做个猛虎蔷薇的荷包。”
齐攸没有笑,她舔了舔嘴唇,这句话像是想了很久,终于忍不住要说出了口,“我……我并不是澹台府里的正牌主子,也没有给厨娘们使钱,为什么厨房要独独给我做吃食呢?”
静雪愣了一下,抬起头重新认真打量着齐攸,她原以为齐攸是个什么都不懂的傻丫头,可是傻丫头却偏偏问了这么一句像是极通人情世故的大孩子才会说出的话。她抬起头,齐攸就视线笔直地看着她的眼睛,她忽然想起来,齐攸虽然看起来像是个小家子的孩子,可是这个看似没见过世面的小家姑娘却从不会避开人的视线,倒让人觉得她心底坦荡。
静雪没有回答,齐攸却似乎是又想了想,问道,“我知道表哥疼我,所以把你送到我这里来。我听过她们议论你,说你是澹台府里大管家的孙女,就算是澹台府里庶出的女儿,也未必像你一样有脸面。”
静雪又是一怔,一是她没想到齐攸会把这些旁人的议论都悄悄记在心里,丫鬟们总以为齐攸是个傻孩子,不大听得懂她们说的话,可笑她们扯老婆舌的时候竟不知道该避讳她一些;二是一般不会有人把这样的话原封不动地照说给她听罢?也可见齐攸并不是真的有心机。
可是静雪还是谨慎了一些,“姑娘是想说什么呢?”
“我想说我不喜欢委屈别人。我知道谁都不会喜欢待在我这里的,在我的屋里熬着是不会有出头之日的。”齐攸低下了头,“以前我在家的时候,我没有钱,又没人疼爱,丫鬟们都恨不得拿我当粗使丫头看待。”
静雪没想到齐攸会有这么一句话,一时间呆坐在椅子上,捏着手里的绣布,无话可说。又想起齐攸来时那双皲裂的小手,才想起那手是怎么弄的,又想到怪不得齐攸会有上面那一番话,可见人情冷暖,她原本见识的或许比自己还多。因而一时感慨,一时又对齐攸的出身更为好奇。
齐攸接着说道,“现在姐姐用自己的人情替我做事,将来应到哪里,姐姐还是要还人家的人情的,这样天长日久恐怕会给姐姐弄出许多亏空来。姐姐从表哥那里来,服侍我一场,我自然没有叫姐姐赔上的道理,日后再有姐姐替我使唤别人的时候,只管在我这里拿钱去放赏,不拘多少都不必跟我说。”
静雪越听越是吃惊,到了最后不禁再一次上上下下地打量那人人眼中的傻孩子,小模小样地站在她面前说这些话,眼睛里却是铮亮的光。听到最后,静雪轻叹了一句,“小小年纪,倒是个手里漫撒的主儿。”
小丫鬟们都不在这里,鹊儿也早回自己房里歇着去了,齐攸的屋子里静悄悄的。静雪便直看着齐攸的眼睛,半晌忽然笑了,“姑娘也忒把我小看了。在姑娘屋里就熬不出个出头之日?什么叫出人头地呢?难道非得做谁的姨娘才是么?”
齐攸瞪大了眼睛,她原本是以为做丫鬟的是都想要做姨娘的。就像喜善跟鹊儿说的那样,谁会放着半个主子不做,想做奴才的呢?
齐攸脱口而出,“姐姐不喜欢我表哥?是不是也怕他呢?其实他好的很。”
静雪愣了一下,跟着脸绯红了起来,“胡说八道什么喜欢不喜欢,还是个姑娘呐!”停了停,她低了一回头,慢慢说道,“难道人人都要喜欢主子不成?大公子他知道我心里想着谁,那人也知道,只待他在外头挣了功名回来便会向我家里提亲,大公子就放我出去……”
静雪低着头,不再说下去,齐攸看见她的脸慢慢红透了,不知不觉的自己也跟着脸热。
静雪忽然想起什么,啐了一口,“我今儿是怎么了?大爷还指望着我约束姑娘一点,教着姑娘学规矩呢,我倒在这跟姑娘说这没脸的事儿。姑娘快忘了这些话,外头冷,回去里屋顽一会儿就睡罢!明日不管大公子来不来看姑娘,姑娘都得去学里读书学规矩。”
齐攸被她推着回了里屋,脸红脖子热的,心里乱糟糟也不知道自己在想什么。次后躺在被窝里要睡觉的时候又想起澹台锦在庙里跟那个神秘女子说话儿的情景,想起澹台锦那若有所失的怅然神色,她的心口里就酸涩涩地难受,又想起澹台锦瞪着她发脾气的样,便开始自责自家没出息,睡前又想起——自己真不愿意去什么学里读什么书,那些澹台家的公子小姐,还不知道要怎么欺负她呢。</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