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3.
刚刚解禁不过一个多时辰的街道上,还没有多少行人,胆小怕事的人多半此时还躲在家中观望。路人少,做生意的也便不多,如此,在冷清的上昱城西市茶摊中端坐的富贵公子也就格外的惹眼。
澹台锦行到此处,也收住了马,高居马上隔着三五个桌子凳子俯视着那年轻公子。
年轻公子似有所感,抬起头来瞧见了黑衣软甲的澹台锦,莞尔一笑,扬起宽大的袖袍,华丽曼妙地向澹台锦行了一礼。
澹台锦面无表情,在马上向他微一拱手,手甲轻磕在一起,发出一声金属的撞击声。
“文昌县侯这么早便在这里吃茶,难道这里的茶远比侯府里的更有一番妙处么?”
被唤作文昌县侯的年轻男人站了起来,眉眼间带着淡淡笑意,立在破烂茶摊里,却偏偏从那从容不迫的雍容华贵里生出些绰约之意,便宛如谪仙。
“若是独自吃茶,哪里便都是一样的,若是有人一同品茶,那便不同了许多。”文昌县侯笑道。“不知澹台将军可否给景风这个面子?”
“县侯怎知我就是澹台锦?”澹台锦没有下马,却也没有离开之意,也是不慌不忙。
“我怎么会不知你是澹台锦?”文昌县侯穆景风哈哈大笑起来,“在这上昱城中,知道我是文昌县侯,却连马都不下的,除了猛虎蔷薇骑的大将军澹台锦,还有谁人能如此倨傲?”
澹台锦自马上下来,又补行了一礼,却说道,“县侯过誉了。”
穆景风不以为忤,反倒哈哈大笑,“也不知素未谋面,澹台将军何以能认出在下。”
“昨夜雨疏风骤,至今尚未云开雾散,我想,总会有人想要在这个时候拦在下官的马前。”澹台锦的话音里似乎有一瞬的恭顺,可是那双深邃幽黑的眼睛却掩不住一丝迫人之意。
穆景风刚一触到他的目光,便笑着移开了视线,负手而立,玩笑似的轻轻喟叹,“昨夜雨疏风骤,至今尚未云开雾散,在这个时候,我想,也不会有人不需要朋友吧。”
澹台锦看着面前之人,国主同母的弟弟,受封文昌县侯,屡遭国主猜疑,却依旧权势滔天。澹台锦一直有所疑惑,国主并非宽厚之辈,却能容忍文昌县侯做大,这其中到底有什么缘故。国主命令宗室不得结交外臣,他却在自己回家的路上等候,此中的胆识智慧,自不可小觑。可是国都是非地,又哪里是靠一点胆识和智慧便能立得稳的。
“景风虽不才,可是却有幸得些才俊贤者的青睐,家中常有些饮宴聚会。不知将军可肯偶尔过我府上小坐,倒也不为别的,不过是千樽美酒,一夕闲话而已。”穆景风笑着向澹台锦说道,言语举止,洒脱不羁。
澹台锦微微一笑,有几分自嘲,若是退上七年,能在这上昱城中偶然相遇,怕是他要觉得自己与此人甚是投契了,只是如今……
“人人皆知文昌县侯有孟尝君之风,在上昱城中也有小孟尝的称号,如今一见,果不其然。”澹台锦慢慢说道,“只是如今,国主有令,外臣不得结交宗室,所以澹台锦并不敢造次。”
话说到这里,已是当面拒绝了,穆景风的脸上却没有半点下不来的意思,似乎早已料到,“既然澹台将军多有不便,景风便不勉强。景风是诚心想与将军做个朋友,所以将军来不来寒舍倒在其次,君子之交原本清淡如水,若能跟将军做这样的朋友,景风已心满意足。”
一句话,轻轻浅浅地下了台阶,转圜也算自然,言语又陈恳。恩义之名远播海内的齐国文昌县侯,果然是有些意思的。
澹台锦却没有答言,木刻似的一张脸,没有任何神情变化,穆景风抬起眼睛,不经意间望进他眸子,幽深的眸子里有太多隐不起来的寒意,大白天的竟让他生生地打了个寒战。
“在这里闲坐了一早上,听了许多市井闲话,这会已经足够,喝了这碗茶,景风也便去了。”穆景风忽然不想再站在这里,跟他打哈哈,这个澹台锦,不管传说中的有多么神,却的的确确是一个武将啊。
“文昌县侯听到了什么闲话?”就在穆景风觉得他大概要走了的时候,澹台锦忽然说了这么一句问话,像是忽然又对穆景风有了兴趣。“市井闲话多半是无稽之谈,县侯却愿意听么?”
穆景风的精神登时便足了似的,连眼睛也亮了几分,“市井闲话自然多半是无聊的,不过东家丢了只鸡,西家多了只鸭的,不过还有一人说起,他家街东头的钟家昨夜被抄了家——也不知是哪个钟家,或许就是我想的那个钟家罢。”
“也许吧,毕竟上昱城从来不曾有过什么秘密。”澹台锦说道。
穆景风似乎未料到澹台锦会有这样一句话,这就等于是告诉了他,他最想确定的事。虽然他问的婉转,可是澹台锦答得也婉转,若是这样看起来,澹台锦又绝不仅仅是个武将那么简单。
穆景风想要跟澹台锦再说几句话,澹台锦却先向他行了一礼,“家中有事,不敢在外耽搁太久,还望县侯见谅。”
穆景风便也就一笑罢了,本来该说的话已经说到了,再有其他的话,也不是今日该说的了,再说下去,便过了,反为不美。“将军请便。”
澹台锦也不再说话,转身上马,在马上再次拜别。
穆景风后退了两步,忽又止步,才想起来似的,“今日新得塞外良马,已先遣人送至将军府上。不过,景风一不为结交将军,二不为从将军处买得消息,不过是怜惜良驹——若送到旁人处,倒真真是辱没了它。”
澹台锦一愣,想要拒绝,可是穆景风却早已走到了街对面,衣袖飘飘,锦衣华服于市井之间,闲散之中却有如此之多的张扬。
澹台锦有些无奈,恐怕今日这样张扬的会面,早已逃不过国主的眼线。可是回思起来,难道澹台王妃在此时回府便是不张扬么?澹台荭月回府,国主竟然能够准……澹台锦忽然意识到,不是国主准了,也或许,这本身就是国主授意的。他不自觉地又望向了穆景风的背影,齐国国主……文昌县侯……自己是夹在了这两人之间。</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