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9.

窗外好久不闻骂声，齐攸好奇地悄悄推开窗子，从窗缝向外窥探。不知为什么，这会子院子里的小厮都不见了，只有澹台钧一个人，悠闲地躺在梨树下的竹椅上，两旁放着点心茶水，倒会享受。齐攸静静地观察了他一会，他一动不动，连呼吸似乎也是均匀的，像是睡着了。这就像是一个绝好的机会，绝好的逃走的机会。

不过，齐攸撇了下嘴，“屁！”她轻声地嘟囔了一句，才到春天，在那大风地里，鬼才睡得着。她无聊地关上了窗户，坐回到桌子上，拿起身上时刻带着的那只猛虎蔷薇花样的小荷包，从那鼓鼓的荷包里掏出一团物事，展开来却是一张她平日里玩的弹弓。她人小手小，自己做的弹弓也很小，放得进荷包里去，所以她都是随身戴着的。跟着她又从头上拿下一只珠花，用力扯下中间的那颗猫眼。

澹台钧埋伏了身边的小厮，正在假寐，耳朵里听见窗户开关的声音，正在着急，却又听见窗子开了，想着齐攸方才是在试探，这次定然是要翻窗子跑出来了，心中不禁一阵得意，感叹自家这一出空城计唱的好。

哪知就在那一瞬间，“扑”地一个破空之响，澹台钧吓了一跳，本能地想要起身，这一动之下，好死不死地那颗硬宝石正中眉心。

澹台钧“哇”地一声大叫，痛得跳了起来，慌得埋伏在门外的小厮不明情由都冲了进来。澹台钧可是没受过委屈的，但凡哪一次他有个不舒服，跟着的人都没好果子吃，这会子看他捂着头大叫，小厮们能有不慌乱的吗？

倒是看得齐攸愣在窗口，她总没想到自己会打这么准的，院子里的人乱做一团，她呆了片刻便反应过来。来不及多想，伸手抽出那柄剑，带着那沉重的剑鞘她是跑不了几步的。她踩上椅子跃上窗台，轻飘飘地跳下窗子，撒腿便跑。

这一手突围来的太快，她几乎要穿过院门了才被一个小厮发现，大喝一声，飞身过来拦她。齐攸的心快跳得炸裂开了，她没了战壕保护，已经完全暴露在外头，没有任何屏蔽，能保护自己的只有她还拎着的剑。

她双手握住剑柄，飞身而近的小厮高了她一头，生得十分粗壮，似乎澹台钧挑选小厮的标准就是要生得像屠户。就在两人即将相撞的一瞬间，齐攸举起了剑，正午的骄阳之下，那剑刃上依旧寒光流转。小厮迟疑了一下，似乎想要伸手来夺她的剑，又有点忌讳剑刃的锋利，就在这要不要上前的当口，齐攸却毫不迟疑，一剑砍下，虽然她只是个小姑娘，可是这拼尽全力的一剑挥下，也有些气势。

先前在窗户上齐攸就敢拿剑把人砸得半死，小厮们对她已经有了忌惮，此刻剑光高悬，那小厮吓得半死，慌不及逃，急中生智一屁股坐在地上。齐攸人小力微，虽然看见那个小厮已经不敢再行阻拦，可是却止不住剑去的力道。一剑挥下，斩断了小厮头顶的布巾，剑锋贴着他的面皮堪堪滑过，到底划破了他一块头皮，血顺着他的头顶淌下来，情形恐怖。那小厮和齐攸俱是惊诧慌乱，只是小厮吓得坐在地上不能动，齐攸却玩命地往外跑。

“杀人啦——”一个人猛地喊了起来。

齐攸没有回头，她跑出了大门，拼命地往前跑。身后澹台钧在喊，“抓住那个疯子，杀人啦，杀人啦——”

齐攸的血液似乎都在逆流，脑子中一片空白，看不清前路，四肢也似乎失去了知觉，只知道向前跑，只知道不能停下来。猛地一下，她撞进了一人的身上，她的心都抽了起来，本能地还要举起剑来，可是整个人却在这瞬间被那人提了起来。就像飞翔一样，可是这感觉熟悉极了，她不由自主地跌进了那人的怀里，被他抱着轻轻地拍了拍脊背。

“攸儿。”那人轻声唤她。她哭了起来，哼哼唧唧的，语无伦次地说她杀了人。

澹台锦看着面前那些追着齐攸出来，因为不及躲避而撞在面前的小厮。他冷笑，“杀人了？我看这些东西就是该杀。我养的孩子，难道竟会不敢杀人的吗？”

冷森森的话出口，面前的几个半大孩子都瑟瑟发抖，呆在澹台锦的面前，进退无路。

静雪带着两个丫鬟跟在澹台锦的身后，听了澹台锦的话就要跌倒，分明齐攸已经怕得要死，哪里有澹台锦这么哄小孩的。她禁不住在身后低声埋怨，“大爷，哪有这么跟女儿家说话的，姑娘年纪还小，你可别再吓着她了。”

澹台锦冷哼了一声，抱着齐攸慢慢一步步走上前，走进熟悉的院落。父亲的书房。

父亲的后半生几乎都独自在这座小院里度过，这里……到处都有父亲的影子，所以他有时候会到这里来，在这儿的院门前站一会，恍惚自己还是只有十三岁，在这里等着父亲唤他进去。所以，他没想过，会有人想要打破这里的沉静。

澹台钧捂着额头，就像小厮奴才一样在他面前瑟瑟发抖，等着澹台锦爆发。

澹台锦没有说话，他慢慢地看了看院子里的所有人，再把视线转向洞开的窗户，他始终没有开口。他的沉默变成了压力，压在其他人的头上。

半晌，澹台锦低下头拍了拍怀里的女孩，“攸儿，你没有杀人，那个奴才只是受了一点轻伤，流了一点血罢了。”

他等着齐攸说她的委屈和恐惧，可是齐攸什么也没说，他听见那孩子在他的耳边长长地喘了一口气，十三岁的孩子，这一声沉重的呼吸却像是透着三十岁人才有的疲惫。他知道齐攸在哭，因为他的肩头已经湿透了。

他回过头去，齐攸搭在他肩头的手上还死死地握着那把剑。这把剑对于这么一点个头儿的小女孩子来说，应该是太重了，可她还是握住了保命的利刃……真可惜……齐攸是个女孩子。

“澹台钧，”澹台锦低声说，语调平静，却吓得澹台钧哆嗦了一下。“你打算告诉我，你带着这么多人，把一个小姑娘带到这里来，是要做什么么？”

澹台钧死死地咬着自己的嘴唇，面如死灰，一言不发。

澹台锦低低一笑，笑声在喉间滑过就像是低沉的咆哮，“你是否想过，如果我今天找不到齐攸，最后还是会去找你？”

澹台钧惊恐至极，不由自主地摇头——事败你才会知道，否则你怎会有证据来找我？

“你在想……”澹台锦脸上的笑意更浓，像是真的有了一点欢愉，可却极恐怖，那双黑透了的眸子里带着危险的杀意，就像是一头理智褪尽，随时都可能扑上去咬断对方喉咙的猛兽才会有的眼睛，可是偏偏地，他说的话却又显露着他根本不曾乱了方寸，“你在想，若是你事情做的漂亮，我便永远不会知道，是不是？”

澹台钧猛地抖了一下，跟着想到自己应该面色不变地掩饰住实情，可是他只有十四岁，终究是胆量不够，在澹台锦那野兽一般迫人的压力之下，他没能藏住自己被猜中心思的惊慌失措。

“死无对证？”澹台锦缓缓地又上前一步，逼得澹台钧不住地后退，“你动了杀机了，是不是？”

澹台钧拼命地摇头。

“不是？你瞒不了我。你忘记了么？当我比你还小一岁的时候，就已经亲手杀了许多人。我知道人动了杀机的时候，是什么样子。”澹台锦微微弯下腰，凑近了看澹台钧的眼睛，黑发从他的肩头滑落下来，藏着鬼魅一般的黑色瞳仁对着澹台钧的眼睛。澹台钧躲无可躲，终于精神崩溃，“哇”地一声痛哭出来。

澹台锦站起身，轻轻地拍了拍齐攸，以免自己连她也吓到，好在那孩子趴在他肩上，还是搂得他紧紧地，她并不怕他，从来都不怕。

他微笑，轻蔑地看着澹台钧，“色厉内荏，欺软怕硬。像你这样的废物，竟然有这样大的胆子。你应该庆幸攸儿还无事，否则的话……”

“大胆！你竟然为了一个野丫头威胁钧儿！”一个怒气冲冲的声音打断了澹台锦的话。

澹台锦没有回头，静雪吓了一跳，连忙让到一边去，眼看着大太太快步进来，像只护崽子的母鸡一样冲上前，挡在自己的儿子面前。到底是侯门贵妇，几十年的历练，加之身后又是她爱逾性命的儿子，所以她站在澹台锦这个齐国有名的杀人将军面前，直视着他的眼睛，毫不后退。

“你这个小妇养的逆子，给我退后！”大太太拿出正房太太的口吻来，算是义正言辞地呵斥。

澹台锦面色不变，齐攸却搂紧了他的脖子，手指都抓起了他的衣服。他便算了，微一点头，“那澹台锦就告退了。”转身走了一步，澹台锦忽然回头，眼里杀意毕现，那个躲在母亲臂弯里的澹台钧吓得连哭都停顿了，澹台锦看着他，“我是看在爹的份上才放过你，只这一次。还有，不准你再扰了这里的清净，否则我就拧断你的脖子。”

一句话出口，澹台钧张大了嘴，像是再也哭不出来了，大太太惊愕地愣在那里，脸色由青转白，渐渐没有人色。

片刻之后，齐攸被澹台锦抱回了院子，静雪查看了她身上被打出来的伤，又抚慰了她一番。上屋里澹台钧也被带了回去。

上屋里，老太太宠溺孙儿，一看他眉心被打得肿了，便禁不住哭了起来。澹台钧的小厮又一口咬定，他们只是把齐姑娘关在了院子里，吓唬她玩，她却动手伤人，而且更可怕的是，还要杀人。

澹台荭月此时还未走，虽然知道今日断然是带不走齐攸了，不过知道澹台锦并不曾藏匿齐攸，也便罢了。听了听事情来龙去脉，皱了眉说道，“你们一帮小子，先去招惹人家姑娘，没打赢人家还好意思回来告状。说什么杀人不杀人的，钧小子受了那伤也不过就是误伤罢了，她一个小姑娘家，就算是瞄也瞄不了那么准，真正眉心呐。依我说，这事就别声张了罢，家里一帮小厮在二门里欺负一个姑娘，是什么好事？被人知道了，我们澹台家倒成了混账人家了。她们几个没出阁的姑娘们的名声都没了。此事怎么说起来都是钧哥该罚，简直是不知天高地厚。”

一番话说出来，却是句句占理，老太太也醒悟过来，二门外的小厮已经进了二门，这算是什么事？只是如今当着二夫人的面不好说大夫人，何况还有钧儿受了委屈正哭着，只是不悦。看一眼大夫人卢氏，已是满脸通红，又羞又愤。</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