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攸安然坐在自己的塌上,肩上的伤已经被包扎好了,本来也不太严重,何况又是太医柳元正亲来诊脉。静雪正看着几个小丫鬟给她摆点心,澹台锦坐在她身边的一张楠木椅上看着她——她终于嘘了一口气,晃了晃脚丫。
澹台锦笑了,问她,“不怕了?”
齐攸点点头,本来在那旧书房里的时候是想,若是还能见到澹台锦,一定要把自己的委屈告诉他,可是现在,又觉得懒得说了。刚才澹台锦陪她一起吃了午饭,这会子湘帘半卷,春日里头暖和的日光照着紫铜的香炉,袅袅生烟,她觉得安逸得懒得开口说话。
静雪递了块酥糖给齐攸,齐攸立刻眯着眼睛舔了舔嘴唇,猫仔一样。澹台锦看着她便不觉微笑,连日的紧张疲倦隐去,难得浮生半日闲,不知怎的竟想在这里一直坐下去,也不干什么,只想这样看着这只猫仔,便觉心满意足。
澹台锦并不觉得自己如何怪异,静雪却暗觉惊讶,澹台锦在这里静坐,平日脸上眼里的那股子杀伐之意便褪了好些,甚至嘴角还带了些微的愉悦笑意。
静雪想了想,澹台锦的心情似乎不错,她便慢慢说道,“今日之事,生气是难免的,只是那些话不该说。现如今恐怕不止是钧哥儿,就连大太太也恨着姑娘了。虽然此时不能怎样,可是日后对景,姑娘还是吃亏,大爷又不常在家里。”
澹台锦一笑,看着齐攸,“若是不我说不做,他们就不会迁怒到攸儿身上吗?攸儿,若是有一天,你去了一个地方,我一时找不到你,你又被人欺负了,该怎么办?”
齐攸想起澹台钧说的话,没注意澹台锦话里的重点,她晃了晃脚丫,“你是说,我会被卖了什么的吗?”
静雪又要跌倒,觉得姑娘的脑子真是一阵灵光一阵不灵光,这是打哪来的话呢?
澹台锦却笑起来,眼睛看进齐攸的眼睛,像是觉得齐攸的话很有趣,“就是这样说,若是有天你被卖了,到了我也找不到的地方,你该怎么办?”
齐攸想了想,“你真的找不到我吗?”
“如果你能活下来,我便能找到你,不过也许要费一番周折,用些时间。”澹台锦说。
静雪皱起了眉头,觉得大爷的脑袋八成也是坏了,怎么会顺着小孩子的话说下去呢,还这么认真地跟一个小孩子说“如果你能活下去……”这是什么话,死啊活啊的怎么就那么容易出口呢?
齐攸不说话了,澹台锦拍了拍她塌边锦被上放着的长剑,似乎是在提醒她,“你今天做的就很好。”
静雪大吃一惊,捂住了嘴,“主子莫非要教姑娘杀人么?”
澹台锦没有搭理静雪的话,却看着齐攸的眼睛,两双眸子彼此凝视,似乎便有什么默契勾连了起来,澹台锦微笑了,声音轻松,“有时候你想活下去,可是却总是有人想要杀你,那么到了一定的时候,便是要杀人也没有什么。只是,世间不是只有刀剑才能杀人,你跟在我身边,日后便会有幸目睹许多杀戮。你怕不怕?”
齐攸似懂非懂,隔了很久,最后摇摇头。
“好。”澹台锦点点头,“明天开始,你每日便都要进宫去,陪伴公主读书玩耍。”
齐攸这个时候才真被吓了一跳,“公……什么?”
“王妃选你进宫陪侍公主。”澹台锦简洁地说道,他安静地看着齐攸,“不过,你每天晚上都可以回来。但是进宫以后,不可以想做什么就做什么,你必须守规矩,因为那些规矩代表的是王室乃至皇家的威仪;你也不可以多说话,因为你说的每一句玩笑话都会被人认为是我的意思。攸儿,王宫是这世上最危险的地方,如果你害怕,我今晚就可以偷偷把你送走。”
齐攸嘴里还咬着一块酥糖,听到这里连忙摇摇头,她可不走。
澹台锦便不再说什么,沉默良久,无意似的轻轻抚摸着榻上的剑。父亲的龙弦剑,他已经七年未见,不想今日被这丫头捣腾出来,还一路紧紧攥着直到房里。剑刃上沾了一点血污,这剑出自青州名匠之手,以血开刃。可惜父亲在的时候,虽然时常拿它出来欣赏,却不过是叶公好龙,倒没有真拿出来用,想不到今日竟在齐攸的手里沾了血腥,虽不能算是开刃,却也是……一人一剑间的一段缘分。澹台锦武将出身,看重这个。
齐攸吃完了糖,又舔舔嘴唇,放下心来,蹬鼻子上脸,“这把剑被我弄污了,便送与我罢。”
澹台锦失笑,“给了你这些吃的玩的,还来讹我的东西。”
齐攸这一番折腾之下,脸色还有些苍白,“那我跟你换,你想拿走什么都成。”
澹台锦放下手里的剑,伸了个懒腰,“你还太小了,就这么大一点的小东西,比剑还高不了多少。我先帮你收着,等你再长大些,我再送给你。”澹台锦看着失望的齐攸,视线温柔,“等到你成婚的时候,给你做陪嫁罢。”
齐攸的脸红了,其实不是害羞,是有些恼。不过澹台锦总猜不出她的小心思,齐攸没再说话,憨憨地笑了笑。心里却想了许多,似乎是今日之事提醒了齐攸,她想起自己不想离开澹台锦,可是随时又都会离开他——澹台钧差一点便能让她消失,还有……她再小再傻也知道王妃不会无缘无故地选她进宫去陪什么公主,原来这世上有许多力量可以推动着她让她身不由己。
不过,既然澹台锦说让她进宫去,那么她便进宫去,那没什么可顾及的,她原就信他。可是澹台锦还说将来她会出嫁呢!那个时候,她还是要离开澹台锦的。她不是澹台锦的什么人,爹爹请他照看自己,那么等到她长大出嫁,她跟他也就不再算是什么了,澹台锦并非她的父兄,或许她想再见一面都不易了。
这样想一想,齐攸忽然发觉,自己原是有这无穷无尽烦恼的。
澹台锦却以为齐攸神情委顿是因为疲惫困倦,再陪齐攸一会儿也就走了。等到澹台锦出了门她才想起来忘记了什么——她从他爹爹的剑里抠出来的东西还在她怀里揣着。
齐攸叹了口气,本来就是话少的人,也没跟静雪说。静雪当她要睡觉,便放下床边的帐幔而后退了出去。齐攸躺在床上无聊,从怀里摸出那张纸,默默地一字一字认真读了起来。</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