齐攸不是想要抱怨,静雪也跟她说了,进宫是好事,不然四姑娘昨夜也不会因为没进成就哭闹了整一宿。可是她一个人坐在马车里还是有点闷,隔一会就掀开纱帘看一眼澹台锦在不在,他骑马走在前头,说是要亲自送她进宫,看来确实不是在哄她。听静雪说澹台锦封了许多银子给宫里头各个大太监,舍出了大价钱给她打点铺路,只是……
只是澹台锦到了宫门口便停了下来,齐攸自己掀开马车的帘子,澹台锦已下马走过来,“攸儿,我只能送到这里。”
齐攸呆了一呆,不由自主地望向澹台锦身后那高大肃穆的朱漆大门,“我……要自己进去?”
澹台锦点点头。齐攸满心希望地抬头望着澹台锦的眼睛,以为澹台锦至少还会再教自己几句话,或者看她可怜就改主意送她进去。谁知足足等了两三句话的功夫,澹台锦只是站在马车外头看着她,齐攸倒是在这两三句话的功夫想明白了两个字——“死心”。
“按规矩申时出宫,我若无事便来接你。”澹台锦说。齐攸从他那张冷峻的面容上没看出一点笑容,声音也平板无情的完全是武士本色,她有些了然,澹台锦在外边大约是一向如此的,这样看来他居然能偶尔向自己微笑,自己大约还真是有点特殊的可爱之处。
澹台锦微微皱了皱眉头,齐攸是怎么了?目光有些涣散,似笑非笑。“攸儿……”
齐攸忽然伸出一只小手指头,勾住了他的小指,“将军说话要算数,不可失信。”齐攸摇了摇指头,手指触在他冰凉的手甲上,澹台锦的嘴角微微勾起一个弧度,“好。”
马车的暗红帘子放下,挡住了齐攸糊涂的小脸,澹台锦后退一步,带马让开。两辆马车组成的车队又继续向宫门里行进,第二辆车路过澹台锦面前的时候,小窗户上的纱帘微微掀开一角,露出里面坐着的三个女人,两名宫装的是王妃派来接齐攸的侍女,另外一个却是静雪,手里正拈着纱帘的一角,向澹台锦点了点头。澹台锦微微颔首,重新上马转身离开,静雪又望向澹台锦身后最近的一个男人,眼中几多温存意味,马车与他的马相错的时候,她微微一笑,重新放下了纱帘。
骑马慢慢行了几步,澹台锦回过头去,宫门已经重新合上了,朱漆的大门仿佛一张血盆大口一样吞没了方才那只小小的马队。
“将军。”澹台锦身后的男人唤了他一声,“将军怎么了?”
“什么怎么了?”澹台锦看着自己的侍卫陆重远。
陆重远又看了一眼那宫门,“将军刚才的神色,是大战之前才会有的。属下心中疑惑,故而有此一问。将军,咱们是要打仗了吗?”
澹台锦又看了看这个比他还魁梧的侍卫,旧日做他小厮的时候本是最没眼色的,想不到如今入了行伍反倒会看人脸色。他笑了笑,自言自语似的叹息了一句,“是要打仗了,只不过这一次派上阵打前锋的却是个女子。沙场征战几多年,却走到今日如此地步。惭愧,惭愧啊。”
陆重远却极蔑视地瞥了一眼王宫门口站岗的虎贲,低声说道,“哼,逼着将军把小姐送进宫里,不就为了能抓着将军的把柄么?国主要挟女人,恁大脸,算什么英雄好汉?”
“噤声!”澹台锦低低地呵斥了他一句,“一不留神,你这个小厮倒进益了,明日擢升你为参事如何?”
陆重远低了头,却不十分服气,“小人说的都是实话。”
澹台锦不再言语,催马向前,陆重远连忙跟上,这一小队骑兵便风驰电掣向北而去。
宫门里头,齐攸被几个女人请下了马车,又上了一顶小轿,行不多远,再瞧瞧掀开纱帘四望,视线已不甚开阔,小轿在高大宫墙间慢慢前行,前后仆役众多却一声不问。齐攸又仔细地听了听,连鸟叫声都没有。
齐攸放下了轿帘,在轿子里重新坐好,两只小手规矩地搭在一起,深深呼吸了一口。垂下头视线落在衣袖上,两只袖子上各绣了一圈缠在一起的小花,金箔抽丝制成的线,上好的蜀锦缎子底儿,也不知道要花澹台锦多少银子,真是糟蹋浪费。她又拍了拍腰间系着的猛虎蔷薇荷包,里头藏着她的小弹弓,一点碎银子,还有澹台锦爹爹的那封信,她本该把它交还给澹台锦的,可是不知为什么,她就是觉得懒怠说话。
轿子忽然停了,齐攸连忙抬起头来,意识到她们已经到地方了。静雪掀开了轿帘,伸手进来搀扶齐攸,其实她知道齐攸不想自家那些姑娘那样弱不禁风真需要人搀扶,她是怕齐攸猛地蹦出来。齐攸也知道她的意思,在齐攸看来,自己更像是被静雪给揪出来的。
轿子外头是个大门,门口垂手站着两名内侍。正对门一面琉璃影壁,后头的院子不小,正房更是轩朗壮丽,院子中间一架奇石,周围养着齐攸叫不出名字的花草,四面的游廊里头似是嵌着临刻名家法帖,齐攸同样也看不出好赖。齐攸跟着去接她的两名宫女进了院子,里头又有两名宫女出来掀帘子迎她,她们也是笑的,只是一句话不说。齐攸从一进这里便恍然大悟,这里最迫人的不是高楼深院,而是这股子寂静。
齐攸进了屋,一眼看见正面端坐着一个宫装的美人,容貌艳丽,可那一双眼睛却像极了澹台锦,只看人一眼便像是能摄人魂魄。齐攸看了她的眼睛,便呆了。宫女先屈膝回话,“娘娘,姑娘接来了。”
静雪推了齐攸一下,要她拜下去,齐攸却没醒过神儿来。静雪急了,若是一进来就被捏了个失礼的错处,可怎么好呢?她急的小声唤道,“姑娘——”
澹台荭月却只作不见,反倒和颜悦色地笑了起来,“齐姑娘果真娇憨可爱,怪不得我那出了名铁血的将军弟弟,就是独独疼爱你。”
齐攸猛醒过来,连忙拜下去,“齐攸给娘娘请安。”
“好、好,好孩子,快起来吧。”澹台荭月点头,立刻有两名宫人过来搀扶齐攸起身,澹台荭月又向她招手,“好孩子,快坐到我身边来,让我这个做姐姐的,好生看看你。”
齐攸不知道推辞,便向她身边的椅子上坐了过去,澹台荭月细细打量了她一番,“是个美人胚子,眉眼原都生得极好,只是身量还未长足,人也还过于瘦弱了些。不过,等再过几年,定然是要出落成一个小美人的。”
齐攸的脸有些红了,心里还有些忌惮澹台荭月,因为紧张她说的话,齐攸也就能听清楚一半。
澹台荭月却又是一笑,“齐姑娘,姐姐问你,方才你进屋的时候,为什么呆看着我?”
澹台荭月这个问题一出口,静雪就捏了一大把汗,齐攸是好出幺蛾子的,你根本想不到她是怎么想的,若是她照实回答,恐怕得罪人的可能性便极大。静雪倒是希望齐攸低下头去,像往常在家那样做出个傻孩子的样子来,也就躲过这一劫了。
可是齐攸偏偏出口了,“回娘娘,是因为……”静雪只觉得自己的心跳都要停止了。齐攸看着澹台荭月的眼睛,声音含糊地说,“是因为娘娘的眼睛……跟表哥的眼睛太像了。所以我才会呆住。”
静雪吞咽了一下,阖府都厌恶忌恨澹台锦,齐攸不会不知道,澹台锦是庶出虽有功名却出身低微,澹台荭月是正室的嫡女如今又是王室贵妇,现在说她像一个庶子,这分明是要触怒这位主子。
澹台荭月果然愣了一下,静雪的心提到了嗓子眼,可谁也没想到,这位王妃娘娘跟着便大笑了起来。
齐攸咬住了嘴唇,不知道自己说了实话到底下场会怎样,澹台荭月笑过之后便瞧着她的眼睛,“姑娘这一来竟说中了我心中最想听的话。哼,什么正的庶的又能怎么样呢?”她微笑着,下意识地抚摸了一下自己的腹部,又连忙放下手。“可惜我生来是个女子,我若是澹台锦,自然也要做他做的事,立一番大事业。说我像他,我着实爱听这话。”
齐攸和静雪同时松了一口气。澹台荭月又温言道,“姑娘是个不知道撒谎的好孩子,这极好。要知道,若是撒谎的手法不高明便会被人看出来,就是弄巧成拙,远不如说实话更能办好事。”
齐攸点头,原来这就是王妃,确实跟澹台家的其他人不同,是个能让人又亲又敬的人。
澹台荭月也看着齐攸点了点头,脸上始终有微笑,像是对齐攸也很满意。“虽说是亲戚,却是在这外头才头回见着,也可笑了。我这里准备了些见面礼,也是我这个姐姐对妹子的心意。”
一面说着早有宫女捧着东西出来,几十样宫中新巧样式的钗环首饰,两部新书,两把扇子,此外还有两只香囊,一只秋山鹿鸣玉石笔筒。
这一次齐攸推辞不要,她自己觉得自己并不是什么人,除了澹台锦给的东西,别人哪怕给她座金山她也是不想要的。
澹台荭月故意皱了皱眉头,“你是锦哥的表妹,也便是我的妹妹,姐姐送妹妹东西,哪里有推辞不要的?姑娘这是外道了吧?莫非姑娘看我,总觉得是外人么?”
齐攸不会说这样的话,在她看来,她本来觉得就算她真是澹台锦的表妹,也跟王妃确实是外人啊。她犯难地看了静雪一眼,静雪暗暗点了点头,她便点头收下了,又按着规矩起身给澹台荭月行礼,“既然却之不恭,齐攸谢娘娘赏赐。”
澹台荭月这才笑道,“这就是了,一家人原不该有两家的样子。正好这会公主也在我这里呢,你在这给她请安再一同去书房倒也便宜。”一面回头去吩咐宫女,“去请公主。”
宫女答应着去了,齐攸又开始担心,既然是公主,那不会是惯的比澹台家的四姑娘还烦人的吧。一时外头脚步声又紧了,门帘子撩开,一个比她高不多少的小姑娘被许多宫女簇拥着走了进来。
齐攸猛地一下从椅子上站起来,愣在了当地,唤出了那个小姑娘的名字,“穆洛?”
澹台荭月伸向茶盏的手顿住了,略显错愕地看着直呼出公主名讳的齐攸,分明是早就认识的模样。这可奇了。
穆洛抬起头,齐攸才发现自己这位朋友的面色比上次见着的时候要苍白许多,她绝没想到会在这里见到穆洛。怎么她……怎么她是公主?电花火石般的一瞬,齐攸想起来那日见过穆洛之后,澹台锦曾经提醒过她,她的朋友跟国主同姓,原来澹台锦早猜出来了,并不是随便跟她说的。
可是,穆洛是谁家的丫头本不重要,重要的是,她现在只是淡淡地看了她一眼,丝毫没有好友见面的喜悦。甚至齐攸觉得,她看着自己的时候,眼里分明是有厌恶的——齐攸从小被这样的眼神瞧多了,倒不会看错。</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