3.
夫子的声音就像只苍蝇在不停地嗡嗡。齐攸叹了口气,手里捏了支笔,对夫子的话充耳不闻,呆呆地看着自己案上放的那只纸,上头拙劣地涂着一只小猫——她其实本来是想要画只老虎的。
齐攸回头偷偷看了看穆洛,敢肯定她也没听进去,虽然她是一动不动地看着桌上的书,可是齐攸伸头过去看了一眼,那页书已经讲过去半天了。穆洛回过神儿来瞪了齐攸一眼,齐攸悻悻地转过头去,看着窗外。
窗外头是王宫里头一个幽静的园子,大约是因为种了不少枫树的缘故,所以下头的人都叫这里枫园。它大约还有个更雅致的名字,可是太监宫女们多数不识字,记不得那繁琐的名字,所以提起这里也只说是枫园。
齐攸来之前听澹台锦告诉过她,这座学堂是原来的世子书舍,因如今的世子一直未册封,所以这里也一直荒废着。去年国主不知怎的就想起了自己少年读书的这处地方,叫人收拾了起来,给宫里的两位少主做学堂。本来穆洛的姐姐姑姑们都并不曾跟着兄弟们一起入学读书,但到了穆洛这里,国主格外的宠爱她,将她假充男子教养,所以也准她到这里来读书。
齐攸想起了澹台锦说过国主格外宠爱这个女儿,跟着便想起来,说是格外宠爱,可是却杀了她的娘亲,齐攸的心里忽然泛起了一层苦味。齐攸胳膊肘放在案上,手掌撑着头,望着窗外胡思乱想。窗外不远处就是另一片房舍,门口放了异常多的铜水缸,大约国主很怕那里走水。记得澹台锦说过,国主的藏书和各种卷宗都在世子书房里,想必说的就是那些屋子吧。那么多的房子里,一定存了许多的书,可惜齐攸对书卷都没什么兴致。
耳边夫子那抑扬顿挫的无聊声音终于停了片刻,齐攸连忙回头,果然老先生放下手里的书卷,前面坐着的两位少主和许多陪读的贵胄少年都有了动静,原来是休息的时候到了。
澹台钧那个小兔崽子也在这些少年之中,第一个回头看她,齐攸今天心情不好,不想生事,连瞪他一眼都嫌累,转过头又继续看着窗外。静雪过来给她斟了一盏茶,又去跟穆洛的丫头们说话去了。方才上课的时候,齐攸从窗子里看到了,静雪偷偷的塞给了她们什么东西,想来不是首饰就是银票。
事到如今,齐攸也明白了,没有银子便是寸步难行,不论是在市井还是在深宫。也不知道穆洛没了娘没了外公以后还有没有银子使了,如果是靠她爹爹给的月例银子的话,齐攸自己估摸着是不够花的。自己倒是有些钱,可惜就算给她,她也不会要。她们现在,就像是仇人。
窗外的天阴沉沉的,早起只是云影厚了些,这会子已经阴得均匀,兴许就要下春雨了。一阵风送进来,齐攸的鼻子尖,已经嗅到了些腥潮的味道。齐攸喜欢这种暖和的湿润,有心想要出去走走,刚想到此处,就远远地看到对面那书库的窗子推开了,一个女人站在窗口,眉眼极美,微微地仰着头,似乎在看天,虽然隔着有些远,可是齐攸恍惚还是看到了她极安然超逸的神态气韵——何其眼熟。
齐攸忽地站了起来,她见过那个女人,她一定在哪里见过那个女人。
齐攸转过身来,穆洛正好抬头看她,实现相对,穆洛白了她一眼转开头。齐攸想了想,没跟她说话,转身悄悄地出了门,在廊下寻到穆洛的几个侍女。早上回自己话的那个侍女就在她们中间,是个生得温润和气的女子,齐攸决定还是跟她说话,记得穆洛曾唤她秋荻。
“秋荻姐姐。”齐攸勉强自己笑了一下。
宫女秋荻却吓了一跳,齐攸是澹台妃家里出的孩子,自己主子的势力算是已经倒了,如今这些女孩子中,还有谁比眼前的这个小姑娘更有权势?可想不到她却这样谦和地跟自己说话。
秋荻连忙行礼,“姑娘有事只管吩咐奴婢。”
齐攸放了心,这会是真的笑了,“我想跟姐姐打听一件事。我这会正想多读几本书,也不知道能不能在这里的书库里借。”说话的时候,她又看了看对面的窗子,那个女人已经不在那里了,窗子也紧紧地关上。
秋荻也跟着她的视线向那边看了看,陪笑道,“那自然是可以的。姑娘想看哪些书,说个书名出来,奴婢好替姑娘去跟那里的女官去借。”
“我想读……”齐攸犹豫了一下,“唉,我也记不清书名字,还得我自己去看一眼,才能想起来。”
“那也好办。”秋荻痛快地说,“奴婢引姑娘过去。往常我们公主也常打发我去那里取书,跟那里掌库的姐姐也算相熟。”
“那有劳姐姐。”齐攸松了口气,跟着秋荻向那边走,“不知那里掌库的女官叫什么名字?一会儿我也好称呼这位姐姐。”
秋荻连忙笑着答她,“是叫苏子卿的。”倒是静雪跟在她们身后差点翻了白眼,自家姑娘这以进宫,这是怎么了,突然转了性似的,竟然如此知礼了,真是咄咄怪事。
齐攸暗暗记下这个名字,苏子卿。秋荻已经在前头引路,齐攸跟着行至那片房前,门口的值事太监也不多问,似乎往日里世子书舍里的人常到这里来借取宫中所存的书籍,所以也不以为意。
齐攸跟着秋荻进门,右手边便是个门房似的所在,只是布置得极雅致。齐攸尚且年幼,说不出这里到底如何的好,只是觉得进了这里便不再敢高声说话,不是因为在澹台荭月宫中所感的那种权势压迫,而是因为这里的静物仿佛都隐约流淌着某些韵致,若是随意开口破坏了这里的韵致,那就是连自己也会觉得粗鄙了。
果然秋荻到了这里,也没有随意说笑,静等了一会儿,里屋终于传来轻轻的脚步声。
齐攸不知为何,吞咽了一下,两只乌滚滚的眼睛紧紧盯着里间的门。脚步声停了,竹帘之后倩影隐约。一只纤纤素手掀起了竹帘,那手美得宛如白玉雕琢。
齐攸轻轻地呼了一口气。一个宫妆的女人走了出来,她生得……极美。大约已经二十岁了吧,这是从她的眼神里的安静看出来的,可是她的肌肤纹理依然平滑的像是十几岁的小女孩似的。她的面庞十分白皙,几乎可以说是有些过于苍白了,而那双平静的眸子却黑得像是古井,波澜不兴。
“苏夫人。”秋荻微微欠身行礼,“这位姑娘是今日刚入世子书舍的,想来这里找几本书读。”
齐攸知道,说是夫人,却未必出嫁,更未必是国主的妻室,不过就是宫中对女官的称呼罢了。
苏子卿微笑着向齐攸行礼,“不知姑娘想读的是什么书?除了国主珍爱的一些海内孤本,其他的书,姑娘但有看中的,只需登记造册,便都可借去阅读。”
齐攸点点头,低下了眼睛,似乎是在发呆,秋荻愣了一下,静雪是见怪不怪,这位苏夫人却安静地等待着,唇边带着似有似无的微笑,立在齐攸的面前,静美的仿佛是画中人。时间的流淌对于一幅画是没有影响的,她便好似如此,仿佛眼前这些人来与不来,她其实都是视而不见的。
齐攸抬起头了头,忽然深吸了一口气,又犹豫了片刻,最后挠了挠脑袋,“我……我是澹台府的。”
苏子卿的笑容未变,等着她说下去。
齐攸放下了挠脑袋的手,勉强规规矩矩地站着,“我是澹台锦的表妹。”
也许是错觉,齐攸终于在苏子卿那双井水一般平静的眼里看到了自己的投影。
“原来是将军的妹妹,怪不得面上有股难得的英气。”苏子卿微笑着说,轻轻点了点头。
齐攸面上一红,“的日子浅,也不知道什么书好,还请姐姐跟我一起挑书才好。”
苏子卿微微点头,“姑娘请随我来吧。”
齐攸回头吩咐身后的丫鬟宫女,“你们在外头等我,这里有好些书都上了年纪,你们都进去,会惊了书的魂魄。”
静雪点头,瞥了一眼满脸错愕的秋荻。果然姑娘只能装一会儿,这不就已经原形毕露了么,又开始说惊世骇俗的话,也不知道她那小脑袋里装的都是啥。
可怪的是苏子卿,听了齐攸的话竟真的露出了难得的笑容,“姑娘说的是,人多是会惊了书的魂魄的,见得人多了,书上的字便会渐渐变浅,最后便隐去了。所以存放海内孤本的那间屋子,国主很少让人进去,都是写了名字,让我独自去取的。”
苏子卿这样说,连秋荻和静雪都难以不信了,面面相觑的功夫,齐攸就随着苏子卿进了里屋。
走廊深邃,两旁都是书房,齐攸在这里越走越深,“苏姐姐,你说那些记录着鬼怪的书,天长日久的会不会生精?”
苏子卿笑笑,“人心才会生精,书倒不会。”
齐攸在一间书房门口停住了脚步,“姐姐,几个月前,你到过普宁寺,在那里见过我表哥吧?”
苏子卿没有回答,她伸手推开了那间书房的门,广袖曳地,“姑娘竟在兵法书前停住,倒也是缘分,为何不进去看看?”
齐攸咬了咬嘴唇,跟着她走了进去,“那次我虽然没见过你的容貌,可是你的声音我是记得的。我记得表哥那时候就唤你‘子卿’。”
苏子卿转过身来,齐攸发觉她那双眼虽然也是纯黑色的,可是却并不是澹台锦那样深邃的仿佛含这一个世界,她的这双眸子更像是水面,会把一切风光云影反射回去,本身……或许什么都没有。</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