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4章
作者:九月轻歌      更新:2022-05-23 16:22      字数:6527

权夫人的脸色红一阵白一阵的, “我也晓得, 这种事,上不得台面。可是,静书不求别的, 只要能在太傅跟前服侍, 便是做个洒扫的丫头, 也知足。”

徐幼微气笑了, “这么有出息的女儿, 您也能容着, 真是不容易。”

权夫人嗫嚅道:“我也真是没法子,总不能眼看着她不吃不喝的,熬得没了性命。况且, 不是有人说过么, 宁为英雄妾,不为庸人/妻。”

说到这儿,她心神定下来,看住徐幼微,“四夫人,不是我嚼舌根儿,倾慕太傅的女子, 与他年纪相仿的,比比皆是。好些大家闺秀,为他误了大好的光景,到如今还留在闺中。

“静书是三品大员之女, 出身很说得过去。若非对太傅出自真心,怎么会到这地步?我又怎么可能为了这种事来见你?

“这事情,若是传出去,不管怎么说,也算是一段佳话。”

说软话不行,干脆委婉地威胁。她若一口否了夫君纳妾的事,不免给人善妒之感。徐幼微唇角的笑意加深,“那些很动听的言辞,你就别用了,没的叫我恶心。

“佳话?我倒是不知道,觊觎友人夫君的卑鄙行径,也能称为佳话。

“女子若都如权静书,谁还敢与人结交?”

权夫人听得出,徐幼微在避重就轻,索性道:“我家老爷最是宠爱静书,训斥、责骂之后,终究是怕她煎熬成重病,到底是心疼,想成全她,请了苗尚书和常大人说项。”

徐幼微仍是笑盈盈的,话仍是很不中听:“既然如此,这事情就不是我能管的了。终归要看太傅,是否愿意收一个自甘下贱的女子到跟前。

“您也别多想,对这种事,我没有什么同意或不同意的。做正室的人,跟前添个小妾解闷儿,也是一桩乐事。小妾么,还不如一个矜贵的物件儿。

“据我所知,你家老爷有两房妾室。这事情要是万一能成,往后,我少不得向你请教,如何让小妾有苦难言。”

她犯不着为了权静书给权夫人留下善妒、不闲的话柄,言辞也就以嘲讽、警告为主。

想来也是讽刺:自己的夫君被人觊觎,若是直接告诉对方没可能如愿,反倒会让人指责不够贤良大度。什么世道?

而权夫人若是还有一点点冷静可言,定会因为她的警告退却,断了女儿的荒唐心思,把这事情翻篇儿。

可惜——

权夫人起身,深施一礼,“不论如何,我只请四夫人成全小女。”

成全?徐幼微心生嫌恶,端茶送客,“凡事都不是一回两回便能有着落。下次再来,记得递帖子,若是又这样贸贸然登门,不要怪我琐事缠身,让您吃闭门羹。”语毕,唤侍书怡墨,“送客。”

外书房里,苗维落座之后,便定定地看住孟观潮,反复打量。常洛则是笑笑的,细品着大红袍的甘醇味道。

孟观潮意态闲散地坐在书案后方的太师椅上,回视苗维,直到对方被他看得撑不住,错转视线。

“你们来找我,不是为公务?”孟观潮问。

“不是,是为私事,关乎你的私事。”常洛笑着,“我是想着,这事儿我不接,也会落到分量跟我差不多的人手里,那就不如接下来,看看热闹。”

孟观潮微微扬眉,“什么事儿?”

“有大家闺秀对你一见钟情。”苗维将话题接过去,又一次审视着孟观潮,“该。谁叫你长了一张男狐狸精的脸。”

常洛笑出声来。

孟观潮嘴角一抽,“没正事可说,就滚吧。”这两个熟人,他全不需遵循什么礼数。

苗维却哈哈一笑,“等我把话说完,自然就走了。”之后,将权静书的事情言辞简练地道出,末了道,“我跟常洛的心思差不多,知道你最嫌恶这种事,但又想着,我不出面,权家帆也会请别的尚书、侍郎出面说合。那,还是我来吧,看看热闹也挺好的。”

孟观潮听完,神色有所缓和,微微一笑,“如此说来,弹劾权家帆的那些折子,起码有一半所说属实?”

“……”苗维与常洛俱是一愣。

这太傅的脑子,到底是怎么长的?怎么到了这种时候,一点点得意也无,却只有对事态最冷静的分析?

苗维只觉匪夷所思。

常洛则迅速回神,对太傅的敬意更深,语气恭敬地回道:“据锦衣卫所知,权家帆仗着三品大员的地位,徇私枉法的事情没少办,眼下,两广总督跟他杠上了——虽然,两广总督也不是多干净的人。”不为此,对于弹劾权家帆的折子,太傅也不会只是观望,而不给定论。

孟观潮望向苗维,“苗尚书,你怎么看?”

苗维慎重斟酌之后,道:“常大人所言,据我推断,该是没错。”

孟观潮颔首,修长骨感的手指在桌面上轻轻弹跳两次,说:“查他。”

苗维与常洛相视一笑。他们就知道,一定是这结果。

他孟观潮要真是寻常富贵门庭中的男子,在十四五的时候,就能妻妾成群。

在他锋芒毕露四处撒野的时候,年龄相仿又对他倾心的闺秀,多了去了。

就只凭他那张脸,就能让诸多女子倾心。

只是,他像是没长那根儿筋,只忙着在金吾卫当差,又不遗余力地建功立业。

苗维明面上对孟观潮,一直有着文人的清高、挑剔,也真的有些妒忌二十多岁的年轻人就掌天下事的权势,一度觉得战功就能让人飞黄腾达,不公平。

可这两年来,公事私事接触多了,不得不承认,这年纪轻轻的太傅可不是只有战功傍身的人物——他认真跟你玩儿文的,你还真玩儿不过。

喝了一口茶,苗维故意逗孟观潮,“是不是跑题了?我们是来给你说项的。那女子——”

孟观潮一摆手,一句话就结束这话题:“该死哪儿死哪儿去。”说着站起身来,“去花厅,请你们喝酒。”

苗维与常洛又是相视一笑。当晚,两人尝到了美味的饭菜、御赐的美酒。

孟观潮则始终以茶代酒。

谨言、慎宇不待自家四老爷吩咐,便安排人手,查权家母女,顺便潜入权家,听窗跟。

权夫人和权静书彻夜未眠。

权夫人回到府中,径自来到女儿房里,神色黯然地摇了摇头,“孟四夫人那边,行不通。将我羞辱了一通。”

权静书不免失望,“她也不怕落下个善妒的名声?”

“又没外人在场。”权夫人想到徐幼微那些话,不自主地红了脸,迟疑道,“要不然,算了吧。孟府也不只太傅一个男子,长房两位公子不也很好么?”

“不。”权静书坚决地摇头,轻声道,“怎么样的男子,也比不得太傅……再说了,孟府长房大公子,不是下个月娶逢氏女么?那门亲事,根本不般配,逢舟又身在诏狱,要说两个人没做下私相授受的丑事,我可不信。”

权夫人听了,又想到了徐幼微那些刀子一般的言语,便迁怒到了跟前的女儿身上,“私相授受,那也是两厢情愿,你这样单相思,又比他们好哪儿去了?知道孟四夫人怎么说么?说我们别糟蹋一见倾心那四个字儿,也不准我们说那些动听的言语,没的叫她恶心。”

权静书讶然,继而涨红了脸,眼中蓄满了泪。

说起来,徐幼微也不是没脾气,倔强的劲儿上来,任谁赶上,都够喝一壶的。但绝大多数时候,都是温温柔柔的,那种戳人心窝子的话,在以往,是断然说不出口的。

这一次,竟像是有所准备……难道说,在她见到太傅当日,徐幼微便有所察觉了?

权夫人叹气,“你就听我的吧。既然孟家长房大公子不是良配,那就嫁给二公子。别的不要担心,我总能把事情圆回来。

“说来说去,那不都是孟府的子嗣么?有正室可做,为什么要做妾室?

“说到底,有哪个女子愿意夫君纳妾?你进到孟府,不知要吃多少苦头。”

“您别说了,换了别人,我是万万不肯的!”权静书一面擦眼泪,一面决然地道,“论出身、才情,我哪一点比徐幼微差了?她凭什么就能有个要什么有什么的夫君?她那个身子骨,不知道何时才能为太傅生儿育女。可我不同。只要我能尽快生下孟家的子嗣,就站稳脚跟了,到那时候,想要什么,徐徐图之便可。”

权夫人听出了些蹊跷,颈子一梗,“你……这到底是真的对太傅倾心,还是妒忌孟四夫人?”

权静书无言以对。

权夫人的脑筋则在思忖女儿别的话,“想要什么,徐徐图之便可?你……胆子也太大了些。高门之间的妻妾之分,你到底明不明白?太傅岂会做出庶出子女先出生的事?委身做人妾室,生死都不由自己掌控,这些你想过没有?”

母亲去了一趟孟府而已,回来之后便开始不断给她打击。权静书不耐烦地摆一摆手,“那些我都想过,您不用多说。”停一停,话锋一转,“爹爹遇到□□烦了吧?不为此,之前你们怎么会认可我这心思?”

权夫人神色一黯,迟缓地点了点头,“你爹爹与两广总督在官场上是宿敌。

“这次,公务就不说了,私下里,两广总督设圈套,做成了让你爹爹受贿近十万两的事。

“做官的人,尤其重臣,惯会钝刀子磨人。但凡有一点儿法子,我们也不会将你豁出去,纵着你的心思。

“其实,真不是非太傅不可。只要你进到孟府的门,太傅和孟府国公爷就不会不管权家。两广总督只要听说我们与孟府结亲,便会收手,不再弹劾。这是一定的。

“可妾室不同,贵妾的处境也好不到哪儿去……静书啊,你就听我一句话,别一门心思盯着太傅了……”

“您别说了。”权静书蹙着眉,打断母亲的话,“这次,要想我为家里出力,就帮我进到孟府的卿云斋。

“她徐幼微不同意,没事,甚至于,太傅不同意都没事。

“您和爹爹把我对太傅一见倾心、孟四夫人不肯成全的消息尽快放出去。徐幼微怎么想不重要,重要的是别人怎么想。

“流言猛于虎,我倒要看看,她是否能为了跟我置气,落下个善妒的名声。”

说着话,她冷笑一声,“徐家当初是怎样的情形?没有太傅,如今早已家破人亡了。比起我,她高贵到哪儿去了?她如今哪儿来的不同意的底气?”

说正事就说正事,总跟孟四夫人比什么?权夫人腹诽着,蹙眉起身,“我去看看苗尚书、常大人那边有没有消息。”

权静书叮嘱道:“娘,这一两日,您办个宴请吧,这样的话,才更容易放出消息。”

“知道了。”

母女两个自然都没发现,一番话被孟府护卫全数听了去。

亥时左右,苗维道辞离开,原冲拎着一坛竹叶青过来了。

孟观潮请他和常洛到书房。

原冲自顾自倒酒的时候,对孟观潮说:“今儿再不跟我喝,我跟你急。”

孟观潮接过酒杯,笑容里有着不自知的纵容,却不肯好好儿说话:“喝。喝死你个兔崽子算了。”

原冲和常洛都笑了。

谨言慎宇忙着送来几样下酒菜。

过了一阵子,去权府的护卫回来了。

孟观潮吩咐护卫:“说来听听,探听到什么了?”

护卫飞快地瞥一眼原冲和常洛。

“没事。不是外人。”

护卫放下心来,把权家母女两个的对话原原本本复述一遍。

原冲听完,低声骂道:“他奶奶的……”

孟观潮则气乐了,“要败坏我名声?用流言压我夫人?”

常洛怎么听怎么别扭,“这前一句,怎么像是大姑娘才会说的?”

原冲想了想,笑得东倒西歪,“没看出来么?这厮要对我嫂夫人从一而终。”

常洛笑得连酒杯都端不稳了。

孟观潮看着他们俩,揉了揉眉骨,又气又笑的,转头吩咐谨言:“带上印信,即刻传令五城兵马司指挥使,派出些官兵,围住权府,三日内,除非传唤,不得有人出入。”停一停,转向常洛,“三天时间,能帮着刑部找出罪证吧?”

“没问题。”常洛道,“又不是两眼一抹黑,那母女两个不是给了线索么?有线索,事儿就容易办了。”

谨言则问:“官兵要对权家怎么说?”

孟观潮想了想,“就说他们家里有贼,为免三品大员后院儿起火、成为笑话,官兵理应效力几日。”

谨言称是而去。

孟观潮唤慎宇:“把权家帆叫来,我出门之前,让他在府门外等着。”

权静书如何也没想到,翌日醒来,听到的第一个消息就是官兵围住了府邸。

“怎么回事?”她没来由地心慌。

丫鬟也是一头雾水,照实答道:“五城兵马司东城指挥使说,府里有贼。为了防患于未然,府中上下人等不可出入。”

权静书皱眉,“他们听谁说的?又是谁让他们来的?”

丫鬟答:“太傅大人。”

权静书猛然站起身,又跌坐回床上。

这是怎么回事?与她的事情有关么?

她不敢深想,慌慌张张地让丫鬟服侍着自己穿戴整齐,去找母亲。

权夫人正坐在太师椅上发呆,看到权静书,有气无力地道:“你爹爹昨夜被太傅传唤,到此刻也没回来。”

权静书身形晃了晃。

连续三日,官兵日夜看守权府,权家帆每天白日去衙门,下衙去孟府门外站着——官兵闲谈时,把这事儿当笑话说了,有仆人听到,连忙禀明权夫人。

权夫人簌簌发抖,知道夫君和整个家族已经大难临头。

第三日傍晚,官兵撤离,锦衣卫来了,着手清查权府大大小小的书房。倒是不再限制权府上下的行径。

权夫人和权静书即刻出门,赶去孟府。她们总要看看,权家帆已经被太傅折腾什么什么样子,又能否通过向徐幼微道歉、恳求,避免横祸。

同一时刻的孟府,权家帆被唤到东院外院。

孟观潮握着一叠公文走向他。

权家帆慌忙行礼,“下官见过太傅大人。”

“免。”孟观潮站定,寒星般的眸子眯了眯,语气和缓,“别慌,只是跟你说点儿事情。”

“下官洗耳恭听。”

“原本,你跟两广总督你来我往的掐架,挺有乐子。我本想再看几年。”孟观潮说,“我就不明白了,好好儿的日子你不过,为什么纵着你妻女做跳梁小丑?活腻了?”

权家帆不敢接话。

“别人给你挖坑,让你收受贿赂。我起初以为,这局是通过商贾设的,一查才知道,我太看得起你了。”孟观潮掂了掂手里的公文,“顺天府要接手各地的诉状,你居然压下了六个案子,反反复复,被告的那些官员,给了你多少银钱?”

权家帆双膝一软,跪倒在地。

“先帝在世的时候,对你很是认可,让我留着你。也正因为他这份儿认可,有些事,只要言官不抱团儿闹起来,我也就不深究弹劾你的折子。”孟观潮俯身,手里的公文袋敲打在权家帆肩头,“看准了我找不到取代你的人?你收受的贿赂,数目倒是不令人咋舌,可在那些银钱背后,是快要冤死的六个人。花那种银钱的时候,不心虚?不怕哪个真冤死了,找你索命么?”

权家帆额头沁出豆大的汗珠,“太傅大人……”

孟观潮目光淡漠,“在官场的这种好人缘儿,如何要得?以你的品阶,这是最蠢的触犯律法的行径。

“触犯律法了,知道两广总督攥住你的小辫子了,想到孟府了?

“想到孟府也没什么不对,可你怎么能接着犯蠢,做了我最厌恶的事?”

“太傅大人!”权家帆俯身,连连磕头,“卑职只求您饶我不死!”

孟观潮退开两步,信手将那一叠公文袋扔在权家帆面前,“别的罪名,我就不说了,是死是活,看你的造化。”

这时候,有小厮跑过来,脆生生禀道:“权夫人和权小姐来了,求见四夫人。”

权家帆按着地面的手渐渐用力,恨不得扣进青石方砖。她们来做什么?是嫌还不够乱不够倒霉不成?

想到女儿……他深深地吸进一口气,生出怨怪来。

不是她出了那一记蠢招,局面并不见得没有斡旋的余地,她却寻死觅活又百般游说他和妻子,他心绪简直是慌不择路,也便想试一试,哪成想……

孟观潮吩咐小厮,“带她们过来。”

片刻后,权夫人和权静书急匆匆赶过来,一见到区区三日就瘦了一大圈儿的权家帆,俱是掉下了又悔又恨的泪。

权夫人跪倒在夫君身侧,却是心神紊乱,一句话也无。

权静书则在惊惶之后稳住心神,跪倒在孟观潮近前,仰脸看着他,“太傅大人……”

都到这关头了,这女子却分明细细地修饰过妆容。孟观潮睨着她,只觉得反胃,心头的嫌恶到了眼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