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49章
作者:九月轻歌      更新:2022-05-23 16:22      字数:10267

李之澄终于平静下来。

原冲放开她, 转身走到窗前, 背对着她,“南哥儿的奶娘,她叫阿锦, 服侍你多年。她嫁的人, 是你的小厮兆年。我没记错吧?”

“没有。”

“我不想为难他们, 毕竟, 也是照顾着南哥儿的人。”

“……”

原冲推开窗。将近冬日, 夜间的风, 寒意颇重。可也还好,如何的寒冷,都冷不过回旋在心头的凉意。

他说:“至于你, 我也不知如何对待。我只知道, 不能再与南哥儿分开。要怎样,你说。”

“阿冲,”李之澄语气艰涩,“我们,不能在一起。你要南哥儿,可以。我离开。只要你答应我,不让人知道他的生母是我, 就可以。我……陪伴他的时日并不多,又曾犯下大错,有朝一日,会连累他和亲友。”

不敢说连累他, 她已没那个资格。

原冲缓缓转身,凝住她,视线比风更凛冽,比利刃更锋利,语气比顽石更冷硬:“一个女人心狠起来,真是让人叹为观止。”

他踱步到西次间,又踱回到门口,“好。我答应,你这就走,再不要出现在我面前。”

李之澄抬手理了理鬓角,步调虚浮地向外走去,经过他的时候,也只敛目看着脚下。

原冲在一臂之内的距离伸出手,扣住她手臂,“试探而已。我总要知道,你口中的错,会引来多大的祸。”

她转头看着他,又一次,泪眼模糊。

原冲并不看她,扯了扯嘴角,语气透着前所未有的疲惫:“过往纠葛,加上南哥儿,我已理不清了,如此,就原原本本地告知观潮,让他代为处理。

“在我发话之前,你走不出这所别院。我去外院,你早点儿歇息。”

语毕,他松了手,举步离开,仍是不看她。由此便不知道,此刻她眼中有着多深的惊惧。

晨曦初绽之前,孟观潮费了些时间,才消化掉长安告知的一切。

他揉了揉眉骨,“当初随老五去金陵的人,有没有你?”

“没有,那时候小的和长兴、长福办事尚不够稳妥,且在跟着拳脚师傅习武。”长安不等询问就道,“那年随行的,如今都已是在外地的大管事,只每年春节回来请安。”

“无妨,只是想当下弄清楚一些事。”孟观潮一笑,“下衙后我去什刹海,当面问老五就是。去忙吧。”

长安深施一礼,离开孟府时,长长地透了一口气。眼下好了,孟四老爷已然知情,断然不会坐视。有太傅出手,僵局便不愁化解之日。

孟观潮回到卿云斋。时间还早,要循例与幼微用过早膳再出门。

天气冷了,卿云斋提前生了地龙、火炉,室内暖如春日。

徐幼微已经醒了,见他进门后,若有所思,不免担心,“是谁来见你?”

孟观潮坐到床边,敛起思绪,笑了,“你说多有意思,老五已经有个三岁的儿子。”

“啊?”徐幼微惊讶之下,拥着锦被坐起来,“他与李先生……这可怎么好?”要是未成亲却先有了孩子……麻烦、后患颇多。

“这笔烂帐。”孟观潮给她理了理有些凌乱的长发,“得帮帮老五了,不然他迟早得活活气死。”

“到底怎么回事?你快跟我说说。”

孟观潮把长安告诉自己的那些话转述给她。当然,长安所知的也不多,不过是原冲四年前去金陵,见过李之澄,一段时间后,李之澄消失在原冲的生活。末了,他说道:“如今之澄身边的两名仆人,是跟随她多年的丫鬟小厮。忠仆,老五又没发话,长安就没询问他们。”

徐幼微听了,陷入沉思。

她在斟酌的,不是原冲、李之澄日后要经历的波折,而是缘何而起。

要怎样的理由,能够让李之澄那样的女子甘于隐姓埋名,要出动各地的锦衣卫才能找到。

要怎样的理由,能够让一名女子在这样的世道下不出嫁却生子,独自抚养孩子。

又要怎样的理由,能够让一名女子与深爱自己的男子重逢之后,还能狠心隐瞒孩子的存在。

李之澄不肯与原冲再续前缘,不肯让父子相见相认,原因应该是害怕连累原府,连累孩子。

而原冲又是何许人?当朝太傅的至交,谁敢谁又能动他的家族?

只有观潮可以。

那么,观潮要暴怒到什么地步,才会连原府都能狠心发落?

关乎徐家、孟家?

不,不是。前世她看得清清楚楚,就算事态恶劣到无以复加的地步,原冲及家族给予观潮的,也只有帮衬。

原冲与孟观潮,是朝堂动荡、腥风血雨四起时亦携手同行的知己。

观潮暴怒、发狂的那几件事……徐幼微的心狂跳起来。

是了,与观潮息息相关的,还有宫里那母子二人。

至于靖王,还真不够分量,就算拼了命,也没法子让太傅失去理智。

如果推断错误,只因寻常门第上不得台面的事情而起,那她能够承认的,只能是错看了李之澄。

不会看错的,满腹文韬武略的女子,胸中格局,可不是一般大家闺秀能比的。

孟观潮见幼微出了神,在她面前打了个榧子,“想到什么事了?”

“没事,”徐幼微深深呼吸,“稍稍一想,就替他们犯愁。”说话间,心念一转,问,“我能不能去看看李先生和孩子?你觉着原五爷难过,我却觉着李先生或许比他更难过。而且,女子之间,说话方便些,只要有机会,我就旁敲侧击一下,万一能帮你们找到个方向呢。”

很明显,她只根据听闻的那点消息,便斟酌出了事情关键所在。孟观潮笑着搂了搂她,“这种事,早晚需要娘和你帮忙斡旋。下午我早些回来,和你一起去什刹海。”

“好啊,今日先和孩子混个脸熟,日后经常去看他。”徐幼微确定,在近日,是最好的试探的机会——原冲都已乱了方寸,之澄定也是心神紊乱,放松了戒备。

之澄人很好,可以的话,她只愿意成为朋友,不耍一点心计。但,事有轻重,万一之澄付出这样大的代价隐瞒的事情,正是关乎太后,就算是用上威逼利诱的手段,她也在所不惜。

人与人、事与事,在悠长岁月中,会相互影响,形成一个无形的链条。

例如前世,太后在明面上薨逝在先,皇帝趁着太傅不在帝京出门游玩、倾心林漪在后,谁又敢说,皇帝没有因为母亲的离开而长期消沉甚至自暴自弃?

稍稍有一点帝王担当,都做不出那样的决定。想方设法得到或是认同放弃,才是他那个身份该做的。

他偏不,做了最让人心寒的决定。

真没有帝王的谋略与才华么?不可能。如果真不是那块料,孟观潮怕是宁可要个真傀儡,也不会要个自己付出多年苦心也扶不起来的阿斗。

很多事,不过是因心境痛苦而起。

孟观潮痛到极处,变着法子作死;皇帝愁闷久了用情深了,要做甩手掌柜。

今生,太后的结局若有不同,对皇帝的影响就不同,兴许会如孟观潮所愿,做个明君。这也牵系着孟府的将来,而孟府若是不安生,原冲也得跟着受罪受累。

如果该改变的都改变了,到末了,皇帝仍是对烟视媚行的风尘女子倾心,那就是孟观潮注定绕不过去的一关,她认命,风雨相随便是。

上午,林漪得知先生请假,很担心的问,先生是不是不舒坦,得到否定的答案,安心的笑了,乖乖地习字、温习以前的功课。

到午后,徐幼微带着林漪去街上转了转,特地为南哥儿添置了一些玩具。回家后没多久,孟观潮下衙,洗漱更衣之后,夫妻两个去了什刹海。

见到夫妻两个,长安满脸笑容地迎上来,行礼后恭敬地道:“我家爷说,眼前的事,已然束手无策,太傅和太傅夫人若有闲情,不妨帮他理清楚。”

这意思,在早间长安有问必答的时候,孟观潮便已明白。此刻,原冲是把这意思说到了明面上,足见已真的乱了方寸。

孟观潮颔首,“他人呢?”

“带南公子在花园玩儿。”长安道,“您二位要不要先去外书房,问问相关的人?”并不掩饰盼着水落石出的急切。

孟观潮与徐幼微相视一笑,后者自是明白,长安带上自己,只是客套话。

徐幼微前往内宅去找李之澄。

孟观潮去了外书房,要问阿锦、兆年一些事。晚一些见那对父子也好,若那是个太招人疼的小孩儿,大抵会让他先入为主,感情用事。

长安陪着孟观潮进到书房,神色落寞地说:“我家爷舍不得孩子有娘的时候没爹,有爹的时候又没娘在跟前。李小姐则是宁可舍弃孩子,销声匿迹,只要五老爷保证,不让外人知晓,她是孩子的生母。所以,真没辙了。——这是他让我转告您的。”

“知道了。”

长安遣了其余的下人,只自己和谨言慎宇服侍在室内。

孟观潮喝了半盏茶,阿锦、兆年相形走进花厅。他打量二人片刻,牵了牵唇,唤出二人名字。他记得,之澄十来岁起,这两个人便经常随侍在侧。

阿锦、兆年行礼之后,才敢打量孟观潮。数年不见,依然是俊美无俦,风华无双,要说显著的变化,是这睥睨天下的人物更为慑人的气势,即便是闲散地坐在那里,也给人莫大的压迫感。

“算是熟人,我就开门见山。”孟观潮言简意赅地说了原冲、李之澄的态度,又温然道,“老五已将这事情交给我处理。阔别多年,我不想刚一相见就为难你们。此刻,捡着今日可告知的事,说来听听。”

阿锦、兆年飞快地对视一眼,从对方眼里看到了惊惶。

不论过着怎样的时日,李之澄一直留意着庙堂上的事,关乎太傅的桩桩件件,分析之后,只觉可怕。平日里,也会跟两个心腹说一说。

他们听了,心惊胆战的,因为他们记忆中的孟观潮,只是顾念旧情、能征善战、处事不够有耐心的少年俊杰,而不是掌控天下、老谋深算又心狠手辣的太傅。

“昔日的孟四,今时的太傅,是两个人了。”有一次,李之澄说,“他那心思、手段,怕是寻常帝王也不及。”

面对着这样的一个人,不想死得太凄惨的话,顺从是上策。更何况,他们觉得,小姐所经受的那些委屈,不妨告诉太傅,是生是死,不如让太傅决定,早些了断。

兆年飞快地转动脑筋,恭声道:“小人两个只看得出,小姐有天大的难言之隐,却不知那件事到底是什么。小姐曾说,不知情最好,知道了反倒有性命之忧。其余的事情,我们应该知道一些,只是不知,太傅想从何处问起。”

谨言慎宇见不需做多余的工夫,忙转到窗前的桌案,做好记录的准备。

孟观潮微微一笑,“四年前,老五去金陵,与李小姐失散,是何缘故?”

阿锦将话接了过去:“那天,小姐如常留在原五爷的别院,有一名掌柜打扮的人求见小姐,说亲人为她定了些家什,让她看看明细单子。

“奴婢陪着小姐去见他,他交给小姐的是一封信。

“小姐看完,沉默大半晌,说知道了,如常命奴婢打赏。

“那人走后,小姐去了书房,费了很长时间,写了一封只有寥寥数语的信件。

“然后,便让奴婢唤上兆年,离开别院。什么都没带,只说去街上走走,别院的下人便没起疑心。

“我们直接去了码头,离开了金陵,转到杭州,在地段繁华的市井间与夫人、表少爷、大爷、大奶奶汇合。

“有一段日子,小姐和我们,被软禁起来了。”

孟观潮喝了一口茶,“说下去。”

阿锦称是,“直到小姐身子骨开始不妥,她通医术,猜测着自己是有了喜脉,缜密地筹划一番,带着奴婢和兆年逃了出去。

“我们以为,她会回金陵找五爷,但是……没有。她就在杭州隐居了起来,整整七个月,足不出户,直到生下小少爷。

“兆年一直设法打听夫人的情形,那时,夫人已经病重。

“小姐抱着小少爷去见夫人。夫人一看就明白了,哭了一场,却并不张罗着成全小姐与五爷,小姐也没求她。

“过了一段日子,夫人和表少爷、大爷、大奶奶物色了一个妥当的人家,要把小少爷送出去。

“小姐以死相逼……跪在夫人面前,用短刃刺了腹部三刀。

“那么多血,人眼看着就不行了……夫人终究是心软了,留下了孩子。

“早在小少爷出生前两年,奴婢与兆年的孩子便已出生,奴婢做了小少爷的奶娘。

“小姐侍疾一年左右,夫人病故。

“安葬了夫人,小姐带着我们回了金陵,那里的情形,她很熟悉,曾置办了一些产业,足够我们隐居的同时衣食无忧。这样做,是为了避开她堂哥堂嫂表哥。

“我们以为,可以一直这样度日,却不成想,有一天,有人设局抢走了小少爷。

“那段日子……”

阿锦哽咽起来,说不下去了。

兆年接道:“足足五日,小姐疯了一般,不眠不休地寻找孩子。

“第六日,有人送信过来,说孩子在他手里,留了地址。小姐立时前往,小的不放心,追了上去。

“那人在书房见了小姐,小的侍立在门外,能听到他说了什么,却是不知原委。

“他让小姐誊两份东西,小姐照办的话,就将孩子奉还,小姐若不从,就将孩子活活摔死……

“小姐自然是照办了……

“小少爷有些上火,回到住处后,小姐请来大夫,衣不解带的照顾着。

“小少爷见好之后,小姐把自己关到书房,痛哭多时。

“在那之后,我们每隔三两个月就换一个住处,防着那人再打小少爷的主意。

“被锦衣卫找到,真是做梦也没想到的事情。

“对外人,我们一直都称小少爷是小人与阿锦的孩子,锦衣卫找的是小姐,便没在意我们。

“可是那时候,小少爷不舒坦,有些发热。到底,小姐是不放心,让我们迟几日来京城与她汇合。

“太傅,小姐若无苦衷,绝对舍不下小少爷,她不论做什么决定,一定是为了小少爷和五爷着想。”

孟观潮听完,良久不语。

面前的夫妻两个,其实已经在尽量冷静的讲述之澄这四年的经历,越是之澄的磨难,越是几句话就交代完。饶是如此,她所经受的那些磨难,已经让他动容。

为了孩子自残身体,是不是痛苦绝望之下的消极举动,不能守着孩子,那就死好了;

那一场痛哭,是不是因为誊录的那份东西让她明白,再不可能与原冲相见,没有父子团聚之日。

只是爱上了一个人,所经历的却是众叛亲离、伤筋动骨、颠沛流离。

生不如死。

饶是生不如死,还是要活下去。为了孩子。

孩子与父亲团聚了,她却说,可以不要孩子,可以离开。

没了孩子,没了她用鲜血、性命护着的孩子,她怎么活?

不,不是她怎么活。

她那样说的时候,已经要放弃了,要给自己一个解脱。

孟观潮用拇指摩挲着中指,吩咐已经眼眶发红的长安:“请李先生和夫人过来一趟。”

长安称是,语声闷闷的。

孟观潮凝眸望向阿锦、兆年,二人亦正望着他,眼含恳求,却不敢出言恳求。

他审视片刻,温和一笑,“把心放下,有我呢。往后,得空了就跟谨言慎宇说说以前的事。我知道的越多,帮你家小姐越容易。今日到此为止,去忙吧。”如此忠仆,不该为难,只应善待。

二人离开之前,流着泪跪倒在地,给他磕了三个头。

徐幼微见到之澄的时候,心头一惊:素来淡泊从容的女子,只一日未见,容颜憔悴,目光茫然,明显是身心俱疲。

“先生,”她关切地看着之澄,“你怎样?”

李之澄回以清浅的一笑,“没事。劳动夫人过来探望,真是于心不安。”

“别说这种客气话。”徐幼微道,“孩子的事,我听太傅说了,便求他带我一起过来,看看你们母子。”

李之澄的浅笑变得苦涩。他,真的把事情交给观潮了。

寒暄几句,徐幼微认真地看着李之澄,“你还不想说么?”

“说什么?”李之澄反问。

“我虽愚钝,知晓的也不多,却是斟酌得出,你为了孩子和五爷,什么都能忍,什么都能付出。”

李之澄低头,抬手蒙住眉眼,直到将泪水逼回去,才放下手。她深知,自己又到了最脆弱的时候。“没什么好说的。不论是何下场,都是我应得的。”

“话可不能这么说啊。”徐幼微轻轻地携了她的手,“在我看来,已到了你们一家团聚的时候。你所承受的煎熬,都会在来日得到偿还。”

李之澄轻轻地笑,“怎么可能?”

“怎么不可能?”徐幼微凝着她弧度柔美的侧颜,“太傅可是铁了心要帮你们。不过是成就一段被搁浅的姻缘,于他总不是难事。”

“我……不能……”

“不能、不愿,到了他跟前,有用么?”徐幼微给她摆事实,“别说你,就算你公公婆婆不答应,也没用。捋顺了那些枝节,他要是请皇上或是太后给你们赐婚,你们还能抗旨不尊不成?”

语毕,她眉心轻轻一跳——在她说到皇上、太后那几个字的时候,李之澄的手很不安地动了动。

李之澄反握了握幼微的手,轻轻一拍,随即就显得很自然地抬手理了理鬓角,手再落下去,便安安静静地双手交叠。“我……再想想,只希望太傅看在孩子的情面上,能迁就我一二。”

徐幼微也就不再继续这个话题,笑着让侍书怡墨把带来的一堆礼盒放到大炕上,一样一样拆开来,让李之澄看孩子会不会喜欢。

李之澄看了看,却是背转身,用帕子擦拭着眼角。

他恨她不曾给孩子锦衣玉食。她也的确没有。南哥儿搬家时坚持要带着的唯一一样东西,不过是她亲手缝制的那个小老虎布偶。

她蹲下去,环住双膝。

受不了了。

她是真的受不了了。

真希望这就死掉。

可以放心的那一日,已经指日可待了吧?

一双轻柔的手落在她肩头,随后,是一管鼻音浓重的语声:“之澄……别这样。”满含歉意。

徐幼微是真的内疚。很明显,自己好心办了坏事,不知何故,触碰到了之澄的伤心处。

眼前这孤零零的年轻的母亲,那份儿伤感,让她只看着便难过得不能自己,掉了泪。

“没事,没事。”李之澄抬手拍了拍幼微的手,“我这两日管不住自己了,总想哭,总在哭。”

徐幼微俯身,揽住她,“会好起来的。”

李之澄深深吸气,站起来,转身给幼微拭去挂在面颊上的泪,“不准哭。你家太傅要是知道我惹你哭,会揍我的。”

两个人同时笑了,却也在这片刻间通了款曲,友情滋生。

听得长安传话,两人一起去了外书房。

落座后,孟观潮起身,把谨言慎宇做的记录拿给幼微,转身走到李之澄近前,温言道:“你这四年,不亚于在人间炼狱。”

李之澄默认。他说的没错。

“你在做什么打算,我猜得出。”孟观潮凝着她,直击要害,“我和老五的人手,今日起,就会将你和老五四年前便已成婚的消息放出去,最重要的是,已经育有一子。”

李之澄呆住,“你……”

“想撒手不管?想解脱?”孟观潮对她一笑,“太傻了,我看不下去,不允许。”

“观潮……”她站起身来,“你这不是成全我,是……”

“我不会害你,不会害任何人。”孟观潮非常冷静地分析,“以你的性情、身手,深受其扰的是非,必然与名节无关。既然清清白白,又已经付出太多,该过相夫教子的日子了。”

“可我们当初没有正式成婚,只是私定终身,他去金陵又是为了公务……”

“处理公务期间,就不能成婚了?”孟观潮一本正经地道,“到如今我也想起来了,听说过,老五在那年,旧伤复发,九死一生——你们成婚,是为他冲喜。这些细枝末节的,容易安排。”

“……”

孟观潮说:“我尽快与原家长辈商量一番,尽快给你们补办酒席……”

李之澄打断他,“我还在孝期……”

“补办酒席,让京城亲友喝一杯迟来的喜酒而已——我说了,你们已然成婚。”

李之澄要急懵了,身形无力,跌坐回椅子上。

这时候的徐幼微,正用帕子连连拭泪。手指纸张上记录的那些事,实在是触目惊心,让她对之澄心疼得不行,也为她难过得不行。

孟观潮留意到,只是微微蹙眉,倒不意外。长安和谨言慎宇听了都是强忍着没落泪,何况她。

徐幼微看完之后,拿着纸张,要放回到书案上。孟观潮接了过去,转手交给谨言,“拿给老五,让他看看。”

谨言应声而去。

孟观潮看住李之澄,“你如何都不敢说的事情,定是不小,牵扯的人也不少。可我左思右想也想不出,怎么样的事,是我与老五联手都不能化解的。”

李之澄看着他,满眼痛苦、挣扎。

这时刻的孟观潮,极为温和、耐心,目光透着一股安定人心的力量,“朋友之间,定有亲疏。你我只是年少时相识,加之数年不见,你看我,不再是孟四,而是太傅,应该的。

“但我与老五不同。我们是过命之交,我们身后家族的安危,早已牵系在一处。说点儿丧气话,如有一日,我不在了,他会帮我照顾亲友;他不在了,我亦会为他支撑原府。

“我也看出来了,你最怕连累的就是他、孩子和原家。

“但我也想不明白了,如今除了我,有谁能够发落或谋害原家?我若是能原家都迁怒,必然是被气疯了,那又该是怎样的理由?”

李之澄嘴角翕翕,说不出话。

出于对李之澄、李家一些了解,孟观潮心中已有了些猜测。

徐幼微轻缓地道:“之澄,能让你隐忍到这地步的人与事,我能想到的,委实不多。

“而正如太傅所言,能让你担心他连原府都迁怒的人与事,就更少了。”她凝神看住之澄,猝不及防又接连不断地提问:

“是贼心不死的靖王?

“修道炼丹的宁王?

“久居深宫的太后娘娘?”

提到宁王时,李之澄睫毛骤然一颤;提到太后时,她的手指蜷缩了一下。

徐幼微与孟观潮视线相交,她轻而坚定地点一点头。夫妻两个心里都有数了。

她提都不提皇帝,因为不需要提。皇帝直到十几岁,仍是百般依赖太傅,大事小情,孟观潮都了如指掌。

谜团将要解开的喜悦只是一闪而逝,种种担忧纷沓而至。

孟观潮平静如初,“之澄,事到如今,你与老五都没了回头路,我亦如此。不是我命锦衣卫将你寻来,不会有今时今日。

“即刻起,我会着手彻查与你相关的事,蛛丝马迹都不放过。

“你若是想让我省些力气,不妨与老五细说原委,到那时,他想必就会振作起来,帮我一把。

“总之,就是我执意多事,你们过好自己的日子就行。

“我和幼微去看看孩子,你气色太差,回房歇息就是。

“好生调理,过一阵就要成为老五的夫人,这事儿我可不是开玩笑。”

对不同的人,要拿捏不同的分寸。之澄这样的人,只能软硬兼施,但不可急于求成,把控着她的软肋,再用事实告诉她别无选择,她才会真的放弃顾忌,据实相告。

夜。

原冲再一次看完那份记录,妥当地收起来,举步去往正房。

观潮和幼微到天擦黑时才走。两个人很有孩子缘,不消多久,南哥儿就被观潮逗得好一阵嘻嘻哈哈,又张着小胳膊要幼微抱。

幼微抱着南哥儿赏看红叶林的时候,他和观潮说了一阵子话,决定了一些事。

到那对璧人离开之后,他麻木的心魂才有了知觉,疼,还是钻心的疼。

而今日的疼,是因那份记录而起。

他让阿锦带着南哥儿去陪着之澄。有孩子在眼前,她就不会做傻事。

为了孩子,该做的、不该做的,该忍的、不该忍的,她一并承受下来。

她何曾委屈过孩子?她愿意用血用命去交换的,一直是孩子。

怀胎之苦、生产之险、夺子之疼、寻子之痛、流离之苦,他不曾分担过分毫。

他给她的,只有恨意、指责。

原由,至关重要,但对于他和她日后而言,也最不重要。

前尘事,不论谁对谁错,已成过去。他们该抓住的,是今朝。

他在夜风之中走进正房,转入灯光柔和的寝室。

李之澄站在室内,背着手,正望着墙上张贴的一幅猫蝶图出神。连他进门都没察觉。

原冲走到她面前,她才回过神来,却不看他,只盯牢了他心口的位置。

他揽她入怀,吻一吻她额角,“之澄。”

她微不可闻地嗯了一声。

“我们听从观潮的安排,尽快光明正大的在一起。”他说。

她身形立时变得僵硬。

“我不会再与你分开。家族若是不愿担负风险,把我撵出来就是。”

李之澄抬脸看着他。不明白,他态度为何有了这样大的转变。片刻后就明白了,定是阿锦、兆年与他说了些什么。她抿了抿干燥的唇,“不值得,你不知道……”语声顿住,没办法跟他说更多。

原冲抚着她唇角,“我们相守,哪怕只一日就迎来灭顶之灾,我也无悔无怨。至于南哥儿,不论我们怎样,他都会平安无事。相信我。”

眼泪又到了眼底,她又要哭了。

他温然道:“之澄,你饶了我,更饶了你自己。我们生不如死的日子,该结束了。你若是不在,我只能继续恨你,怎么能照顾好南哥儿。退一万步讲,就算你的顾忌全部应验,名义上也只是死在观潮手里,那是死得其所,总好过被小人掌控生涯。”

她眼角沁出泪。

他低下头去,吻了吻她眼角,“你答应过我,不离不弃;我答应过你,死生相依。还记得么?还想蹉跎多久,再兑现诺言?”

“阿冲……”她小动物一般呜咽着,没有着落的手臂迟疑一阵,终究是环抱住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