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早, 苗维、窦明城先后而至。
苗维走进孟观潮的外书房, 站定片刻后,展目望去,孟观潮站在东面墙壁前, 负手而立, 望着雪白墙壁上的舆图。
只一个颀长挺拔的玄色背影, 苗维便知不对劲:室内暖如春日, 他却没来由地脊背发寒。
打了这些年交道, 絮叨了孟观潮这些年, 对这情形并不陌生。
这会儿的孟观潮,满心杀气,谁惹谁死。
“苗大人, 何事?”孟观潮询问, 并没转身。
苗维笑道:“昨日,收到了一份莫名其妙的东西,与李小姐有关。我寻思着,定然有人陷害她,这不,就把东西给你带来了。你看着处置就好。”
孟观潮语气里没有任何情绪:“放桌案上就行。”
苗维说好。
孟观潮说道:“案头是那位状元郎的著作,你拿回去, 摔他脸上。”
“……好。”苗维苦笑,“只是不知,有何不妥?”语气几乎有些小心翼翼的。
好端端的,谁不怕死啊?他已位极人臣, 却也比不得太后、宁王的身份尊贵——那两个,昨日就没好果子吃,何况他?何况明摆着,隔了一夜,眼前这位爷的火气直接变成杀气了。
“我请一些官员、几位名士看过了。不过是意图沽名钓誉的东西。没二回。”孟观潮说。
“明白了。”苗维应得爽快,“我其实也是拿不准,才请你看看。”放下手里的两个信封,拿上书,告辞之前问道,“我听说,皇上连夜狩猎去了,今日若是有要紧的事,我还来府里找你?”
“不。到值房。”
苗维说好。
没多久,窦明城来了。
他倒很是干脆,直接把两个信封放到书案上,“昨日有内侍打扮的人送到我手里的。我想着,交给你最妥当。”
仍在看舆图的孟观潮问:“为何?”
窦明城平静回道:“值得小女等十来年的人,定然不是奸佞之辈。若不认定这一点,我与内人也不会由着她。”
孟观潮转身,在晨光中望向说话的人。
“人与人,各有各的执念罢了。”窦明城显得有些倔强的面容之上,少见地现出黯然之色,“本该连夜送来。但是,家里在办丧事,昨夜没法子遮人耳目地前来。”他拱一拱手,“叨扰了。告辞。”
孟观潮缓声说:“多谢。”
窦明城缓步出门时,自言自语一般地道:“不是好人,却是最好的帝师。”
孟观潮目送他走出门。
他应该意外,应该动容。
但是没有。
只是清楚,那个愣头青一样的人,给了他一份认可。
只是,那认可带来的触动,在这样的时刻,宛若暗夜中一点微光,落到他已硬如玄铁、冷如玄冰的心里,似有若无罢了。
他是知道自己的。情绪最恶劣的时候,就是一头狼,逮谁跟谁炸毛,不能与任何人平心静气地说话,甚至于,抵触任何人善意的问询、关心。
只想独自待着,甚至可以说,想躲起来。
躲起来,舔舐伤口。
不可能向任何人承认,心里却是清楚,伤到了。就算那原由再荒唐、再愚蠢。
因为受伤而愤怒,怒火不能全然宣泄出去,只能与自己较劲。
他恨自己,事发之前,怎么从没想过防备太后。
怎么能笃定,宫中有顾鹤做管家,有亲自统领的上十二卫筑起铜墙铁壁,就不需要再斟酌她是否会生妄念。
好几年,上十二卫完全保证母子两个安稳无虞,让他们格外放心,理所应当的偷懒。他也纵着,还觉着母子两个不容易。
结果呢?一步步的,太后确然明白的是:只要把他这个人琢磨透,只要能算计到他,就什么都有了。
不知道别的知情人,只他,就要笑话自己几十年。
是他贪心了。
这尘世,除了无条件爱你的父母,除了你无条件爱上的意中人,除了同患难共生死的知己,真不是谁都值得你掏心掏肺的付出。
天亮了,因着之澄的喜事,整座府邸活了起来,不断入耳的声响,透着喜庆。
孟观潮深缓地吸进一口气,转去洗漱更衣,照常出门。
路上,林筱风骑快马赶上他,站在马车前恭声请示:“皇上昨晚只打到了两只锦鸡、三只野兔,很是不甘,想歇息之后继续练练手,明日再回。指挥使不敢做主,派我来请示太傅。”
马车里的孟观潮若有所思,声音不高,却是每一个字都清晰地传入林筱风耳中,“是打草惊蛇,还是你们把那些东西送到皇上近前的?”
“打草惊蛇。”林筱风忙道,“我们真没有弄虚作假,有打到野狐的同僚。”
到此刻,马车门才打开,孟观潮审视着林筱风,“皇上的骑射,有无进益?”
“有!”林筱风对此十分笃定。
孟观潮嗯了一声,从暗格中取出一个信封,轻轻巧巧地抛给他,“让你上峰看过之后,一起交给皇上。跟皇上说,我家中有喜事,明日告假。他与你们,若是有兴致,不妨休沐翌日再回宫。”
“遵命!明白!”林筱风笑得现出一口白牙。
下午,原冲已经知晓一切。
他怒不可遏,恨不得将太后生吞活剥,最终却是对常洛说:“把宁王、李之年交给太傅就是了。”
相信观潮,会做出最妥当的安排。
何况,他想见之澄,心急如焚——心,又一次全然乱了。
他的女人,所做的一切,是长期的隐忍,更是长久的执念。
到了孟府,管事分明已得了吩咐,带他走向暗路抵达之澄待嫁的院落。
这般周到,让他想起观潮,想起来,心里便是一阵钻心的疼。
一切皆因他与之澄而起,谁承想,最终伤得最深的却是观潮——他们有今日可珍惜、有未来可期,可观潮,要面对、应对的却太多,越是面对、应对,定是越心寒。
他想起了十六岁那年,那个被父亲打得血肉横飞、倔强、任性却又清冷孤单的少年;
他想起了最残酷的沙场之上,那个拼上自己安危助他脱离危难的孟观潮;
他想起了最消沉的时候,那个陪着他谈笑、由着他性子一起饮酒的孟观潮;
他想起了这几年,一直不论遇到何事,皆不问缘由地护着他、纵着他的太傅。
他忽然停下脚步,对带路的管事说:“告诉李小姐,一切安好。我明日再来。”
离开孟府,他策马赶往宫里。
就算观潮一个字都懒得说,他也要陪着他。不是刻不容缓,亦是刻不容缓。
皇帝为帝师特设的值房内,顾鹤见到太傅,落座之后,不带任何情绪地陈述事实:“昨日,宫里人手不够,我便将十来具尸体留在坤宁宫了
“太后回宫之后,先是晕厥过去,继而就因为一个贴身服侍的宫人都没有,走出门能看到的只有尸体,惊惧交加。
“嚷着要传太医,见不奏效,便嚷着见太傅,直到此刻。
“我就是来要个准话。”
孟观潮麻利地批阅着公文卷宗,语气格外地平静而和缓:“她与周千珩情长,那便生死相守。
“只是,先帝不曾亏欠她,皇上不曾亏欠她。
“断了周千珩的手筋脚筋。
“让周千珩亲口告知太后:他心仪的到底是谁,所妄想的到底是什么。如此,他可早些解脱。
“你若为难,知会我。”