听到惨叫声, 太后心里一哆嗦, 踉踉跄跄地奔出门去。
顾鹤老神在在地站在院中,看着宫人不急不缓地挑断周千珩的手筋脚筋。
行刑之后,周千珩直接晕死过去。
“千珩!”太后想赶到他身边, 却在跑下台阶时一脚踏空, 重重地摔落到台阶下。
顾鹤冷眼望着太后, 却问行刑的两名宫人:“今儿你们做了什么?听到了什么?”
一名宫人道:“今日奴才请假, 出宫看望故友, 明早方回。宫中事, 概不知晓。”
另一名宫人道:“今日奴才得了大总管吩咐,出宫采买些物件儿,入夜方回。宫中事, 概不知晓。”
顾鹤满意地笑了笑, “下去当差吧。”
二人称是,抬着周千珩离去。
“狗奴才……”太后呻/吟着吐出这三个字,翻涌到喉间的腥甜无法压制,呕出一大口鲜血。
顾鹤走到太后近前,居高临下地凝住她,“原本,奴才为着先帝、皇上、太傅, 不论太后娘娘把我当人、当狗,都无怨无悔。却是不成想,太后娘娘先不把自己当人了,做下了畜生都不屑的事儿。这就恨上我了?早了些。这才刚开始。”
“你也有脸提先帝、皇上?”太后挣扎着坐起来, 取出帕子,擦去嘴边的鲜血,“哀家固然有错,也只有五分。我又何尝不是在为皇上未雨绸缪?”
顾鹤勃然变色,上前去,一脚将太后踹翻在地,踏上她心口,“先帝在的时候,便让太傅教导皇上。
“太傅是如何待皇上的?日后他有了子嗣,对子嗣再上心,也不会比待皇上更好。
“所有为人父的人,做的最好的,也就是太傅待皇上那样儿了。
“你是不是人?你到底还是不是个人!?
“你们母子,若没有太傅殚精竭虑地安排上十二卫保着,便是宁王,都能随时发动宫变。
“这天下,没有太傅运筹帷幄,你儿子能在龙椅上坐几日?
“这天下,太傅若是想要,有你儿子称帝、你做太后的余地?先帝都拿他没辙,你算哪根儿葱?
“居然算计到了太傅头上?
“你是混帐王八蛋生的吧?良心呢!?
“你是不是还以为自己是痴情种?狗屁!
“你就不配为人/母,你就根本不配为人!
“你给我老老实实的,管好你那张犯贱的嘴,不然,我便豁出去假传旨意,明日就把你母族的人挨个儿车裂!”
语声顿了顿,他阴恻恻地一笑,“我为何不能提先帝?我又不是太后,不是想给他戴绿帽子的下贱货色。”
太后剧烈地喘息着,“我……明日……要见……孟四夫人。”
徐幼微夜半醒来之后,便披衣去了西次间,凝神做书签。
这件事,因着每日下午的应酬增多、之澄原冲的婚事,便一直不得空,拖拉着,到如今还没做完。
早间,谨言过来,说了宫里的事,末了道:“四老爷说,这几日繁忙之至,委实没空回卿云斋。”
徐幼微毫不意外,“那么,这几日,你们好生照料四老爷。记得让厨房做些清心去火的羹汤。”
谨言恭敬称是。
下午,少林寺的慧能大师来到孟府。谨言慎宇忙将人请到暖阁奉茶,派人去告诉四老爷。
先帝在位时,与慧能颇为投缘。只要慧能来帝京,便隔三差五进宫,给皇帝讲经,顺带的,与孟观潮也熟稔了。
慧能这两年四处云游,夏日来到京城,客居护国寺。护国寺方丈曾派小沙弥来知会孟观潮,说慧能大师会逗留一年半载,很是盼望与太傅对弈、辩经,太傅何时得空了,知会一声。
孟观潮说要看机缘,让小沙弥带回去三千两香火钱。
今日,孟观潮闻讯后,处理完手边的事,回到府中,请慧能到书房院。
慧能走进院落,便看到了立在廊间的孟观潮,只觉得这年轻人仍旧是绝世的风采,心境却与昔年大相径庭。
孟观潮神色淡淡的望着慧能。先帝托孤前后,在庙堂,给他留了三个迂腐又好为人师的三朝元老,在江湖,其实也留了后招,少林便是其中之一。
庙堂高,江湖远。寻常人总认为,这两者是不搭边的。
其实,怎么可能?
少林不论情愿与否,卷入皇室、朝堂争斗的事从来不少。人家愿意掺和,就领着江湖各大门派一起掺和一脚,事情过后,因是方外中人,任谁也没法子发落。
可是,让少林始终置身事外,也容易。
慧能颂一声法号,举步至廊间,“贫僧见过太傅。”
孟观潮却是牵唇一笑,道:“大师错了。”
慧能问:“那么,贫僧见到的是什么?”
“幻象。”
“怎讲?”
“无需超度。”道家修今生,佛家修来世。两者,他都不需要。
慧能笑了。
孟观潮转身,指一指廊间的棋桌,“大师可有雅兴,指点一二?”
“自然。”慧能笑道,“来到孟府,只为对弈。”
“再好不过。”
落座后,慧能故意问道:“让贫僧两子?”
“不可。”孟观潮凝眸看他一眼,“我已不会忍让任何人,亦不会让任何人占先机。”
又一次,把话说尽了。这是心魔、煞气重到了什么份儿上?慧能想着。
护国寺与皇室有诸多牵系,因此,有些事,护国寺方丈都能及时获悉。
昨日宫中定有大事发生,他们甚至不知太后、皇帝是否已落入最被动的局面,为此,他才走这一趟,想开解、规劝一二。
哪成想,太傅根本是碍于情面赶回来,亦根本是没有应承任何人的闲情。
落下一子之后,孟观潮问道:“护国寺方丈还好?”
“佛门中人,无悲无喜,时日便无好无坏。”
“佛门中人,好便是坏,安便是危。”孟观潮闲闲道,“烦请大师转告护国寺。”
慧能微笑,颔首。
孟观潮不再言语。
慧能就发现,自己对着这样一个人,几十年的修行有些不够用了:静不下心来,总忍不住斟酌方外之事。
先帝的意思,南北少林都明白,为此,才与太傅常来常往,他更是因先帝的嘱托,听闻一些是非的时候,便来到京城,逗留一年半载。
却是无用功。
太傅利用漕帮牵制与少林走得近的门派,时不时就弄出一堆事情,需要少林从中调和。
那情形,还不如秀才遇到兵,简直是书香门第遇到地痞——还是如何也躲不开、撵不走的那种。
太傅的精明之处,就在这儿:置身事外,日子便清净;想“点化”他,日子便闹腾。
要知道,漕帮是介于庙堂、江湖之间的帮派,与各处都有利益牵扯,少林可以清高,别的门派却清高不起来。
如此,还是好生修行,求寻大自在吧。所谓慈悲为怀,也要看遇到的是人是佛还是魔。
慧能的心静下来,凝神应对棋局。
一整日,徐幼微都忙于迎来送往。
诸多门第或是因为之澄在孟府出嫁,或是听闻到了一些莫须有的风声,都打着送之澄的名头前来道贺。
以太夫人的身份,不是谁都有资格见到,那么,很多人便需要她与西院女眷出面应承。
也非难事,只是整日都噙着微笑,让她觉得嘴角快僵了。
晚间,太夫人早早地让她回房歇息。
她回到卿云斋,洗漱更衣时,听李嬷嬷说了孟观潮今日动向。思忖片刻,目光微闪。
李嬷嬷捧着一个黄杨木小匣子走进外书房,行礼后对孟观潮说:“四夫人给您的,吩咐奴婢等您看过之后示下。”
孟观潮正在边看帐边核对,一手翻账,一手执笔,忙里偷闲地看一眼,和声吩咐:“拿过来。”
李嬷嬷将小匣子送到他近前,垂首站到一旁。
孟观潮在纸上写下一个数字,搁置手边的事,打开小匣子。
放在最上面的,是一个小小的信封。他从信封中取出一张带着似有若无的兰香味道的笺纸。
笺纸上写着:前日曾翻阅《涅槃经》,心生疑问,经文有几分是佛说,有几分是魔说?
孟观潮有些无奈地一笑。心说这小猫是吃饱了撑的吧?李嬷嬷等着示下,必是指此事了。
他找出一张笺纸,写下“皆为魔说”,随后折起,递给李嬷嬷:“交给夫人。回吧。”
李嬷嬷称是而去。
孟观潮这才敛目细看匣子里的东西,是三枚竹制书签,三寸长、一寸宽,缀着玄色丝带,他逐一拿起来赏看。
分别雕刻着鼠、牛、虎,前两个皆是惟妙惟肖的侧影,虎却是坐姿,没来由地显得憨憨的,全无兽中王者的气势。
他摩挲着书签。
定是她的主意,且是她亲手做的。
既然是她亲手做的,怎么舍得用?他起身,在书房里翻找了一阵,寻到一个没用过的笔筒,放在案头,将书签放入。
要将盛着书签的匣子收起来的时候,他才发现,里面还有一张叠起来的小字条。
展开来看,见上面写着四个字:皆为魔说。
他不自觉地笑了笑。她还是很了解他的。
过了一阵子,原冲来了。
孟观潮不由蹙眉,“滚回家准备娶媳妇儿去。不是给了你半个月的假?总在我跟前儿晃什么?”
原冲不理他,自顾自在书案对面落座,“吃饭没?”
孟观潮仍是蹙眉,“跟慧能一起吃的斋饭。”
原冲笑得现出一口白牙。不管好歹,观潮总算是肯扯闲篇儿了。他又问:“跟他下棋了?谁赢了?”
孟观潮只是牵了牵唇。
原冲便知道,慧能输了,“我帮你合账,你去睡会儿吧?”
“你给我合账?”孟观潮一边眉毛挑了挑,“自己产业的账乱七八糟,又要祸害我?”
原冲哈哈一笑,“不领情拉倒。”
“快滚吧。”孟观潮说,“各地大管事在账房等着来给我报账,没工夫搭理你。”
“成,那我走了。”原冲向外走的时候,替管事抱不平,“大晚上的等着传唤,给你做事,真是倒霉。”
孟观潮权当没听到。
翌日辰正,孟观潮赶至猎场。
身着劲装的皇帝看到他,立时双眼一亮,欢天喜地地跑向他,“四叔,你怎么来啦?要试试身手?”
“没。”孟观潮语气温和,“只是来看看。还好?”
“嗯!特别好!”皇帝用力点头,“今日早间,我和金吾卫一起烤兔肉、烤野山羊肉,吃起来,胜过山珍海味。我寻思着,白日派人去弄些鱼来,晚间一起烤鱼吃。”
“那多好。”孟观潮敛目打量着他,笑,“瘦了些。”起码,不是双下巴颏儿了。
“是吧?”皇帝挺了挺小胸脯,“以前胖,是因为年纪小。”
孟观潮失笑,“大抵是。”
皇帝仰着头,认真地看着他,“你不开心,是不是出什么事了?”
孟观潮说:“没。”他没出事。他能出什么事?
“骗我。”皇帝歪着头,继续打量他,“谁膈应到你了,你直接发落就是了。五军大都督不是要成亲了吗?这是喜事,开心些。册封原五夫人诰命的旨意,我已经备好,交给顾鹤了。”
“回头他们要进宫谢恩。”孟观潮叮嘱道,“后天尽量早些回宫。”
“嗯!放心吧。”皇帝双手握住他温暖的手,“四叔,别急着走,看看我如今的骑射如何,指点一二,好吗?别人不行的,他们就算比我身手好,可我懒得看,而且他们说再多,我都听不进去。”
“那怎么行?”
“怎么不行啊?我只听你的就够了。”皇帝摇着他的手,又试图拽着他挪步,“快些。我都多久没吃过糖了?”
孟观潮笑出来,反手握住他的小手,“行啊。看能不能帮你多打些猎物。”
皇帝立时喜上眉梢,欢呼着猴到他身上。
孟观潮嘴角一抽。
在近处的金吾卫已是见怪不怪,俱是敛目、转身,藏起眼中、唇角的笑意。
孟观潮离开之前,皇帝在他指点兼帮衬之下,收获颇丰。
林筱风等人以前只是听过诸多传闻,便已满心钦佩,今日得见太傅果然是箭无虚发,又对箭支的速度、猎物的反应,算得分毫不差,便又平添三分仰慕,都觉不虚此行。
徐幼微回了趟娘家。
一大早,徐老太爷的管事便来传话,让她从速回去一趟。
若在平时,她定要磨祖父几日,而在这当口,便真需要回去一趟,把一些话说明白了。
要不然,正在气头上的观潮不见得不会出狠手整治祖父。
到了徐府,她直接前去祖父在外院的书房。
没成想,进院门的时候,恰逢一名外祖父的客人离开。
有小厮疾步走到侍书身侧,微声言语。
侍书立即微声告知徐幼微:“是两广康总督膝下长子。”
两广总督长子,康清辉?徐幼微心头一震,面上却是不动声色。
康清辉从容拱手行礼,“问孟四夫人安。”
徐幼微敛衽还礼。
康清辉并不急于离开,温然道:“有一度,在下曾先后受教于宁老先生、徐老太爷,夫人该是知晓的。”
徐幼微抬眼看着他,礼貌地一笑,“有耳闻。”
岂止有耳闻,分明见过数次。她是不记得了,还是无意叙旧?康清辉知情识趣,欠一欠身,“不耽搁夫人。”
徐幼微颔首,带着侍书怡墨,走到书房门外,经由通禀之后,主仆三个相继进门。
徐老太爷盘膝坐在矮几前,正在亲手烹茶,见到孙女,笑道:“来的正是时候,快坐下。”
徐幼微称是,行至祖父对面的位置,跪坐到蒲团上。
徐老太爷亲手递给她一盏茶,“尝尝。”
徐幼微噙着微笑,观色、闻香、品尝,继而道:“好茶。”
徐老太爷笑得很是慈爱,慢悠悠地喝了小半盏茶才道:“今日唤你过来,是因清辉过来的事。我应该及时跟你打个招呼,你回去之后,跟你夫君提一提。”
徐幼微动作轻柔地将茶盏放回到矮几上,这几息的工夫,已是心念数转,道:“您迎来送往的事,何须告知于我?我便是知晓,又为何要告知太傅?”
徐老太爷讶然挑眉。
“有什么事,派人知会太傅便是。不愿意直接告知,请我爹爹转告也是一样的。”徐幼微和声道,“孟府有孟府的规矩,内眷不得掺和外面的事。凡与女眷无关的事,我都不会管。这一点,请您体谅。”
“我自然有我的难处。”徐老太爷少见的没了强硬的态度,耐心解释,“眼下家里这个情形,你想必也有耳闻。我如今说什么,你父亲都不肯听了。这一段都在置气。因而,遇到个什么事,便想绕过他。”
“您是将我爹爹绕过去了,却让我左右为难。”徐幼微笑道,“为难之后,便是有心无力。”
“明白了。”徐老太爷叹息一声,“罢了。”
徐幼微直言询问:“康清辉过来,是给您请安,还是你们一直有来往?”
“怎么说?”徐老太爷看住她,“你觉得不妥?”
徐幼微神色单纯无害,“没有啊,既然知道了,便有些好奇。”
“只是清辉念旧,回到帝京,便来看看我。他没有朝廷任命的官职,一直帮家中打理庶务,年底了,过来料理这边的产业,代他父亲与亲友走动一番。”
“原来如此。”徐幼微起身,“明日是李小姐的吉日,今日事情繁多,我得早些回去。”
“我送送你。”徐老太爷起身,送孙女出门时道,“我听说,这一两日,宫里的情形不对?”
徐幼微脚步一顿,直来直去地道:“不对,不对得很。这一遭,不少人已经去见阎王了。”
徐老太爷神色一凛。
徐幼微却徐徐笑开来,“祖父,有些事,您应该看得更明白一些。如果宫里的人都能动辄历经腥风血雨,那么,别人的无妄之灾,对有些人来说,易如反掌,只看他是否有闲情动手罢了。您说可是?”
徐老太爷沉默下去。
“两广总督到底是谁的人,您看清楚才是。要是落得个晚节不保的下场,所谓的为儿孙着想,岂非成了笑话。”
徐老太爷看着她,多少有些恼羞成怒了,因而目光有些不善。
徐幼微只是回以一笑,“言尽于此。听与不听,在您。”
午后,孟观潮回到府中,刚洗漱更衣完毕,李嬷嬷便过来了,随行的侍书拎着食盒,她手里则是一个与昨日一般无二的小匣子。
孟观潮示意李嬷嬷将小匣子放到面前,当即打开来。
果然不出所料,一如昨日,放在最上面的是一个信封,里面的笺纸上写着:
一早出门,见到诸多白杨,是枯是荣?
他弯了弯唇角,当即回复:闲行闲坐任荣枯。
后来,也如昨日,在匣子底层,找到了她另外写就的小字条,上面写着:闲行闲坐任荣枯。
至于匣子里的物件儿,仍是三枚书签,分别刻着兔、龙、小龙。
龙与小龙,真的就是一条大龙、一条幼龙。
他思忖片刻,猜测她想送给自己的,应该是一套十二生肖的书签,只是,她怕蛇之类的东西,涉及到的时候,自然想法子避过。
又怂又可爱。
赏看、把玩多时,他将书签放到笔筒里面。
心情又稍稍好了一些,但对于别人而言,还是吓人得很。
下午,有两个寺庙的方丈前来。
孟观潮直接皱眉:“不是月初就打发了他们香火钱?”
管事又是害怕又想笑:四老爷这是把人家当要饭的了不成?“月初已经照您的吩咐,每处送去一千两香火钱。两位高僧今日前来,大抵是因昨日慧能大师前来的缘故。”
孟观潮想了想,“让他们走,我要嫁师妹,他们还能破戒喝喜酒不成?”
管事笑着称是。
“再去一趟护国寺,问方丈,五年前的所谓祥瑞,到底是真是假,我是否该查一查。”
这话可就太有些听头了,管事立即敛去笑意,神色肃穆地称是。出门后才反应过来:慧能前来孟府的消息,定然是从护国寺传出去的。
出家人的心,只有真的心静并真有所修为,才是四老爷由衷敬重的。偏生在这世道,好些出家人居于方外却伸手介入红尘是非,却又没管得了的本事,这一来二去的,四老爷不打心底腻味才怪。
眼下,护国寺惹得四老爷有些膈应了,不然,说不出这种重话。
该敲打的敲打了,该放话的放话了。可孟观潮还是一脑门子无名火,吩咐谨言:“知会漕帮,放开手,整治所谓置身方外却心思不净的,一年为期。若办事不力,一年之后,无漕帮。”
谨言一点儿也不意外,恭声称是而去。
稍后,慎宇来通禀:“刑部尚书、监察御史等几位大人午间就过来了,等着跟您喝几杯。”
“喝什么喝?”孟观潮没好气,“又不是我嫁原老五。”
慎宇没撑住,笑出来,心说这是什么不伦不类的话啊?
孟观潮又道:“今儿我告假了,他们也告假了?谁准的?该死哪儿死哪儿去。”
“得嘞,小的知道了。”慎宇笑着出门,心说这位爷呦,这脾气呦,得亏今儿请假了,不然得气死一片。
听外地两名大管事报账的时候,顾鹤派人来传话:太后要见四夫人。
孟观潮想了想,吩咐谨言:“去请示四夫人。”
谨言称是而去,没多久折回来,禀道:“四夫人说没空。”
孟观潮说:“知道了。”
等两名大管事报完账、告退之后,谨言趁着续茶的工夫,说了请示四夫人的情形:“小的说了原委,四夫人想了想,很认真的问,这是四老爷问她,还是宫里的人替太后传话。
“小的自然照实说了。
“四夫人就说,那为何要见她?不得空。”
孟观潮微不可见地牵了牵唇。
至傍晚,李嬷嬷又来了,情形一如午间,带来了饭菜、小匣子。
孟观潮一看,就有点儿想笑:真亏她好意思,有这么送礼的么?
这次,她问他:近日何所思?
他答:思善、思恶、思净、思杀戮。
其后,找到的她的答案是:不思秽。
他琢磨片刻,由衷地笑了。
果然是宁博堂的小徒弟,有意无意间,便给他惊喜。
但是,片刻后他就忍不住想:她怎么总与自己打机锋?被自己带的神叨了?
晚间,徐幼微除了记挂着孟观潮,便是白日见到的康清辉。
前世,那也是一个被家族连累的人,她身死之后,不知何故,孟观潮发作康氏一族,康清辉之父流放,其余康氏人等贬为庶民。
康清辉落魄半年后,更名改姓,投身军中,区区两年,便得了孟观潮的青睐。
孟观潮知道他是谁,但不介意,别的将领也就随着太傅不介意。
于是,康清辉成了太傅麾下最得力的将领。
最终,战死沙场。
康清辉弥留之际,孟观潮前去看他。
康清辉说:“我的心意,你早就知道。”
孟观潮颔首。
“你不该重用我,却重用了。”
孟观潮很不近人情地说:“物尽其用罢了。”
康清辉却笑了,“只这一句,我便没白在人世走一遭。”
“实话而已。”
“至此,我已无悔无憾,你呢?”
孟观潮微笑,“债多了不愁。”
康清辉又笑,说与我喝杯酒吧,如此,便圆满了。
孟观潮说好,唤人备酒,喝尽一杯酒,又说,清辉,你的家族,是因我迁怒而起。抱歉。
康清辉笑得坦然,说我知道,起初,只恨自己不是孟观潮,而今,只愿自己成为孟观潮。
——那样的一个人,在这样微妙的关头来到帝京,目的为何?
参照前世,很多事情提前发生了。那么,康氏一族,会被观潮迁怒门么?
他那个脑子,是不能用常理推断的。
在这当口,康氏若是有所动作,不要说他们,便是祖父,也要被牵连。
除了太夫人,除了她,让观潮说出一句抱歉的人,不多。
亏欠一个人的滋味,没有谁比她更了解。
是否该改变康清辉的运道?是生是死都追随的人,观潮不缺,缺的是康清辉那般凭着骁勇善战迅速出头的良将。
要想改变,又该从何做起?
十一月初十,李之澄如期被原冲迎入原府。
在她住进孟府之前,南哥儿便随着阿锦住进了原府——原府一大家子都很喜欢他,尤其老爷子老夫人,总变着法子讨他欢心,加之有奶娘阿锦相随,又添三分心安,自是安安稳稳地住下。
孟府这边,自一大早就开始热闹起来了。
先是靖王送给孟观潮、孟太夫人、孟四夫人的礼物送到了,足足三车。
随后,靖王、靖王妃亲自登门道贺,且带了丰厚的贺礼。
孟观潮照单全收,午间神色如常地出现在人前,应承宾客,始终笑微微的。
靖王看着,笑得不轻,等孟观潮在身侧落座时,微声问:“何时起,你也有好涵养了?”
“等你有我这么好的师妹的时候,就知道了。”孟观潮说。
靖王想了想,“也是。过三两日,我帮你发落宁王。”
“要如何发落?是生是死?”
靖王忍不住眉心一跳,“你想让他自尽?”
“他做的事,何尝不是逼着人走绝路。让他死,是看得起他。”孟观潮淡淡地瞥了靖王一眼,“你的罪过,却是逼着军兵自相残杀。都不是好东西。”
“这话可就过了啊。”靖王皱着眉,却仍是微声道,“我图的是什么,你比谁都清楚。我要真想玩儿歪的邪的,至于等到现在?”
“宁王得死,最轻也得是自尽。你看着办。”
“……”靖王瞧了孟观潮一会儿,“这会儿,我只想让你自尽。”
孟观潮笑了,反问:“行得通?”
靖王磨着牙,喝尽一杯酒,“行得通还至于跟你放狠话?”
孟观潮哈哈一笑。
靖王给了他一拳,“怎么就出了你这么个妖孽?”
孟观潮毫不手软地还回一拳,笑,“认命吧。”
“滚。”
孟观潮就笑着饮尽一杯酒。
这一桩嫁娶,办得很风光,进行得也很顺利。
依照吉时,李之澄上了花轿。
拜堂之后没多久,顾鹤带着圣旨前来,册封李之澄为诰命夫人,且有皇帝赏的玉如意。
同一时刻,身在宫里的周千珩,却是生不如死。
他从未想到过,孟观潮竟是什么手段都用的出的人——断人子孙根?什么人才能残酷到这地步?
他知道,自己是活不了了,却没想到,死之前,还要经受被挑断手筋、脚筋的痛苦。
何曾想过,会走至这样全无尊严的地步。
想过自尽,却不被允许。
没多久,就明白自己该怎么做了。
太后来看他。
他看着她,目光冷漠。
太后也不管跟随在侧的宫女、太监,坐到他床前,“你,好些没有?”
“你能不能给我个了断?”他反问。
太后摇头,落下泪来,“是我害了你,我对不起你……”
“你倒是不用自责,归根结底,是我错看了你。”周千珩眼神骤然转冷,透着嫌恶,“我做梦也没想到,贵为太后的人,能蠢到这地步。”
“……”太后愕然,却以为他是因遭受了酷刑,开始怨怼一切,便没做声。
“有些话,我有必要跟你说清楚,劳烦你耐着性子停一停。”
“你说。”太后立时道。
“多谢。”周千珩抬眼望着承尘,“一切,因我对她由爱生恨而起。
“各花入各眼,在我眼中,她就是最美的女孩子。
“我们一起长大,而她看到眼里的人,总不是我。
“年少时有孟观潮,惹得她艳羡甚至妒忌文韬武略;再大一些,有原冲,默默地陪着她、跟着她。
“那两个人,我哪一个都比不得。
“为了让她错转视线,我暗中挑拨着孟观潮与彼时的新科状元郎比试,结果,状元郎颜面尽失,她更是心悦诚服;我只好又暗中挑拨孟观潮与原冲,想着,他们若是闹翻,她便哪一个都不会理了,结果,两个人并不理会,要到了军中,才有交集。
“他们去军中了,我有机会接近她了,她却不给机会,总说没空。
“姑父出事了,终于,我能每日见到她,在一起商议对策。然而最终帮到姑父、给她慰藉的,仍是那两个人。
“有一阵,我甚至弄不清楚,她中意的到底是谁。
“姑父病故之后,姑姑因为只有她一个女儿,无心再留在京城。
“我本不需陪同,可是为着她,还是搁置了一切。那时想,不妨先成家再立业。离得远了,该放下的,她总会放下。
“离开之前才意识到,你的心意,想了想,便打点了一番,去宫里辞行。
“姑姑知晓我与你书信往来,且言辞暧昧,是我故意让她发现的。——我到金陵没多久便发现,除了用上不得台面的手段,我根本没可能得到她。
“就算那样,她也不肯屈从,甚至于,拼上一切,生下那人的子嗣。
“就算那样,我也没罢手,始终没罢手。
“她有恃无恐,不过是因为她和原冲有孟观潮那样的好友。
“这天下,谁人能算计太傅?先帝都不能,只能是太傅打心底不会防范的人。
“所以,我告诉你我们的住址,我眼睁睁看着你们把她折磨得生不如死,我只等着她在生不如死之中,转一转身,看到我。
“可她不肯。她就是要一条道走到黑,撞了南墙也不回头。
“于是我就钻牛角尖了,认定她看中人的同时,也看中了别人的权势。
“我发了疯一般幻想着,有朝一日,他们被我踩在脚下,认我折辱。
“便一直费尽心思地敷衍你。
“挺好笑的,李之年竟是我的同道中人。原由也简单,成亲两年之后他才知道,枕边妻在闺中的时候,曾为了要嫁孟观潮,一哭二闹三上吊。
“李夫人病故之前,因为痛恨女儿,把全部家产给了李之年。
“这三二年,李之年深居简出,却一直派人手来京城,混入各个门第,留意大事小情。诸如倾心孟观潮的女子,诸如倾心原冲的女子。
“却不成想,无机可乘。
“譬如窦明城的次女,人家就是心甘情愿地等,不愿意动任何不该有的手脚;
“譬如近期自尽的权静书。那是个贪慕虚荣的女子。在如今,嫁入孟府,比嫁入皇室还体面。而且,她妒忌孟四夫人。李之年安排的人手察觉到了这一点,在他吩咐之下,有意无意间挑拨。
“权家那蠢货,跟你有得一比。八字还没一撇,就把整个家族搭了进去。如今,局外人有谁知道,权家的一场灾难,只因她的妄念而起?没有人知道。
“听得消息的时候,我就感觉不妙,觉得孟观潮那种人,是谁也没法子算计的。
“之澄来到京城,我更加确信,即将大难临头,所能指望的,是你从中斡旋。
“哪成想,你用了最蠢的一招。
“你要挟他?这宫里的禁卫军只对他唯命是从,你出入宫廷都由他说了算,还要挟他?
“如今,你该满意了。
“我成了这个样子,你,也绝不会得善终。”
自最初到此刻,太后都是惊诧不已、难以置信。
不相信,一席话是与她鸿雁传书好几年的男子;
不相信,一席话是在书信中与她情话绵绵的男子。
怎么可能?
怎么可能呢!?
他爱的是李之澄?不会的。
那样的话,她算什么?
那样的话,他又为何招惹她?
只为了荣华富贵?
太后苍白着脸,缓缓摇头,“不是……你胡说……告诉我,你只是不想活了,才说这种话伤我,你说!”
周千珩笑意惨淡,“我的生死,不由你,更不由我,我犯得着骗谁?”
“……”太后哆哆嗦嗦半晌,站起身来,好半生才能说话,“畜生!我杀了你这畜生!”语毕,忽的拔下头上的金簪,刺向周千珩颈部。
周千珩不躲不闪。
在一旁的两名宫女却是同时出手,阻止了太后。
太后剧烈地挣扎着、怒骂着。
每个宫人都当做没听到,毫不手软地把太后拖了出去,随后,将周千珩所说一切,原原本本地告知顾鹤。
顾鹤斟酌片刻,语气沉冷:“看好他们。太后薨逝之前,周千珩不能死,好生服侍。”
人死了,就一了百了了,有些事就能得到宽恕了,曾予以人的憎恶就会消减几分。那可不成。
欺骗了你数年,误了你一辈子的人,就在你近前,你发了疯地想让他死,人家却始终活着,日复一日的膈应你——那滋味,才是名符其实地诛心,太后,最应该细细品尝。
谁叫她那么蠢?
该!
顾鹤将这些告知心腹,命心腹前去孟府传话。
心腹回来之后禀道:“太傅说,如此更妥当。”
顾鹤立时笑了。
同一时刻的孟观潮,收到了十二生肖书签的最后三个。
李嬷嬷送上饭菜、礼匣之后,便告退。
因而,他打开匣子之后,并没看到信封。
随后,发现了一个卷起来的小字条。她问:何时回?
孟观潮心里暖暖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