卧在美人榻上的太后, 妆容已经仔细修饰过, 看起来只是清减了些许。
看到儿子那一刻,她便发现,笑出来并非难事, “没事。只是生了些闲气。”
皇帝站到母亲面前, 亲昵地握住她的手, “您跟我说说, 怎么回事?”
太后反手握住儿子的小手, 缓声道:“先帝赏赐我的几样很珍贵的物件儿, 一直放在小库房里。那些宫人胆大包天,竟联手监守自盗,送到了宁王府, 宁王转手卖给了江湖中人。再也找不到了。
“我请你四叔帮衬着彻查, 发落了宁王和那些宫人。”
皇帝释然,“怪不得,我看宫人都是面生的。您也真是的,怎么养了一帮家贼啊?”心里则想着,难怪四叔也不高兴了:娘亲可是太后,却连下人都管不住,后宫的事还要他料理, 能不上火么。
太后歉疚地笑了,“是娘亲不好,对不起你们。”
皇帝自然不知道,母亲这话是一语双关, 笑着宽慰:“没事的,以后您注意些就是了。您瘦了,是不是不舒坦?要不要传太医?”
“已经唤太医来瞧过。”太后笑道,“我调理一阵就好了,你不用管这些。”停一停,又问,“这两日打猎,过得可好?”
“嗯!特别开心。”皇帝忽闪着大眼睛,语气欢快,“四叔去看我的时候,帮我打到了很多猎物,我和随行的金吾卫,又跟他学了几手。”
“你四叔,待你一向是极好的。”
“对啊。”皇帝笑眯眯的,“他是我四叔嘛,是对我最好的长辈。”停一停,不好意思地笑了,“还有娘亲,对我也最好。”
太后了然地笑了笑,“今日原冲夫妻两个要进宫谢恩,你快去更衣准备着吧。”
“好。”皇帝乖乖点头,“午间我再来看您,陪您一起用饭。”
太后目送儿子离开,望着轻晃的珠帘,泪水无声地滑落。
靖王府。
来京城时,靖王先行,靖王妃与侧妃、侍妾、箱笼在后。靖王的家当太多,又不能招摇,要陆陆续续送回王府,到今日,尚有一部分在路上。
靖王在朝中没官职,孟观潮说等明年开春儿再给他安排,因此,他便能做一阵闲散王爷,每日不乏陪伴妻妾的时候。
靖王府的情形,很是有趣。
除了先帝赐婚的王妃、两名侧妃,近几年,靖王收揽到身边的女子,到如今已多达二十四名。偏生他顶着个好色的名声,却对一众女子淡淡的,对于有的女子,隔一段日子见到了,根本就叫不出名字,甚至连跟随他的原由都忘了。
靖王妃身子骨羸弱,却是没心没肺过日子的做派,与几个进王府时间久的女子相处得很融洽,对于其他侍妾,也一向宽和大度。
谨言来王府传话的时候,靖王身在内宅正房的东次间,看靖王妃与孙侧妃下棋。
他转到小书房,笑容和煦地看着谨言,“何事?”
谨言转述了孟观潮的意思。
靖王听完,斟酌片刻,笑着叹息:“知道了。把名单给我。”
谨言呈上名单,继而行礼告辞。
靖王看完名单,收入袖中,回到东次间。
靖王妃打量着他神色,笑问:“老四又给你出难题了?”
“嗯。”靖王站到她身侧,看着棋局,“且得跟我找补呢。”
孙侧妃笑盈盈地望向他,有意讨好,“王爷也不需纵着那佞臣,短时间内,您不能除掉他,可他也不敢动您。”
靖王妃但笑不语。
靖王淡淡地看了孙侧妃一眼,似笑非笑。
孙侧妃继续道:“他又不是没有软肋的人。妾身想着,王妃不妨与孟四夫人常来常往。王妃若是懒得应承那些,妾身愿意效劳。”
“女眷来往,与庙堂中事无关。”靖王凝着她,眸色深沉,“我要供奉三百部《楞严经》到云居寺,您的字尚可,回房抄经去吧。”
孙侧妃面色陡然一变,站起身来,求助地望向靖王妃。
靖王妃爱莫能助地一笑。
孙侧妃强忍着眼泪,行礼退下。
靖王坐到发妻对面,拂乱棋子,重开一局。
靖王妃问道:“老四是不是要借刀杀人?”
“没错。”靖王道,“我忙一场,落在局外人眼里,必是个两面不是人的尴尬境地。府里这些女眷,如有不安生的、胆小的,你逐一安排下去。只要不给我戴绿帽子,就物色个好人家。”
靖王妃失笑,“只怕没人肯离开。除了两名侧妃,都是身世孤苦的女子,若是离了王府,嫁入寻常人家,没有娘家撑腰,日子必然很辛苦。”
“你斟酌着办。”靖王问道,“内宅的开销一概走外院的账。”这么多女子,常年供养着衣食起居,也是一笔不小的开销。
靖王妃妩媚的大眼睛眯了眯,“你不需记挂这等小事。我就养得起她们。”
靖王哈哈地笑,“这话豪气。”
“说起来,孟四夫人倒是挺招人喜欢的,等家当安排好了,我真想与她常来常往。”
靖王颔首,“好事,横竖你也没有真正交好的人。”
“老四那边——”
“孟老四的夫人,只有高攀不起的,没有他提醒着避而不见的。”
“也是。”靖王妃睇着他,“我这样瞻前顾后的,还不是怪你?今年你给他惹出那么一摊子事儿,让他挨了那么久的猜忌、诟病。换了你,不见得受得住。”
“带过兵的权臣,哪有不挨骂的?”靖王笑出来,“再说了,我这不遭报应了?”
靖王妃莞尔,啜了口茶,敛了笑意,“老四到底是什么意思?”
靖王便照实与她说了。
沉默片刻,靖王妃苦笑,“你若是不应,那我们……”
靖王伸手过去,握住她细瘦苍白的手,“这次孟老四在气头上,索性与我挑明了而已。他知道我会答应,我也并不为难。有事可忙,总比被罗世元、朗坤拘在封地要好。”
靖王妃对他绽出温婉的笑容,“我晓得。”随即目光一闪,转手取出一本小册子,“日后,你每日去谁房里消磨时间,尽量照着这章程来。”
靖王唇畔的笑意消散,面无表情地看着她,“不是,你这都哪儿跟哪儿啊?前脚在说前程,后脚就说这些。”
她就开心地笑,“她们也不容易,有一些,要的不多,只想时不时见你一面。”
“……”靖王瞅着她运了会儿气,“我可真生气了啊。”
靖王妃笑出声来。
午间,趁着皇帝到慈宁宫用饭,顾鹤找到孟观潮,道:“太后的意思是,不妨让太医这就开始用些药,让她看起来自然而然地病故。”
看起来自然而然的,不外乎是做给皇帝看的。而如果照她的说辞,这就病倒在床的话,便不合情理了:只为了些身外物,便缠绵病榻,与她以往没心没肺的做派相悖。
孟观潮斟酌着:明年有春闱,元娘要出嫁,大事小情的,犯不上因为那么个人耽搁。“眼下随她去。明年春日起用药,断断续续用到秋日。”
顾鹤笑着说好,又道:“她还是——想见见你。”
“我,已无话可说。”孟观潮再也不想看那女子一眼,再也不想对她说一个字——见了她,说不定就后反劲儿,更暴躁。
“成,明白了。”
“宫禁我会安排妥当,后宫一切,就交给你了。”孟观潮取出几个牛皮信封,“这是几间铺子,都开了十来年了,每年算是等着进项到手。没暴利,贵在长远。
“行当不同,你掂量着给堂兄弟分了,让他们学着做个小老板。
“另外,是给你的两所宅子、一些银钱——乾清宫大总管,在外边的住处忒寒酸了些。
“快过年了,给你些年节礼。”
顾鹤动容,一时间只是愣怔地看着他。授人以鱼,不如授人以渔。而太傅,这次是两者兼具。他能在宫中出人头地,躲过明枪暗箭,但实打实地帮堂兄弟过日子,真不在行。
“别多想。”孟观潮拍拍他的肩,“心里踏实了,日子就更有奔头了,对不对?”
顾鹤用力点头,“对!”
卿云斋里,四娘和徐幼微坐在临窗的大炕上,一边做针线,一边闲聊。
四娘问:“以后,李先生就不能每日来给您和林漪妹妹上课了吧?”
徐幼微笑道:“商量过了,每日一早把林漪送到原府,下午或是我过去,或是李先生把林漪送回来,顺道指点指点我的功课。”
四娘由衷地为母女两个高兴,“那可太好了。”
“我瞧着你近来清闲了些,事情都上手了?”
“算是吧。”四娘抿了嘴笑,“有祖母和您时时指点着,双玉姐姐又尽心尽力地帮衬,有些长进了。”
“那,等到腊月,我要是忙不过来,你帮我看看陪嫁的产业的账。”
“我可以吗?”四娘惊喜,笑容单纯而璀璨。
“当然可以啊。”徐幼微笑着鼓励道,“我不见得比你更擅长打理这些,又是懒惰的性子,闲时也罢了,忙起来,自然想找你帮衬。”停一停,索性道,“说定了?”
“到时候,小婶婶要真是忙碌的话,只管差遣我。”四娘笑道,“我会尽心做。”
徐幼微盈盈一笑,“那可太好了,此刻起,我就可以不怵年关了。”
四娘逸出悦耳的笑声。
至申时,四娘道辞,徐幼微亲自送她。
门里暖如春日,门外却是寒风萧杀,望着四娘穿过抄手游廊,走出月洞门,她轻声吩咐李嬷嬷:“选几个精致的小手炉,给四小姐送过去。再选两块上好的皮子、相宜的料子,送到针线房,给四小姐做两件斗篷。”
李嬷嬷笑吟吟称是,随后认真地道:“夫人要是放心,不如让奴婢和侍书怡墨来做,我们左右没什么事。”
徐幼微笑盈盈的,“好啊,我只有更放心。”
晚间,孟观潮匆匆回房,跟太夫人和徐幼微、林漪点了个卯,就又回外院了,临走时对妻子说:“得继续议事、合账,晚间不用等我。”
他的年关,已经开始了,恨不得在马车上都捧着账本看。
徐幼微晚间倒是也不无聊,反复习练工笔画的笔法。
翌日,李之澄和原冲来了。是从孟府嫁入原府的,孟府自然就是之澄的娘家。
太夫人见到之澄,笑眯眯地携了她的手,问长问短:“他们待你可好?昨日认亲,热不热闹?”
李之澄笑答:“公婆妯娌和四位兄长待我都很好。昨日认亲时,有很多人,对了,靖王和靖王妃也去了。”
“是么?”太夫人讶然,“他们算是哪头的亲戚啊?”
原冲接道:“说是孟府这边的人。”
徐幼微在一旁听着,忍俊不禁。
太夫人笑道:“随他们去,终究是捧场的事。”
原冲笑眉笑眼的,“您说的是,我们知道。”
说话间,外院有小厮来禀:“二老太爷、六老爷、七老爷等人来了,想陪着原大人说说话。”指的是宗族里旁支的人。
原冲一听就知道,要么是观潮安排的,要么是宗族的人有意帮衬观潮。他笑着起身,去了外院,与一行人谈笑风生,午间一起推杯换盏。
孟观潮惦记着之澄回门的事,下午提前一些回到府中。
在内宅的李之澄,和太夫人、幼微叙谈之余,检查了给林漪布置的几日功课的进展,耐心指点。
傍晚,夫妻两个道辞。
太夫人、徐幼微和孟观潮看着一对儿璧人相形离开,俱是逸出了笑容。
徐幼微的喜悦,比之别人,又多了诸多感慨。
当晚,孟观潮回到房里,随行的谨言捧着诸多公文,两名小厮各捧着一大摞账册。
徐幼微暗暗称奇:这是有多少产业啊?怪不得,以他雷厉风行的做派,连续几日都忙不完。
孟观潮换了身轻便的衣服,在寝室外间坐了,先看公文。
徐幼微商量他:“你等等,我有事情问你。”
孟观潮视线移到她脸上,“说。”
“这些账册,是看账面有无异状,还是核对数目有无偏差?”
“核对数字而已。”孟观潮有些无奈,“诸如谨言慎宇这样的亲信,活脱脱一帮武夫,算小账还行,账多了就懵,不然,就交给他们办了。”
“这样啊。”徐幼微走到他面前,“你相不相信我?我帮你吧?”
孟观潮讶然,“擅长珠算或是心算?”
“心算更好些。”
她既然主动提出帮衬他,算术定是了得。孟观潮笑微微地端详着她,“徐小猫,你可从没跟我说过,还会这些。”
“你没跟我说的事情也很多啊。”徐幼微歪了歪头,俏生生瞧着他,“我也是到这几日才知道,我家太傅连珠算心算都精通。”
“这不是一回事。”孟观潮笑着揽过她,下颚蹭了蹭她面颊,“我必须得会,不然怎么置办产业?你不一样,精通这些也正常。”
“正常什么啊。”徐幼微扁了扁嘴,“偷着学的。家里长辈都说,女孩子,读诗书、做针线才是正经事,至于旁的,会看帐也就罢了。又不经商,学算术做什么?没得沾染一身商贾的市侩精刮。师父师母听了,嗤之以鼻,跟我说,咱就学,不告诉他们,谁都不告诉。”
孟观潮笑出来。
徐幼微亲昵地搂住他,“四郎,让我帮你吧。”
“行啊。”孟观潮选出一部分账册,告诉她是何处、何种产业的账目。
徐幼微备好笔墨纸,盘膝坐到炕桌另一侧合账。
孟观潮看公文期间,不时看她一眼。很有些刮目相看的感觉:小妮子合账的速度与他不相上下,而且特别认真,间或回头检查一下。
只是,他与她说话,她的大眼睛就看住他,说不准捣乱。
他问:“不能一心二用?不能够吧?”
“我头一回帮你做点儿事情,紧张兮兮的,要是出了错,多不好啊。”
他笑出来,“越紧张兮兮的,越容易出错。”
她才不听他的歪理,抬起手来,认真地做个噤声的手势。
那可爱的模样,又引得他笑了一阵。
这晚,有幼微分担的缘故,临近子时,带回来的账册就清算完了。
洗漱歇下之后,徐幼微问他:“还有很多账册要核对么?”
“嗯。”孟观潮主动道,“白日你要是不忙,我就让人把账册送到梧桐书斋,你帮我理出来。”
“好啊。”徐幼微爱娇地蹭了蹭他肩头,唇畔绽出甜甜的笑。
“傻小猫。”他抚着她的长发,“受累的事,怎么还这么高兴?”
徐幼微则寻到他的手,与之十指相扣,“总好过你受累。”他这样的大男人,若不是没法子,怎么会愿意被繁琐的账目绊住?
孟观潮揽紧她,温柔索吻。
同一晚,原冲和李之澄也是很晚才歇下。
原老爷子、老夫人动辄就数落幺儿,但最心疼的也是他。如今,与幺儿小时候几乎一模一样的孙儿的到了身边,怎么都疼不够。
可这样一来,原冲与儿子相处的时间就少了很多:这几日,他白日里七事八事的,腾不出陪儿子的工夫,便指望着晚间哄着儿子入睡。
两位老人家却不肯成全,每晚都要念叨几遍:“就让南哥儿歇在我们房里吧。”
今晚亦如此。
原冲几乎是可怜巴巴地看着双亲,“我就半个月的假,回衙门之后就是年关,要忙的四脚朝天,你们哄南哥儿的日子多的是。”
李之澄瞧着他那样子,差点儿就笑出来。
老爷子与老夫人也笑了,心知儿子说的不假,自是能体谅。老爷子笑眯眯地说:“那你们就带着南哥儿回房吧。”
老夫人则叮嘱之澄:“早点儿歇息。”
夫妻两个称是,携南哥儿一同行礼,道辞回房。
老爷子瞧着三个人离开,喝了一口茶,对发妻道:“我瞧着,南哥儿比阿冲小时候还聪明。”
老夫人颔首,“的确是。之澄也不是一般的人,随谁都不能是寻常的资质。”
老爷子笑眉笑眼地嗯了一声,“你多留心,看看母子两个有没有短缺的东西。”
“我翻来覆去地想,还真没有。”老夫人笑起来,“接南哥儿过来当日,随他一起过来的,就有足足十二个箱笼,全是婆媳两个和观潮给南哥儿置办的衣食起居用得到的物件儿。
“之澄的嫁妆,是观潮出银钱,婆媳两个置办的,明面上的一百二十四抬,已不输郡主出嫁的规格,其余的产业,也是全然应对着孟府的门第,且周到得很。”
老爷子听了,想到眼前儿子的婚事,再想到宫里那档子事,感触颇多:“观潮那孩子……这林林总总的算下来,最不好过的反倒是他。”
老夫人神色一黯,“谁说不是呢。”停一停,又道,“观潮喜欢孩子,看重林漪,过几日,就让之澄继续指点林漪的功课,教观潮媳妇一些养身之道。”
“这是自然。”老爷子颔首,“阿冲也跟我提过了,该当的。内宅有你和老大媳妇打理诸事,已经足够。之澄的才学,就该用到刀刃儿上,她肯收林漪,林漪定是资质不俗。我们太傅的长女,就该是方方面面都出众。”
老夫人心安地一笑。
那边的原冲和妻儿回到房里。
南哥儿住在东厢房,夫妻两个径自送他过去。
经过东次间的时候,原冲瞥见炕桌上竟放着一本《芥子园图谱》,不由停下脚步,“哪儿来的?”这图谱,很珍贵的。
“孟伯父给的。”南哥儿立时答道,“伯父说,我要多听故事,多看这样的图谱。”
小皇帝倒是让观潮积累了不少带孩子的经验。原冲笑着抚一抚儿子的小脑瓜,“伯父说的没错。”
南哥儿抿了嘴笑。
进到寝室,原冲亲自照顾着儿子洗漱,给他擦脸,给他洗小手,末了,洗那对白嫩嫩的小脚丫。
是这样小的一个孩子,小脸儿还没有一个巴掌大,小手小脚托在掌中的时候,亦显得特别小。
三岁了。
两岁、一岁、出生的时候,又是怎样的?
牙牙学语的时候,该有多可爱?
迟了,他没能迎接孩子的到来。
错过了的时光,再也不能寻回。
如果当初多一点坚持,多一点信任,是否就能寻到之澄?
是否就能……
一只手落在他肩头,轻轻柔柔的手势,却带着安抚的力量。
同时,南哥儿仰着小脸儿望着他,“爹爹,你怎么啦?”
原冲有些狼狈,知道自己又不自主地出神了,“没怎么。没事。”
“你不开心。”南哥儿澄澈的大眼睛仍旧看着他,“爹爹,又伤心了。”
“不是,我只是太高兴了。”原冲给儿子擦干双脚,心里则想着,情愿你笨一点儿。
“爹爹怕我吗?”南哥儿望向母亲,“他……嗯……太小心了。对我,总是太小心。”
爹爹不像孟伯父,不像祖父和四位伯父。别人待他,都不会这样小心。
李之澄看看儿子,又看看夫君,心酸不已,面上则是不动声色,“爹爹这一阵太忙,还没缓过劲儿来,等他缓过来了,有你头疼的。”语毕,笑着点一点儿子的额头。
南哥儿便笑了,“那……爹爹还是小心些吧。孟伯父,就让我头疼。”
末一句,惹得夫妻两个笑起来。
原冲问:“但是,孟伯父很招人喜欢,是不是?”
“是呀。”南哥儿诚实地点头,“他好看,还送了我小金鱼、玻璃鱼缸。”
“……”原冲没来由地有些吃醋,“我不是也送你小金鱼了?”
“孟伯父先送的。”
“……”原冲在儿子手里吃瘪了。
“爹爹,过两日,我可以见孟伯父吗?”南哥儿小身子柔软,很轻易的,便能扳着自己的小脚丫,“我想他了。”
“……”原冲嘴角明显地抽搐一下。这个小人精,可从没说过想他的话。
李之澄笑得不轻,却也没忘了打圆场,“孟伯父忙,怕要等他休沐时才能见到。眼下,南哥儿听故事、乖乖睡觉,好不好?”
“好!”
她把儿子安置到小小的特制的千工床上,用眼神示意原冲。
原冲也已敛去吃醋、吃瘪的拧巴,坐在床畔,取过《山海经》,翻了翻,开始给儿子讲故事。
冬月十四,靖王寻了个不敬先帝的由头弹劾宁王。
十六日,宁王畏罪自尽。皇帝顾念手足情分,吩咐礼部照规格安排丧葬事宜。
十七日,靖王联合三名官员,齐齐弹劾太傅长兄意图谋反的折子送到了龙书案前。
皇帝大惊,“四叔,这厮是在唱哪一出啊?”
孟观潮只是道:“我没想到,也不想徇私,照章程办就是了。”
“……哦。”皇帝迟疑地道,“真追究的话,结果不好可怎么办?”
“若是罪有应得,谁也没法子。迟早会发生的事,不如早一些。查吧。”
皇帝觉得,自己的脑子真的不够用了。有很多疑问,却又说不分明。遇到这种情况,他一概放弃思考,遵循太傅的意思。这次亦然。由此,小手一挥,吩咐下去:“着锦衣卫彻查孟观楼一案。”略顿一顿,忙又补充,“千万拿捏好分寸。”
太傅的手足,若真是奸佞之辈,太傅自会循例处置,若是靖王污蔑,那就又是一个情形。不管怎么着,太傅的手足,都不该在定罪前受没必要的委屈。
慈宁宫花园中的一所小院,是周千珩的居处。顾鹤安排了四名人手,轮班照顾,所谓照顾的主要职责之一,是防着这人自尽。
这日午后,太后前去看他。
终究是不甘,终究要再一次确认。
周千珩躺在临窗的大炕上,身上盖着锦被。
室内收拾得很干净,空气中有淡淡香气。
目前而言,宫人照顾得很周到,是因为知道,还不到蹂/躏他的时候。
太后走进门内,静静审视着他。
他面容干净,发髻整齐,只是面色惨白,眼神空洞。
是她熟悉的那个人,又分明不是了。
“什么时候开始的事?”太后出声道,“跟我说说她吧。”
周千珩不看她,过了许久,见她很耐心地等着,分明是不等到答案便不离开,才出声道:“由来已久,说不清楚。很确定的是,这些年,无法去看别人。”
太后道:“我曾数次借故去李府见你,你从未推脱。”
“那时年少,幼稚得很,想利用这种事,引起她的注意罢了。”周千珩自嘲地笑了笑,抬眼望着上方,“可她根本不在意,忙着学这学那。从没见过那么好学的女孩子,在街头遇见变戏法的,也能兴致勃勃地看上大半晌。她小时候,很活泼的,从十二三岁起,才变得喜怒不形于色,对谁都是淡淡的。”
这样说的时候,他的语气柔和,神色柔软。提起心里的人,想到心里的倩影,就算身陷囹圄,也是愉悦的。
而这也是怎么样的人都做不得假的。
又一次的,太后想杀了他,转念一想,便恶毒地笑了,“好,得遇你这般的痴情种,我当真是开了眼界。日后,你只管在这深宫之中追忆她。但是,奉劝一句,不要提及。她最大的耻辱,便是有你和李之年这等畜生一般的所谓亲人。
“想当初,你小小年纪就成为两榜进士,何其风光。
“而今,我们的两榜进士却已成了太监,要在宫中度过余生。世事无常可是?
“好生过,我在一日,你就要在一日。我还要尽心竭力地做一段太后,而你,周内侍,过些日子,我会让顾鹤给你安排些差事的。宫里可不养吃闲饭的。”
语毕,她转身出门。
不知道是如何回到慈宁宫的。
她高一脚低一脚地走进寝宫,再也支撑不住,跌坐在地。
她的手,死死掐住手臂,恨不得扯下皮肉那般的用力。
先帝待她如珠似宝,太傅待皇帝亦是如珠似宝。
偏生还不知足,还在那人的诱导之下,生出本不该有的担忧,再生出本不该有的憧憬。
没有人害她,她亲手把自己推入了人间炼狱。此后每日,要在无从宣泄的悔恨、憎恶、歉疚中度过,要自今日起,便开始珍惜与儿子每一刻的团聚。
因为,别离已有期。过一日,便离儿子远了一步,便离黄泉路近了一步。
毁了拥有的最好的一切,更要带累得已知晓人情世故的儿子承受生死离别之痛。
很多时刻,又何尝不想杀了自己。何尝不想用利刃一刀刀刺伤、惩罚自己。
可那是不被允许亦不能做的。
眼泪,掉下来,模糊了视线。
过了一阵,嚎啕大哭。
连续三日,徐幼微白天留在梧桐书斋,帮孟观潮合账。这样一来,孟观潮只需过一遍清算出的数目,见一见管事,问一问比之往年盈、亏的原由,商议出来年经营的章程。
他立时觉得轻松许多,心绪完全明朗起来。
他犒劳小妻子的方式很实惠:当晚,带回去一个盛着一叠银票的荷包,说:“给你的辛苦钱,自己去买些喜欢的物件儿。”
“好俗啊。”徐幼微打趣他,倒也没推拒,笑盈盈的收起来。
孟观潮神色更添三分愉悦。他喜欢妻子心安理得的收下自己赚来的银钱。本来么,赚钱的原由之一,就是让母亲与妻子衣食无忧。
歇下之后,徐幼微建议道:“今年是应付过去了,但终究不是长久之计,你总要找个最可靠的人,帮你打理庶务,不然,太辛苦了些。”他是断然不会让女眷打理庶务的,要不然,也不会只让精明干练的婆婆打理一小部分产业,于他,那是他长年累月的分内事,肯让她和婆婆帮衬的,有限。
“我也想过。”孟观潮说,“谨言慎宇随意选一个就行,但是,算术这东西,我还真不知道怎么教他们,法子总是不得当——皇上的算术,都是另寻了官员指点。”
“也容易。”徐幼微道,“这两日,我给师父师母写了封信,想请他们指点一个人手的算术,他们答应了。你若是同意,明年过完年,就让谨言或慎宇每日前去求教,若不同意也没事,我另寻个人去就是了。”
竟已安排好了,还是可进可退。孟观潮心里暖暖的,“就照你的意思办,明儿我问问那俩小子,看谁愿意去,抢着去的话,就抓阄。”
徐幼微笑出来,“好啊。”
“休沐时,我们去师父师母家里蹭饭。”
“嗯。”
上次,皇帝授意刑部压下与大老爷相关的案子之后,大老爷与孟文晖便忙碌起来。
到如今,又一次被弹劾,心弦紧绷起来,愈发忙碌。
明里暗里的,见了很多人,其中值得一提的,是徐老太爷、徐检、两广总督长子康清辉。
如今的徐夫人,对家中诸事了如指掌,得知老太爷、侄子见孟府长房的人,摇头叹息一番,唤人去告诉徐幼微。她答应过女儿,留意着那些人的风吹草动,并及时告知。
徐幼微这边,在见到传话的人之前,便从侍书、怡墨口中得了这类消息,有些意外的,是逢氏也参与其中。
她只是替孟观潮不值。先前他还想过,只要老太爷与二房不作妖,就往正路上带他们。
可眼下算是怎么回事?
那些人,根本就是没心肝。在家中闷了这半年多,不知反思,遇到机会,竟又想掺和一脚。
观潮的负累已经太多,徐家么,算了。
从她这儿,就不准他再予以宽和纵容。
她问传话的管事妈妈:“大老爷可知情?”
管事妈妈颔首,“大老爷知情。”略一犹豫,如实道,“大老爷已着实生了一阵子气,跟夫人说,不管了,也不让太傅管了,另做打算就是。”
徐幼微心里松快了些,笑着端了茶。看起来,父亲已不再是以前那个只知一味尽孝的人了,最在意的,是护着母亲、姐姐和她的周全。
上午,孟文晖在院中来回踱步,若有所思。
这一阵,他先后几次在酒楼定了席面,宴请徐老太爷。另一边又吩咐逢氏,多花心思在徐老夫人身上,尽量争取到相遇、相识再私下相见的机会。
没成想,逢氏竟很堪用,不过三两回,便得到了与徐老夫人一同去寺里上香、在别院品茶的机会,且收买了老夫人出行时便跟车的尤婆子。
一来二去的,她无意中听尤婆子说了一件事。一件与他、徐幼微有关的事。
她觉得好笑,转头与他说了。
他起初不大相信,便在宴席间试探徐老太爷,态度却是言之凿凿。
徐老太爷的反应,证实了那件事属实。
那一刻,他周身的血液都要凝固了,说不清楚,心里是什么滋味。
此刻,他握了握拳,想着徐幼微自痊愈到如今的光景。
她过得如意么?
所有人都说,孟观潮将娇妻宠上了天,其实,真是那么回事么?
两年的悉心照顾不假,让她衣食住行皆是最好的也不假,但他孟观潮给不了妻子的,是朝夕相伴。
动辄就要与重臣彻夜议事,三更半夜回房是常态,宫里闹了些莫名其妙的动静之后,更是连续几日都没回卿云斋。
就这还算好的。何时用兵,太傅要么长期留在兵部值房运筹帷幄,要么就亲自挂帅出征。
她有没有想过,嫁的这个人,要比寻常帝王更繁忙?寻常帝王,总能如常处理朝政,可今上却是个甩手当家的。
她会不会觉得被冷落?
适合她的夫君,该是每日陪着她、哄着她的人,而绝不是动辄掀起家中、庙堂腥风血雨的跋扈男子。
思及此,孟文晖阔步去往东院后园的小练功场。
他知道,这时候,她一定会在那里。
正策马驰骋的徐幼微看到侍书扬手示意,便让逐风放缓速度,跑到侍书近前,“什么事?”
侍书道:“大公子要见您,说有特别重要的事禀明。”
徐幼微抚了抚逐风的鬃毛,“让他来。”
侍书称是而去。
逐风溜达了一阵,孟文晖赶到,大步流星地走到她近前。
侍书亦步亦趋地跟在他身侧。
孟文晖对徐幼微行礼,随后看向侍书,温然道:“我只是要告知四夫人一件事,姑娘能否通融一次?”
侍书不理他,望向徐幼微。
逐风纹丝不动地站着,徐幼微也没有下马的意思,和声道:“我倒是想不出,连我的贴身丫鬟都不能听的,是什么事。”
孟文晖听了,望着她笑一笑,“如此,我就直说了。”
徐幼微颔首。
“到近日,我才知晓一件事。”他神色柔和,语声和缓,全无几个月以来在人前的阴郁,“当初,小叔和你的亲事,出了些周折。”
他用的称谓是你,而不是以往的四婶或是您。徐幼微若有所感,心里多了几分冷意。
孟文晖继续道:“徐老夫人请太夫人到家中,委婉地说了有意结亲的事。老人家提及两个人选,一个是小叔,另一个是我。
“太夫人推脱,说长房若是有意,自会请人到徐家说项。孟四子嗣闺秀的亲事,太夫人与四叔到底管不管,想来你也看清楚了。
“此事,着实反复了一段日子。太夫人又去过徐家几次,到最终,是小叔与你定亲。
“而那期间,我毫不知情,若知情,定要请双亲成全,哀求着太夫人答应。”
徐幼微定定地看住他,并不知晓,明眸中的寒意越来越浓,“你若知情?那又怎样?
“是我认定了太傅,一心一意要嫁他。此事在徐家不是秘辛。
“孟文晖,你找到我跟前,妇人一般搬弄这种是非,是何居心?要毁我的名节,还是要败坏太夫人和太傅的名誉?”
孟文晖一愣,面上的血色迅速褪去,“你误会我了,我只是要告诉你……”
“全无礼数,目无尊长,该领几十军棍?这笔账,我且给你记下。”徐幼微语声清冷,“侍书,让这个人即刻离开,日后不准他再踏入卿云斋半步。”语毕,折起手里的鞭子,轻轻拍了拍逐风的背。
逐风得到示意,转身跑开去。
孟文晖扬声道:“不论这人是不是你选的,或许都错了!”
徐幼微带住缰绳,回转身形,鞭子指向他,神色已是冰冷至极,而那眼神……
孟文晖觉得脸上火辣辣的,像是被她重重地扇了一记耳光。那是怎样的眼神?满含嫌弃、厌恶,仿佛他是肮脏至极的秽物……太伤人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