做梦也想不到, 徐幼微竟有这样的一面。
此刻的侍书, 俏脸煞白,语气冷森森的:“你再不走,奴婢就唤侍卫来把你打出去!”
孟文晖狼狈离去。
侍书扬声唤婆子:“跟他到垂花门外再回来, 免得大公子神志不清, 再行差踏错!”
婆子应声而去。
徐幼微折回到侍书跟前, 跳下马, 神色凝重:“孟文晖说的事情, 你可知情?那时候, 你还在太夫人房里。”
侍书犹豫着,不知道该不该说。
“告诉我。”徐幼微让语气柔和下来,“我总该知道, 我祖父祖母, 曾让太夫人受过怎样的委屈。”
侍书这才点了点头,“那么,奴婢就将所知的告诉您。”
侍书记得,那年开春儿,徐家的请帖一再送到太夫人面前。
太夫人原本无意理会,可是,四老爷听说之后, 说您若是得空,便去徐家一趟,看看他们在打什么主意,这档口, 就别让他们雪上加霜了。
太夫人这才看出,他无意严惩徐家,便应下徐老夫人的邀约,前去徐家。
孟文晖并没撒谎,徐老夫人最先的说辞,就是他说的那些。
太夫人回府之后,与四老爷说了。
四老爷沉默了好一阵。
太夫人看出端倪,让他只管照实说怎么想的。
四老爷笑了笑,说我见过徐家的小五,我想娶她。
太夫人怔住,斟酌许久,说那好,如今是徐家主动提起的,我会让你如愿。若不然,那孩子恐怕就要被许配给文晖,到那地步……你的日子可怎么过?
于是,太夫人再次造访徐府,亲自为儿子提亲。
岂料,徐家二老也不知怎么想的,认定了孟府长房长子,见太夫人放下架子,徐老夫人倒拿起架子来,蝎蝎螫螫的,流露出的意思,分明是更中意孟文晖。
太夫人既然有意成全儿子,自是婉转应承。
那时候,徐家风雨飘摇,四夫人又已神志不清——徐老夫人竟还跟她这样,足见糊涂到了什么地步。
不论怎么看,这亲事都要不得。
可是为了爱子,太夫人只能忍下种种不甘、委屈。
一次,太夫人去了徐府,傍晚回来。不知道徐老夫人说了些什么,气得太夫人脸色苍白,进门便跌坐在椅子上,过了一阵子,落了泪。
她与怡墨正不知如何是好的时候,四老爷前来请安。
四老爷走到太夫人面前,跪倒在地,说您别管了,我来,再有周折,我认。
太夫人却收了泪,笑说只是想起了老国公爷,便哭一哭他,你想多了。
四老爷则说,娘,我对不起您。
当晚,四老爷便派谨言去问徐大老爷对小女儿亲事的心思。
徐大老爷亲自过来了一趟,说小女儿属意太傅,明知高攀无望,还是请老夫人斡旋。随后有些奇怪地问四老爷,是不是令堂不同意。
四老爷这才知道,那些周折,都是那对老夫妻无事生非,当下并没提那些糟心的事儿,只是笑一笑,说没有。
——这些,是谨言告诉她们的。
翌日,四老爷亲自去了徐府一趟,看四夫人的病情。随后请了说项的人,不再让太夫人去徐家。
“四夫人,”侍书恳切地看着徐幼微,“太夫人和四老爷都不是计较这些的人,您也别往心里去。”
徐幼微抿了抿唇,握紧了手里的鞭子。
别往心里去?
她只恨自己做了太久的糊涂虫:早就该向李嬷嬷侍书怡墨刨根问底。
很明显,亲事落定前后的事,孟观潮对她说过的,不过是粉饰太平。
怪不得,他第一次陪她回徐家的时候,到了祖母祖母面前,会是那般的冷漠。
那对老夫妻,是曾怠慢甚至折辱过他的母亲的人——刚强坚韧如太夫人,岂会轻易落泪?
那样的过往,太夫人与他,对她只字不提,一心一意地照顾、点拨她。甚至于,想要让徐家的人都往正路上走。
徐幼微胸腔剧烈地起伏着,一再告诫自己:不能乱,行事要有章法。
孟文晖得知这种事,定有逢氏一份功劳。这两个,都要收拾。但在那之前,她得先让徐家消停下来。
徐幼微渐渐平静下来,回房换了身衣服,神色如常地去了太夫人房里,说自己要回趟娘家。
太夫人立刻安排车马,命人备了礼品,笑着叮嘱道:“不用急着回来,大不了,让观潮去接你。”
徐幼微心头一酸,面上则是乖顺地称是。
回到徐府,她唤上母亲,一起去了老夫人房里,落座后道:“祖父呢?把他请来吧,我有要事请教你们。”
“我倒是没想到,还有这一日。”老夫人吩咐下人去请老太爷。
少顷,老太爷过来了。
老夫人遣了下人。
徐幼微放下茶盏,视线在两人面上游转,“今日我听说了一件事,若是不问清楚,后果难料。”
夫妻两个与徐夫人俱是神色一整。
徐幼微道:“我跟双亲说的很清楚,只嫁孟观潮,只有他是良配。”她凝住老夫人,“您请我婆婆过来的时候,却是怎么说的?太傅也行,孟文晖也行?”
徐夫人一愣,望向婆婆,“居然有这种事?”
徐幼微暗暗叹息,不出所料,母亲也不知情。在那时,还是祖母跟前唯唯诺诺的孝顺媳妇,对于女儿亲事这般的大事,也被晾在一边,只能等待结果。
“有。”老夫人不动声色,“怎么了?我做错了不成?”
老太爷则笑了笑,“若小五嫁的不是太傅,我徐家如今兴许就不会只有一个人在朝野。”
徐幼微也笑了,“对错就不说了,你们把我当什么,我也不问了。
“我只是奇怪,祖母,您那时拿架子跟我婆婆颠三倒四的,哪儿来的底气?
“我也不明白,祖父,太夫人亲自登门提亲,便是太傅有意娶我,徐家走出困局指日可待,在那时,您为何不让祖母爽快答应?”
老夫人到底有些心虚,只是瞪了徐幼微一眼,没吱声。
老太爷却是理直气壮的:“太傅权倾朝野不假,但他素来专横跋扈,用兵手法更是堪称赶尽杀绝。他为自身埋了多少隐患,你闲时不妨问问他。
“这种权臣,能得数年盛宠,却难得善终。
“年幼的帝王会长大,会亲政,到时候,说不定第一个想除掉的就是他。
“他最好的下场,不过是功过相抵,一无所获。到那时,他能依仗的,不过是门第的荣耀、其父对先帝忠心耿耿的情分。
“到了那地步,孟国公却不会被牵连,帝王也要继续任用孟府的人,以此堵住悠悠之口。
“我们想让你嫁孟府长房长子,有何不对?
“当初他孟观潮能解徐家困局,孟国公就不能解?
“你看事情,为何不能将眼光放长远些?
“我们要你一生顺遂,而你却为了一时得意来兴师问罪,当真是可笑。
“真不知宁博堂是如何教导你的。”
这样的说辞,徐幼微一点儿都不意外,并且心头一动,想起师父曾与观潮生嫌隙的事,她凝住祖父,问:“我嫁过去之后,您见到我师父的时候,没说太傅的好话吧?要不然,我师父怎么会认定太傅强取豪夺?”
老太爷当做没听到。
徐幼微道:“您要是不说,我这就把我师父师母请过来。”
“我为何要说他的好话?”老太爷动怒了,“他娶了你之后,我得过什么好?我赋闲在家,你二叔丢官罢职,你大哥双手废了——这就是你嫁的人!我没迁怒你,你该知足了!”
徐幼微失笑,“没迁怒我?迁怒不成也利用不成罢了。我还不知道你们?”她摆一摆手,“我还有不懂之处:我已然嫁了,定亲前的是非,你们怎么能告诉外人?知道是谁告诉我的么?是孟文晖。他提醒我,要防着你们。”
侍书怡墨闻言,唇角微不可见地扬了扬。四夫人也不是不会耍坏的人,这不就用了一招离间计,把孟文晖拖下了水?
老太爷神色一僵。
老夫人却很意外,“他一个男子,怎么有脸跟你说这些?”
“同样的,有些徐家的人,怎么有脸跟逢氏说这些?”徐幼微眯了眯眼睛,“祖母,逢氏给了您什么好处?哄得您可开心?”
“胡说!”老夫人怒斥,“她是你的侄媳妇,我与她见面,不过是亲戚间的来往,你这是什么乱七八糟的说辞!”
徐幼微不以为意,话锋一转:“孟府老国公爷临终前,曾让四个儿子当着亲友发毒誓,永不分家。此事,祖父祖母可知道?”
老太爷与老夫人一怔,对视一眼,在对方眼中看到的,只有茫然、意外。
“先前的孟府三老爷,触犯了家规,太傅打折了他周身骨节,生不如死许久才咽了气。你们可知道?”徐幼微无意识地抚着右腕上的珍珠链,“孟文晖已经娶妻,仍旧没有差事,请封世子的事情也一直搁置。这是什么缘故呢?”
夫妻两个竭力转动着脑筋,思忖着她话中深意。
徐幼微自是自言自语一般:“孟国公也能解徐家的困局?他要是有那本事,长子至于是如今这情形?他胞弟至于被整治成那样?”
夫妻两个的面色变了,老太爷额角的青筋都开始跳了。
徐夫人在一旁听着,只觉得心里畅快得很。小五真是今非昔比了,这一番敲打的话,换了她,是说不出的。太多年窝窝囊囊,早已忘了如何硬气地行事。
徐幼微望向母亲:“娘,老太爷、老夫人的下人,您知会爹爹,全部看好了。长辈治下不严,任谁也没法子,能做的只有亡羊补牢。”
徐夫人心念一转,会过意来,正色颔首,“放心。”说着便起身,匆匆出门,“我这就吩咐下去。”
老夫人立时沉声道:“你动我房里的人试试!?”
“你!”老太爷则一拍桌子,“你要造反不成!?”
“是又怎样?”徐幼微敛去笑容,小脸儿紧绷,有了几分肃杀之气,前世今生相加的怒其不争的话,竹筒倒豆子一般出了口:“你们这样的长辈,除了惹是生非、丢人现眼,还做过什么?
“说我目光短浅?您目光长远在哪儿?
“连孟府兄弟没可能和睦相处都不知晓,提及亲事的时候,得了便宜还卖乖,真不知那是怎样不堪入目的嘴脸,怎样的小肚鸡肠。”
老夫人气得嘴唇直哆嗦,“你、放肆!”毫无气势。
徐幼微不屑地牵了牵唇,转头望向老太爷,“徐家当初走入困局,就是因为您不知轻重,和次子跳着脚地拥立靖王——凭这惹了祸却不能善后的脑子,也敢赌那种事?到末了,平白连累得我爹娘跟着遭殃,要为了你们豁出一个女儿的一生。
“没脑子还自命清高,不知天高地厚,动辄说太傅的不是。
“您是能当帝师教导今上,还是能率兵征战、扩张舆图?
“您是能打理天下军政,还是文采胜过太傅?太傅年少时的轶事,您不妨多打听打听。
“动辄就说太傅最终的下场如何,断定他不得善终,您怎么好意思的?
“不要说他雄才大略、心怀天下,便只论战功亦或治国,您一把年纪了,哪一点能与他相提并论?”
“反了、反了……”老太爷连连拍着座椅扶手。
徐幼微径自忽略,继续道:“您对嫡亲的孙女都无恩情,只当做换取利益的物件儿,您也一直是徐家最大的隐患——拥立靖王的罪过,有人压着,便没人提,没人压着了,倒要看你如何洗脱罪名。
“你们对我婆婆、夫君,亏欠甚多,可他们不计较。他们跟我说,慢慢来,总会让徐家越来越好。
“想来就替他们心寒。他们有心帮衬的姻亲,除了我爹娘姐姐,根本就是一群满脑子浆糊的白眼儿狼。
“近三年了,我婆婆、夫君,惯着你们,忍着你们。
“日后,不会了。没必要了。”
说到这儿,徐幼微明眸之中只有冷漠,像是在看着陌生人,“我再不会让他们为你们这种人耗费心力,哪怕分毫。
“我是徐家女,也是孟家媳。知恩图报的道理,我懂得。
“我与夫君定亲之前,你们做的那些上不得台面的事,都给我忘了。
“谁若不肯,妄想用那些是非做文章,便是为老不尊、毁我名节、折辱太傅。
“我少不得写一纸诉状,把你们告到顺天府去。
“不信,你们就试试!”
徐老太爷与老夫人先是瞠目结舌,随后便是面色青红不定,好一阵才能动,才能说话。
“孽障!”老太爷颤声申斥着,随手抄起手边的茶盏,砸向徐幼微。
怡墨心中动怒,衣袖拂动。
茶盏竟又飞向老太爷所在的位置,碎在了老太爷脚下。
老太爷眼睁睁地看着这一幕,先是难以置信,继而便是气得要死:反了,五丫头是真反了,没她事先交代,丫鬟怎么敢这般行事!?
怡墨满含杀气地道:“徐老太爷,奴婢在四夫人身边当差,四老爷交代过,但凡谁想伤及四夫人,当即处置了就好,不论亲疏。四夫人敬着您,我就违命一回。但是,您可小心些,奴婢自幼习武,说不定何时就收不住力道,伤了您。”
侍书亦跨前半步,森寒的视线锁住徐老夫人。
老夫人被那眼神吓到了。
室内陷入静默。
徐幼微端起茶盏,慢条斯理地品茶。
过了好一阵子,徐夫人折回来了,一进门便觉出气氛不对,但是不以为意,径自对幼微道:“安排好了,该拿下的都拿下了,谁对外人嚼舌根儿,不出两日便能查清。”
“那就好。”徐幼微一笑,站起身来,走到母亲身边,携了她的手,“跟您说说话,我便回去了。”
“有个喝茶用点心的工夫就行。”徐夫人笑着与女儿向外走去。
“你们!你们……”老太爷面颊涨成了猪肝色,站起身来,指着母女两个的手,分明颤抖着。
徐幼微脚步一停,回眸望向他。
只一个回身的工夫,她面上的笑意已化作嫌弃,目光冷冰冰的,无一丝温度。
老太爷身形一僵,继而跌坐回椅子上,下一刻,便觉得喉间泛起一股腥甜。他拼尽全力,压了下去。
已经是生平唯有的狼狈,决不能再有更狼狈的情形——被个小丫头气得吐血?那怎么成?
只是,他能忍下,老夫人却不能,径自晕过去了。
回府的路上,徐幼微思忖着逢氏为何介入这种事。
虽然私下里接触不多,但她看得出,逢氏是聪明人。逢氏进门之后,府中没少出事,东院、西院水火不容的情形,任谁都能看出来。
要知道,孟文晖的世子爵位、差事都没着落,单说这一点,便能看清孟观潮打压长房的意图。
再就是逢舟的事,逢氏嫁进来与否,都是相同的结果。
那么,逢氏必然已经明白,嫁入了一个火坑。
如此,协助孟文晖与徐家来往,恐怕不是为了做贤内助,而是寻找机会脱离孟府吧?
情有可原,只是,逢氏不该利用她,也不了解大夫人。
这次是没办法如愿的。
再就是孟文晖,他找自己说那些混账话,只是一时头脑发昏、不甘么?
不见得。
他要的,兴许就是她知会观潮,从重惩戒。
如此,之前大老爷唆使官员弹劾太傅的事情,是不是就能说得通了?——太傅逮住机会就往死里整治侄子,又不给前程,由来已久,长房如何能不与他反目?是,百善孝为先,但有孝心之余,也得看顾儿女吧?——人之常情。
再仔细回想孟文晖的言行,既不是前世的没脑子,又不是今生沉淀之后该有的沉稳内敛——最起码,他可以并应该点到为止,言辞更隐晦一些。
那么,他的用意就很明显了:只要她与观潮提及此事,就有可能被观潮猜忌,定会影响夫妻情分。于是,他就算再被从重惩戒,心里也是愉悦的:我过得不舒心,你孟观潮也不会顺心。
可惜,她不会让他如愿。
丫鬟通禀,四夫人来见,大夫人很是意外,命人当即将人请到宴息室。
落座之后,徐幼微懒得寒暄,径自道:“大嫂,我来找你,是不想将一些事情闹大,请你给我个交代。”
“什么事啊?”大夫人敛容正色,“四弟妹只管说。”
徐幼微便将孟文晖找自己的事情说了,又说起逢氏:“我回了一趟娘家,问过我祖母,她老人家说,逢氏总是派人打点她身边的下人,下人被收买,少不得顺着逢氏的意思胡言乱语。”不是她维护祖母,而是徐家根本就不能承认这件事。
大夫人如置冰窖,满心恼恨:怎么就没看住文晖和逢氏?眼下这祸事惹的……老四要是听说了,不打死文晖才怪。
她死死地掐着自己的手,让自己冷静下来,强扯出一抹讨好的笑,“四弟妹是何主张?”
“我能是什么主张?我已经气极了。”徐幼微神色淡然的看着大夫人,“我是性子绵软,可是,这是关乎我名节的事,若是传扬出去,以讹传讹,不定闹成什么样。我少不得要认真追究。大嫂不给我个交代,我定要查到底,到时你再护犊子的话,我娘家夫家都不偏袒,让两家人到公堂对证。”
“别别别,你可千万别意气用事。”大夫人想到文晖为徐小五做过的荒唐事,就已没了七分底气,加之逢氏又是门第、出身都是她看不上的,料想着定是做了儿子的提线木偶,就恳求道,“这样吧,你就说,你想怎么整治他们,我全依你。”
徐幼微反问:“你能做主?”
“能!君子不立危墙之下,文晖被提及,他便已是犯了错。”大夫人道,“你不用顾忌这些,大老爷也不会反对。”
徐幼微却道:“我只是请你给我个交代。如何处置言行不检点的儿子儿媳,你看着办。若是我不满意,自会说到做到。”
“我会惩戒他们,只是……这件事,就别告诉四弟了吧?”大夫人站起身,深施一礼,“四弟妹,我求你了。”
“又不是上得台面的事,我自然不想给四老爷平添烦扰。我倒是担心,你们长房的有些人,巴不得太傅知晓。”
“不会,绝不会的。”大夫人正色保证。
“但愿如此。”徐幼微起身,再欠一欠身,翩然出门。
离开西院,她去了太夫人房里。
王嬷嬷笑道:“太夫人正在看书呢,四夫人快请。”
徐幼微颔首一笑,进到东次间,见到坐在窗前看书的婆婆,屈膝行礼。
“快过来。”太夫人放下手中书卷,“怎么这么早就回来了?”
徐幼微却没动,“娘,我想跟您说几句体己话。”
太夫人闻音知雅,立时抬手,遣了服侍在室内的下人,之后关切地问:“小五,怎么了?”自儿媳痊愈之后,人前人后的,都让自己改唤她名字,但到了这般紧张的时刻,便又唤她小五了。
徐幼微款步走到婆婆近前,跪倒在地的同时,握住了婆婆试图阻拦的手。
“娘……”她抬脸望着她。
“小五,你这到底是怎么了?”太夫人切实地担心起来,“莫不是……徐家出了大事?别慌,我们一起想法子……”
“娘,没有,没有。”徐幼微摇头,握紧婆婆的手,泪盈于睫,“我跪您,迟了。您成全我和观潮,成全期间,还受过闲气。
“我以前,真的不知道,您受过不应有的委屈。”
太夫人神色一缓,施力扶起幼微,“我当是什么事。观潮要娶的是你,又不是别人。”
徐幼微很有些无地自容,“只一听便想见得出,我祖母当时有多糊涂,多气人。”
太夫人笑道:“这世间,哪里有那么多明白人。再说了,商议亲事本就要反反复复,有的门第要挑选男方家中子嗣,有的门第则会挑选女方家中闺秀。”抬手给幼微擦了擦眼角,故意道,“你这傻孩子,要不要我拿窝丝糖哄你?”
徐幼微破涕为笑。
“回娘家就是为此事?”太夫人携了幼微的手,转到临窗的大炕上坐了。
徐幼微点头,“是。实在是忍不了了。”稍稍犹豫一下,把之前的事情告诉婆婆,“在这关头,谁也不指望他们能帮衬观潮,但起码能不添乱吧?我提醒过祖父了,他却当做耳旁风。总是那样,他和我二叔、大哥一样,听不进别人的话。”
“是不是跟他们发脾气了?”太夫人笑问。
“……也不算吧。”徐幼微低头,小声道,“只是警告他们,再胡言乱语,我就把他们告到顺天府去。”
太夫人哈哈地笑,“真应了那句俗话,兔子急了也咬人。”语毕,怜爱地搂了搂幼微,“你是我的儿媳妇,也是我的女儿。往后,我和你双亲多疼你一些就是了。别的都是小事,不用放在心里。”
她怎么会不知道,幼微只是为她和观潮不值,不然,怎会如此。
徐幼微笑了,依偎着婆婆,“娘,我会尽心孝敬您的。”
太夫人笑着拍抚着她的肩臂,“我知道。我们幼微,是最好的孩子。”
“这件事,我们就别告诉观潮了吧?”徐幼微语声软软的,“有些人巴不得他知情发脾气,我们可不能上当。回来之前,我已叮嘱过家母,除非不得不将事情闹大,否则,徐家不会跟观潮说这些。”
太夫人轻轻透了一口气,“倒是跟我想到一处去了。”
如意颠儿颠儿地从里间跑出来,径自到了大炕上,然后就拱到幼微怀里。
徐幼微一时间反应不过来,锦缎褙子又太滑,如意只好用小爪子抓住衣襟,三下两下,便毁了一件衣裳。
“你这个淘气的。”徐幼微笑着搂住它。
“要赔衣服,你说,怎么办吧?”太夫人笑着点了点如意的小鼻子。
如意才不管,呼噜呼噜地挪动着肥肥的小身子,寻找舒适的位置。
等着逢氏到来之前,大夫人在房里团团转,嘴里碎碎念:“本就是昏招,偏要说什么韬光养晦,结果怎样?自己仍旧犯浑,娶进门的也是个惹事精……”
逢氏款步走在抄手游廊之中,心里想着,四夫人来找过婆婆,离开之后,婆婆便唤她过来,定是要发落她了。
她犯的错,可是搬弄是非,且是搬弄长辈的是非,是七出罪名之一。
只要四夫人与婆婆提及,要个说法,以婆婆对她出身、门第的嫌弃,定会命令孟文晖休了她。
这正是她要的结果。
她算是看透了,这孟府,只有四房才是女子最好的归宿,长房、二房根本就是火坑。
至于孟文晖对四夫人的心意,她作为他的妻子,很容易便能察觉。
他会在提到四夫人的时候,语气变得柔和,眼神变得柔软而怅惘。
他总会寻找机会接近四夫人。四夫人懒得见他,他便以长兄身份善待四娘,为的只是听四娘无意间提及四夫人的大事小情。
而他这心思,以四老爷那份儿缜密敏锐,想来早已知情。先前她就奇怪,孟观潮为何会把侄子的腿打折,现在,明白了。
孟府的权势,其实是四老爷的权势,她和娘家,一点光都沾不上。
这也罢了,孟文晖这个人,也指望不上。
为娘家,该做的,她都做了。
如今长房、四房的矛盾就要摆到明面上,甚至会闹得满城风雨。她可不认为长房斗得过四老爷。
已然如此,她不设法离开,不是太傻了?
法子并不高明,但是,孟文晖那种人,面对意中人的事,脑子就成了摆设,不犯错才怪。
当然,这会惹得四夫人动怒,但是,聪慧如四夫人,定会看出她是明知故犯,也不屑于没完没了地跟她找补。
她求的,只是离开,守着双亲度日罢了。
思忖间,穿廊过院,到了婆婆房里,她等在厅堂门外。不多时,丫鬟便打帘子请她东次间。
大夫人坐在临窗的大炕上。
逢氏神色如常,屈膝行礼。
大夫人遣了下人,阴着脸,问:“今日,你见过徐家女眷?”
“是。”逢氏态度恭敬地回道,“徐家是四夫人的娘家,我想着,应该多走动。”
“糊涂。”大夫人气得眼前直冒金星,“送到徐家的帖子,哪一次不是被退回来?眼下徐家是长房当家,你四婶婶的双亲不想与我们走动,这都看不出?”
逢氏沉了片刻,“儿媳愚钝。”
“偷偷摸摸地走动也罢了,居然还搬弄四夫人的是非?”大夫人瞧着儿媳妇运气,“谁给你的胆子!?”
“娘……”逢氏看住婆婆,“您指的是——”
“与四夫人相关的事,你自己心里没数么!?还要我告诉你,到底做了怎样的蠢事么!?”大夫人暗暗磨牙,“怎么会有你这么愚钝的人!?笨死算了!文晖让你做什么,你就不能事先跟我商量商量?自作主张也罢了,怎么什么都跟他说?!别说那是无中生有,就算是真的,长脸么?”
婆婆的确是在疾言厉色地训斥,可是,逢氏却很意外:婆婆的反应,与她想象不符。婆婆已经无意中给她找到了过错的根源——孟文晖。
她感觉不大好。
大夫人沉声问道:“你可知错?”
“……儿媳知错。”逢氏再次屈膝行礼。按常理,她应该下跪求饶,她知道,是故意将婆婆的怒意激得更盛。
大夫人瞪着言不由衷的儿媳妇,给她一耳刮子的心都有了,却按捺住了。到底,她是为了救父亲,才嫁给文晖,结果,长房并不能帮她什么。
再怎样,是为了家族赔上一生的女孩子。长房不曾委屈她,却也没给过她切实的益处。
文晖,对妻子食言了。
既然如此……大夫人无声地叹了口气,“你去家庙修行半年吧,每日抄写经文,静静心。半年内,再不可见任何人,我会派专人照顾你。”
“……”逢氏愕然,抬头望向婆婆。
大夫人以为她觉得罚的重了,疲惫地摆一摆手,“你可是犯了口舌之过,我真没法子为你开脱。去吧,没得转圜。”
逢氏出门的时候,只觉万念俱灰。她只看到了婆婆的嫌弃,怎么就没留意到婆婆良善宽仁的一面?
婆婆对她,总是说些不中听的话,她便笃定,只要自己犯了错,婆婆就会跳着脚地赶走她。
错了。
再就是,她对四夫人的估算也出了错:很明显,四夫人并没因为占理而给出惩戒的章程,只是让婆婆处置她。
关进家庙半年,亦是被婆婆监/禁。
这结果……真是哭不得、笑不得。
下衙后,徐如山特意等在女婿回家的路上。等待期间,府中的下人来了,说了今日家里的事,末了道:“夫人和姑奶奶的意思是,先别让太傅知晓。”
“知道了。”徐如山气得不轻,心口似被棉花堵住了一般。
孟观潮在路上闻讯,忙上了岳父的马车,“您有事吩咐我?”
“没有。”徐如山递给他一杯茶,说了双亲、二房与孟府长房私下来往的事。
那几个人的冥顽不灵,孟观潮早已习惯了,笑,反过头来宽慰岳父:“走动也无妨。横竖他们也折腾不出什么事儿来,您不用在意。实在碍眼的话,我把孟府长房的人拘起来就是了。”
徐如山知道,自己这女婿,宽和耐心的一面,是寻常人难以想象的。观潮越是如此,他越是替他憋闷、不值,道:“我是想着,有必要知会你。
“明里暗里提醒了他们多少回,该说的都说了。不成想,他们仍是执迷不悟。既然如此,索性各过各的。”
“反正,我这所谓的一家之主,总因膝下没有男丁被他们轻看,他们料定了徐家最终还是要指望二房。
“如此,我这个多余的房头,不如识相些,让他们明打明地抱团儿犯蠢。
“我心意已决。
“以前没回过味儿来,总想着百善孝为先。到今年,冷眼瞧了他们这么久,我是真累了,也快气死了。
“你是成大事的人,过得了常年防贼的日子,可我不行。
“尤其是……你对徐家,仁至义尽,我帮不了你,但总能不拖累你和小五吧?”
孟观潮凝着岳父,思忖后道:“怎么都好。我还真动过把你们从徐家摘出来的心思。”
“那就这么定了!”徐如山语气坚定,沉了片刻,拍了拍女婿的肩,“我怎么这才清醒过来?到如今才知道,他们有多让人上火。我们对不住你。”
孟观潮笑了,“这是说什么呢?”
翁婿二人说了一阵子话,分头回府。
徐如山回到家中,徐夫人迎上来,“老爷子、老夫人让你一回来就去见他们。”
徐如山没吭声,照常更衣,在内室喝茶,仔细询问了幼微过来的事。
徐夫人原原本本地说了,“小五这回可真是被气着了。太夫人和观潮如何待她的,你也清楚。”
“明明是最好的日子,还不知足。”徐如山现出疲惫之色,对妻子道,“我要分家。也不能说是分家。我要与他们分道扬镳,最好是把我逐出宗族。你——”
徐夫人讶然,片刻后笑了,“难道你担心我不同意?我同意。只是没想到,这次你会这么干脆。”
徐如山讪讪的,“早就气饱了,没跟你说罢了。”说着起身,“我们去见他们。”
老太爷、老夫人身子骨都不舒坦,前者心口疼,后者晕过去一回,但到这时候,精气神儿有种怪异的亢奋:越是回想小五刀锋般的言辞、轻蔑不屑的态度越生气,越生气就越没完没了地回想,到末了,变成了生平最激烈的恼羞成怒。
徐如山刚一进门,老太爷便把手里的茶盏摔到了地上,“我怎么会养了你这样的儿子!你教导的好女儿,今日回来造反了!”
徐如山不动声色,照常行礼。
老太爷继续气冲冲地道:“你让她明日回来,给我们个说法。不然,我就开祠堂,把她从徐家除名!”
老夫人指着徐夫人,恨声补充道:“还有你房里这个人,给我休了!竟然把我房里的下人都换了,想做什么?不想让我活了,明说便是!”
徐夫人低眉敛目,平静得很。
徐如山缓声道:“不用那么麻烦。你们,把我逐出宗族便是。”
“……”老太爷、老夫人瞠目结舌,过了好一会儿,前者抬手指着他,“孟观潮到底给你灌了什么**汤?你竟要脱离宗族?大逆不道的东西!”
徐如山牵了牵唇,“我也不清楚,你们到底是中了什么邪,不肯给观潮和小五清净安稳。”
“混帐东西!”老夫人手里的茶盏碎在他脚下。本想砸他的头,但是手抖得厉害。
“我混帐?”徐如山看住母亲,“徐家出事的时候,我豁出了小五。”
“是她自己要嫁入孟家!”
徐如山一听,强压着的火气腾一下燃起来,声调骤然拔高:“她自己要嫁观潮,您为何又生枝节?为何为难孟太夫人?
“人家儿子愿意娶您半死不活的孙女,倒缺理了?欠了您什么?您倒是说来听听,也让我开开眼界!”
老夫人哽住。
徐如山看向父亲,“您与二房父子,都是自作自受,怪不得观潮。
“近来,孟府兄弟之间生了嫌隙,我百般提醒,除了观潮那边,别与孟府的人走动。孟府长房二房送来的帖子,我都退回了。
“可您是怎么办的?
“还在做起复的梦?
“也是,五十多岁便赋闲,委屈您了。那个梦,您不妨继续做,好好儿做,只是,我不再奉陪。
“别的我就不说了,说了也没用。
“我要与你们撇清关系,要么分宗,要么把我逐出宗族。
“各过各的之后,谁敢再用小五做文章,别怪我翻脸无情。
“您要是不成全,那我就效法小五,到顺天府与你们说出个一二三来,瞧瞧顺天府是否认可愚孝。
“丢人现眼罢了,不差这一回。”
语毕,徐如山转身,示意妻子,“我们走。”
同一时间,大夫人正在教训长子:“你都多大了?你是不是已经成家了?怎么一点儿担当也无,怎么只知道吩咐妻子做蠢事?”
孟文晖道:“这件事情,您别管,我有我的用意……”
他说话间,大夫人起身到了他跟前,抬手便是一耳刮子,“你有什么用意?你那点儿小算盘,你四婶看得透透的。
“人家根本就不会告诉你四叔,倒是怀疑你或你父亲会有意让你四叔知晓——想唱苦肉计?
“你猜你四叔会不会中招?你四叔惩戒人,明面上的杀伐并不可怕,可怕的是他暗里整治。你要是活腻了,立马就给我一头碰死,没活腻,就老老实实由我发落!”
孟文晖愣住。徐幼微知晓他的意图?怎么可能呢?可母亲的话,又是他不能不信的。
“逢氏已经被我发落到了家庙,至于你,到相熟的寺庙修行一年半载吧。”大夫人语气冷硬,“此事,你父亲若是不同意,我便与他和离!”
“娘!”孟文晖心急起来,“眼下正是艰难的时候,父亲最需要人手,您怎么能……”
“他们兄弟之间,注定了你死我活,这种事你也要陪着?”大夫人恨得咬牙切齿,转头望向门外,扬声道,“来人!把这孽障给我绑了,明日赶早送去寺里!”停一停,又对儿子道,“你放心,我会向你四叔借几个人,那样,你才能安心修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