赶在给太夫人请安之前, 大夫人去了一趟卿云斋, 说了对长子长媳的处置,末了道:“等见到老四,我跟他借几个得力的人, 看着文晖。至于原由, 我只说文晖与逢氏口角, 还顶撞我。”
徐幼微笑道:“我看, 四老爷不会答应借人手给你。”
大夫人牵强地笑, “我也想过了, 可总要试一试。”
这结果,在徐幼微预料之中。
大夫人对儿媳妇,是典型的刀子嘴豆腐心。若非如此, 前世也容不下她, 只子嗣艰难一条,便能百般嫌弃。可大夫人没有。权静书那般贵妾进门之后,仍旧守着高门内宅的规矩,不肯抬举权静书,总恼她不能硬气些。
人不坏,命不好。
前世,三老爷被孟观潮当众杀掉之后, 大夫人惊惧交加,病倒在床。从那起,只让得力的管事打理家事,自己足不出户, 每日烧香念佛。明明是主持中馈的大夫人,却逐步被府内外的人遗忘。
孟观潮刚回府,常洛、靖王就到了,无暇回内宅请安,派谨言说了一声。
大夫人听闻,连忙赶到外院,让他抽空见见自己。
孟观潮听她说了意愿,道:“长房如何发落子嗣,我听听也就罢了,不能借给你人手。万一人没看住,出了什么事,算谁的?我能确保万无一失的所在,你也清楚。”语毕,笑微微地看着她。
他能确保万无一失的所在,不外乎诏狱、地牢。大夫人一阵心惊肉跳,忙道:“既然如此,就不劳四弟费心了。”说着告辞,“你有贵客,不耽搁你了。”
孟观潮颔首,唤人送她。
大夫人离开的时候,想到徐幼微。看起来那么单纯的一个人,却对老四、文晖的心思门儿清,果然是人不可貌相。以后对那个小妯娌,要更加小心应承着。
在以往,她觉得,徐幼微只是孟观潮捧在手心里的珍宝,明面上不开罪便是。可经了今日的事情之后,她觉得,徐幼微就如同烟火爆竹,不定何时,就会炸开,惊得她措手不及。
那边的孟观潮回到书房见常洛。靖王等在暖阁。
常洛已忙完了善后的事,诸如李之年夫妇之流,一概不声不响地处置了,没分量的人,留着也是碍眼耗费人力,没必要。
“这档子事儿,总算是了了。”常洛交代完正事,伸着懒腰叹息道。
“辛苦了。”孟观潮笑道,“这回你和弟兄们帮的太多,我倒不知如何酬谢了,容我想想。”
“用不着你。”常洛忙笑道,“原老五早就跟我打招呼了,酬谢的事有他,我们商量着来。”
“是么?”孟观潮微微扬眉,笑。
“那厮正在状元楼等我呢。”常洛起身向外走,“要不是靖王爷过来,我就拽着你一道过去了。”
孟观潮起身送他,“那行。老五有什么不周到的,你再来跟我找补。”
常洛哈哈地笑,“不能够。”
送走常洛,孟观潮去了暖阁。
一见面,靖王就抱怨:“这给我喝的什么茶?有没有好的?”
“矫情。”孟观潮笑着唤慎宇,“取密云龙招待王爷。”
“这还差不多。”靖王眉宇舒展开来,用下巴点了点桌案上的几个礼盒,“内人给太夫人、四夫人的一点儿心意,有手炉、西洋镜,还有一匣子珍珠。她听人说过,各类石头,就算再好,你也看不上,就搜罗了一些成色不错的珠子。”
孟观潮淡淡的说场面话:“改日当面答谢王妃。”
“不用。”靖王说,“我听说,漕帮的人先后送过你三块怀表了,能不能给我一个?”
孟观潮哈哈一笑,“你脸皮是越来越厚了。有一边送礼一边要回礼的么?”
“就这样儿。”靖王道,“你就说,给不给?”
笑意到了孟观潮眼里,转头吩咐谨言,“把库房里存着的那块儿怀表取来。”
谨言称是而去。
孟观潮看着靖王,很不着调地道:“还想要什么?就当提前给你压岁钱了。”
靖王不以为意,真就想了想,“眼下想不起来,想到了再来跟你要。”
“行啊。”
在庙堂上,两男子你来我往地算计,从不手软,可这样坐在一起,也能扯上大半晌闲篇儿。
靖王了解孟观潮,正如孟观潮了解他。
细细地品过密云龙,孟观潮唤人传膳。
推杯换盏期间,靖王才说起正事:“你整治老大老二的事情,是真想让我打下手,还是又给我挖了个坑?”
孟观潮笑道:“只是让你帮把手。”
“当真?”靖王认真地道。
“废话。”孟观潮牵了牵唇,“我要是想收拾你,不让你回来不就结了?”
靖王想了想,“也是。”默默地自斟自饮了两杯酒,他问,“老四,有时候,你会不会觉得,这日子简直不是人过的?忒累了些。”
“有过么?”孟观潮思忖着,“有没有的,有什么用?又没回头路。”
“对。又没可能重来。”靖王微笑着说,“若重来,年少时我就把你琢磨透,做事不踩你的线。那样的话,到如今,我不论是什么样子,不至于有你这么一个瘟神。”
孟观潮一乐,“如今也不晚。你以德服人的话,谁能动你?”
“以德服人?让我做好人?”靖王指了指自己的鼻尖,“我自己都不信。”
孟观潮大笑,“你人不坏,我知道。”
靖王对他端杯,“走一步看一步吧,你要是一直这么彪悍,我还真就得学着做好人了。”
孟观潮笑着和他碰杯,将杯中酒一饮而尽。
靖王盘桓到亥时才道辞离开,回到王府,直奔内宅正房,到门口被古嬷嬷拦下:“太医来过了,说王妃染了风寒,王爷不宜……”
靖王径自绕过她,撩帘进门,直接去了寝室。
靖王妃阖着眼睑,额头敷着帕子,面颊泛着病态的潮红。
靖王举止轻缓地坐到床畔,握住她的手,柔声唤:“颖逸。”
靖王妃睫毛轻轻一颤,继而睁开眼睛,对他绽出笑靥,“王爷怎么来了?我染了风寒,会过病气给你的。”
靖王听了,反倒在她身侧躺下,把她连同锦被拥入怀里,“别絮叨这些。午间我就知道了。”
“……你啊。”靖王妃拿他没辙,岔开话题,“和老四一起用的饭?”
“嗯。对了,”靖王取出带回来的怀表,送到她手里,“你之前那块不是掉湖里了么?我又给你从老四那儿寻来一块。漕帮的人送他的,他用不着,一直存在库房。有这东西,家里家外的,看时间方便些。”不管什么物件儿,用惯了,没了,就会不习惯。他是知道的。
靖王妃仔细看了看,笑起来,“你可真是的。这怀表价值不菲,我送给太夫人、四夫人的那些东西相加,都没它珍贵。”
“所以,它被安置在库房,是暴殄天物。我这是物尽其用。”
“歪理。”靖王妃斜睇他一眼,“罢了,我再选一两样拿得出手的物件儿,改日送给老四。”
“是该这么着。”靖王抬手摸了摸她额头上的帕子,见有些温热了,便起身,给她换了一条,问她,“怎么就染了风寒?”
“想看看梅花,便去园子里转了转。”
“主要也是近日车马劳顿,累着你了。”靖王道,“回头我们去拜访宁夫人,请她给你把把脉。”
靖王妃瞧着他,目光柔柔的,亦是哀哀的。
孟观潮回到房里,和徐幼微说起岳父的打算。
徐幼微暗暗透了一口气,“这样也好。”
“他们真是一点儿耐力也无,多等一段时间的定力也无。”孟观潮对此自然是喜闻乐见,但是,先前的打算落空,或多或少有些别扭。
“那根本是个烂摊子,但凡有一点儿法子,爹爹也不会做这种决定。”徐幼微宽慰他,“娘和你是什么心思,我们都明白。到底是长痛不如短痛,比之其后多年着急上火,我情愿眼下一拍两散。都轻松。”
“你们能看开,我自然也愿意清闲些。”
因为没法子跟他说起对娘家千丝万缕的计较、心绪,徐幼微就无意多谈这个话题,说起长房的事:“今日大嫂见了我两回,说的都是处置她儿子儿媳的事,要跟你借人手。怎样了?”
孟观潮失笑,“只是这样?”
“……那还能是怎样?”徐幼微没来由地有些心虚。与大夫人前后两次私下里相见,她是故意含糊其辞。
“要收网了,我会让网里的鱼离开耳目的监视?”
“那你……”
孟观潮用力搂了搂她,“不难揣测。你这份儿心,却太难得。料理的方式,也很得当。若不出我所料,今日的事,形同于压倒骆驼的最后一根稻草。不然,岳父应该不会铁了心离开徐家。”
是,也不是。那是最后一根稻草,但压倒的,不止是父母,还有她。
只有静好甜蜜是再多也不嫌多,而怨怼、怒其不争,积攒到一定程度,便会爆发,伤人,伤己,或伤人伤己。
“你这个人,好没意思。”徐幼微故意道,“担心你生闲气,才要瞒着你。”
他轻轻地笑,“你这不是瞒得挺好的?”
徐幼微啼笑皆非,又问:“那么,孟文晖那边——”
“他怎么肯伴着青灯古佛,一定要出幺蛾子。而我若借人手给大嫂,老大就又要生事,犯不上。等着吧,等文晖闯出更大的祸事,再把他收拾服帖。”
“你心里有数就好。”徐幼微放下心来。
第二日起,徐家结结实实地闹腾了几日。
老太爷、老夫人权衡轻重之后,不肯让徐如山如愿。
徐如山无所谓,说那就还是我当家,你们的衣食住行、迎来送往,都由我决定,你们要明白,我都是为你们好。
如此,没过两日,老夫妻与二房便觉得过的日子形同坐牢,憋屈极了。几个人聚在一起商议,痛定思痛之后,徐二老爷道:
“我看,就遂了大哥的心思吧。眼下这情形,委实不成样子。旁人也罢了,可我家老二还需安心读书,以图来日考个功名。大哥要是铁了心,长年累月如此,岂不是要耽搁了他的前程?他便是年少,也不难察觉到长辈不合。”
徐二夫人频频点头,“正是这个理,如今我们能指望的,也只有林哥儿了。”
老太爷沉思半晌,黯然点头,“我也是这样想的。那就让长房另立门户去吧。”
老夫人恨声道:“开祠堂,把那对儿不孝的东西逐出去!”
二夫人频频点头,以示赞同。
老太爷和二老爷却都没好气地瞪了发妻一眼。
婆媳两个一头雾水。
“妇人之见。”老太爷皱眉道,“如今他是官,我们却已闲在家中,如此,便要体体面面地把他送出徐家。
“不论以往谁对谁错,分道扬镳之际,都要把事情办得光明正大、体体面面的。
“他应得的产业,分文不少地给他。
“凡事都要把眼光放远些。
“太傅是否一世荣华,多说十年便见分晓。他倒台了,我们今日与长房撇清关系,就是明智之举;他若仍如今日,我们在今日也没亏待长房,到时遇到难处去找他们,他们总不会置之不理。”
其余几人听了,沉默不语。
事情就这样定下来。
老太爷召集了宗族的人,说了些莫须有的理由,让徐如山搬离徐府、另立门户。随后,又请了几个年长的人帮着划分了家产。
却是没想到,徐如山压根儿就没想过分家产,说只要带走长房的私产即可,且说到做到,请人查看过要带走的箱笼里的物件儿,当日便搬离了徐府。
孟观潮时时跟进徐府的事,当日软硬兼施一番,让岳父岳母住进了自己的一所私宅。
宅子占地面积比先前的徐府要广,景致怡人,屋宇间有着只可意会的世家底蕴。夫妻二人询问之后才知晓,这宅子是一位前朝名儒的故居。
“我置办宅子,通常是一时兴起,大多数都闲置着,一年也不见得住一半日。”孟观潮笑说,“就住这儿吧。主要是离孟府近,只隔着三条街。我跟小五回来蹭饭,更方便。这也是家母的意思。这儿要是不合心意,就去什刹海那边。”
徐如山夫妇听他如此说,便知心诚,亦无可婉拒,也就从善如流。
安顿好了,夫妻两个命回事处派发请帖给亲朋好友,休沐日举办宴请——换了居处,总要郑重告知常来常往的门第,免得以后还把帖子送到徐老太爷那里。
太夫人、徐幼微、孟观潮和原家众人相继而至,而一些时时留意太傅、五军大都督动向的门第,更是不请自来。
徐老太爷、老夫人、二房夫妻两个听说之后,气得恨不得破口大骂:他徐如山,说好听些,是自立门户,说难听些,是被逐出宗族了,这还没过一两日,就好意思举办宴请?他还有理了不成?
可就算再气,那也已是他们再也管不着的人。
老太爷、老夫人憋在心里的那口气终于化作切实的病痛。躺在床上,面对的又是一件堵心的事儿:没了徐如山这个支撑门面的户部左侍郎,他们连太医都不能请,只能找相熟的大夫看病。
徐如山夫妇并不知晓他们这些事,晚间宾主尽欢、曲终人散之后,夫妻两个一面喝茶一面说话。
徐夫人耿耿于怀的,还是子嗣的事:“以后,怎么办才好?老夫老妻了,你就跟我交个底吧。要不要物色个良家闺秀……”
“怎么又想那些不着边际的事情了?”徐如山一个冷眼递过去,“等我们年纪再大一些,你实在觉得孤单的话,寻个有缘的男孩子养在膝下便是了。就像观潮说的,谁家的孩子,带在身边还不是一样?”
“我这不也是拿不准你的心思么?”这种情形下,丈夫恼自己,徐夫人只觉心安。
“我倒是一向不在乎什么传承香火的事儿。不孝有三无后为大,真正的意思,又不是没儿子就是不孝。”徐如山神色有些落寞,“你看我这半生,时时处处秉承着个孝字,却不知是愚孝,如此,有了男丁到膝下,也不见得能教导成材。依我看,我们就清净自在地过日子,对观潮、幼微好一些,帮观潮当儿子心疼着,就什么都有了。”
徐夫人思忖片刻,“倒也是这么回事。”
认真说起来,丈夫没做错过什么事,也没做对过什么事,她亦如此。
丈夫助纣为虐,她的责任也不小。
到如今才清醒过来。
晚了。
不,不晚。有两个女儿、两个女婿,往后,还会有外孙、外孙女。
前路,自有如意光景可期。
原本,徐如山另立门户的事,定会成为帝京锦绣圈中茶余饭后的谈资,但是,他一向是运气好的人,这关头,孟府兄弟两个的矛盾,在庙堂上清晰地呈现:
几名官员持续弹劾太傅长兄治家不严、教子无方,且有收受贿赂嫌疑;
两广地区官员闻讯,其中几个跳出来,上折子为太傅长兄鸣不平,弹劾孟观潮目无尊长,自幼便与手足不睦、明争暗斗,更不乏对兄长拳脚相向的情形。是以,那些弹劾太傅长兄的人,必是太傅授意。
——太傅后院儿起火了,这样的热闹,不论心里相信谁、质疑谁,都会兴致盎然地观望后续。
除了皇帝。
皇帝要头疼死了。
他是觉得,名门望族的情形,与皇室相仿,平日里,自然要以和为贵。
不同的是,皇室之中,关乎立储的事,难以避免争斗引发的腥风血雨。
可名门望族不用吧?尤其孟府那样的门第,想要什么,商量着来,他这皇帝还能不给么?
不应该发生的事,却发生了,甚至于,手足争斗演变成了官员的争斗。
太反常了。反常即为妖。
这样说来,太傅与兄长不合,是不是由来已久?
皇帝满腹疑问,却都压着、忍着,不问孟观潮。
他是清楚,四叔从不肯谈及家事,愿意说起的,只有太夫人或四婶婶,但也只是三言两语打发他。
那就问别人。
如今,下午他习武的时候,大多数都是金吾卫几名头领陪着,四叔只是每隔三五日抽出半日,给予指点、布置功课。
这天,他寻到了与林筱风单独说话的机会,问道:“太傅与上头上个兄长的纠葛,你知道多少?”
林筱风不敢说自己已经门儿清,委婉地道:“微臣仔细查查,尽快给皇上答复可好?”
皇帝伸出两根手指,“两日。”
“微臣尽力而为。”
于是,两日后,皇帝知道了孟府四兄弟发毒誓不分家的事;知道了孟观潮九岁那年就与长兄动手,二人都险些杀死对方;知道了在老国公爷病故之前,手足相残是家常便饭。
皇帝听了,脊背一阵阵发凉。
九岁……九岁的四叔,便开始与孟大老爷拼命了。今年,他九岁。他有四叔护着,谁也不敢惹他。而若没有四叔,只那个自尽的宁王,怕都要寻机害死他。
四叔家中的腥风血雨,原来并不比皇室少一分;面临的风险,不比他少一分;至于面对,他不需要面对,四叔全替他料理停当了。
皇帝说不出的愤怒又难过。
想当下把孟大老爷五马分尸。
想对四叔说,谢谢你。
他深深吸进一口气,对林筱风说:“朕知道了。此事你有功,稍后自有赏赐。”
林筱风行礼谢恩,随后照常当值。皇帝的赏赐下来,同僚问起,他也只是敷衍了事。
他怎么可能用这种事向太傅邀功。那些话,都是他该说的。不论有无必要。
那边的皇帝,忍了大半日的愤懑委屈,在见到母亲的时候,和盘托出。
太后稍稍有些意外:孟观潮与三个兄长不合,同龄的不少人都看得出。没想到的是,他已走至荣华之巅,孟府其余的房头,仍然不求和,而选择与他斗。
这样的话,那么,先前兄弟几个明争暗斗的时候,恐怕是哪一次都恨不得置对方于死地。
仇恨已然不能化解。
思及此,她微笑,“这样的话,你顺势而为就是了。多数朝臣张罗着你整治太傅长兄的时候,你就应下。”
“我晓得。”皇帝抿了抿唇,“只是心里难受。”
“我想见的到。日后文武功课都用心些,别辜负太傅为你花费的心血。”
“嗯!”皇帝分外郑重地点头。
太后笑了笑,随即就剧烈地咳嗽起来。她连忙用帕子掩住嘴,对皇帝摆手示意没事,继而匆匆去了内室。
因为周千珩,导致心绪大起大落,已然落下咳血的病根儿。便是尽心调理,也是命不久矣。
就为了那么一个人,变成了这样。
多可笑。而如果他但凡争气些,如她所以为、所想象的那样,又怎么会变成这样?便是输,也不至于输得这般不堪、狼狈。
到底,是自误了一生。
她如今能做什么?
不过是珍惜与儿子相聚的每时每刻,请顾鹤用些妇人手段整治周千珩:
他住的屋宇,他每日要反反复复擦洗三遍,之后便在院中跪着,不论是何天气。
顾鹤倒也遂了她心思。
十一月底,本该安生清修的孟文晖,从寺庙中逃走了。
大夫人闻讯之后,有了一种不祥的预感。晚间见到大老爷,神色木然地说了儿子的事,看牢他双眼。
大老爷温然道:“他正是率性而为的年纪,你却把他关到寺庙,他不跑才怪。”
“我正是因为他率性而为,才把他送进了寺里。”大夫人怒道,“这是不是你们父子两个串谋而成?”
大老爷睇她一眼,“爷们儿的事,也是你能管的?”
“你……”大夫人的眼泪簌簌地掉落,“你毁了自己还不够,还要毁了文晖……”
“住口!”这样的话,等于朝廷出兵之前见血光,太不吉利,“你给我老老实实的做你的大夫人,等着结果便是。旁的,一概不准干涉。你发落文晖,我没与你计较,已是念着这些年的夫妻情分。”语毕,拂袖离开。
大夫人愣怔许久,身形下滑到地上,失声痛哭起来。
他与老四的恩怨,必是你死我活,她管不了,也没管过。眼下,她只想让文晖别参与其中,也办不到。
她在府里,怕是出了名的爱哭。
又怎么能不哭?
不论是夫君、长子的生死难测,还是自己与次子的祸福难料,随时随地,都能让她大哭一场。
经了这一阵,大老爷也察觉出了端倪:自己督办漕运的差事,孟观潮看起来是勉为其难,其实是从那时起就给他下了套,给他,真就钻进去了。
他不在帝京期间,明里暗里交好的人,都被孟观潮拿捏住了软肋,但凡手里握有他诟病太傅凭证的人,都会在紧要关头跳出来——当下、之前的一出一出,不过是小打小闹。
他确信无疑。
老四最是暴躁,可也最沉得住气,他比谁都清楚。
沉不住气的人,带不了兵,打不了仗,更不能有例无败绩的荣耀。
可是,大半年前设了局、挖了坑,到现在才让他往里跳——怎么想都不对劲。
是因为宫里、宁王那些不知道是什么的是非惹得老四乱了布局,还是,他这一整年都在因势利导地布局?——若是前者,他可不大相信,又不是军国大事,老四便是暴怒,也会存着一份清醒,不会乱了方寸;若是后者,那么,是不是要追溯到西北跳着脚地清君侧时期?——老四从来是把大事小事放在一起谋划的做派,只是,他的所谓大事、小事,每一日都有不少,局外人看不住的是,他会利用哪一件。
若事关西北,那么,靖王回到帝京,便也是有缘故的,说不定,是甘愿被老四利用一回,从而在人情账上扯平。
可若真如此,事情就真的很棘手了,他能走的路,只有一条。
很明显,老四都动用一位王爷了,定是打定主意要置于他于死地。其次让他心慌的就是,西北两位总兵一直没有定罪,还在牢狱之中,与他们两个有牵连的官员亦如此。
一群侵犯齐齐栽赃污蔑他的话……就算神佛显灵,恐怕都不能从老四手里救下他。
从老四九岁起,从九岁的老四就差点儿杀了他那次起,他就知道,父亲的继室生下的简直是个妖孽、祸害,不论如何都不能留。
这么多年了,在老四位高权重之前,一直变着法子暗算、暗杀,却无一次成事。
父亲病故之后,尤其又发过那样的毒誓,他就想着,老四定然是当真了。
老四是言出必行之人。
由此便想着,他与二弟、三弟、子嗣不妨韬光养晦,等到太傅终于犯了权臣自大狂妄贪财的过错之后,他们的羽翼也已丰满,足以与之抗衡。
哪成想……
大意了,算错了。
从老四亲手击碎老三周身重要关节的时候他就知道,算错了。
孟家的老四,根本就是一头嗜血的狼。根本不会在乎发过怎么样的毒誓,亦根本不曾忘记过与他们兄弟三个的仇怨。哪怕一日,恐怕都不曾放下。
毋庸置疑,老四已经占尽先机。
是以,他能选择的路,不过是破釜沉舟。
他能指望的,是靖王,和两广总督。
只要两广总督用心斡旋,便能保住他与二弟。
至于两广总督是否情愿,并不重要,重要的是,康清辉已经来到帝京,在他掌控之中。两广总督若是能豁出嫡长子的安危,他认命。
至于靖王,算计起来,其实最是容易。
靖王,自有他的软肋。寻常人不知,只是中了靖王府的障眼法。