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63章
作者:九月轻歌      更新:2022-05-23 16:22      字数:7086

徐幼微语凝, 便只是看住说话的人。

侍书、怡墨亦是满脸困惑。

管事妈妈的困惑, 不比别人少一分,很明显,她自己也觉得很荒谬, “我家大公子让奴婢问问夫人, 是否听得懂。”

徐幼微啜了一口茶, 和声问道:“是否听得懂, 又如何?”

管事妈妈又一次看向侍书怡墨。

徐幼微予以安抚的一笑, “这是我的亲信, 有话不妨直说。”

管事妈妈放下心来,道:“不论夫人是否听得懂,有些事, 该早做打算。”

“譬如——”

“有一些事, 关乎朝堂、百姓。”

徐幼微笑了笑,“我是否听得懂,并不重要。只要是有益的事,我很愿意促成。”

“那么,夫人能否拨冗,见一见我家公子?我家夫人命人送来了两广地界一些土特产,让公子当面交给您。”

徐幼微想了想, “明日午后吧。”

管事妈妈长长地透了一口气,即刻行礼道辞。

徐幼微示意侍书打赏。

待人之后,侍书、怡墨齐齐茫然地看着她,“四夫人, 那位妈妈,到底说了些什么啊?”

徐幼微还是第一次看到她们两个长时间一头雾水,忍不住笑了,“我在闺中时,与康公子相识。他与我打了些哑谜。你们什么都没听到。”

侍书怡墨点了点头。本就是什么都没听到,一字一句,都听得清清楚楚,但是连在一起,就如天书一般。

徐幼微回到寝室小憩,利用这段时间,消化掉心头的惊讶:康清辉居然与她一样。实在是匪夷所思。

听得管事妈妈的回禀,康清辉笑了笑。

徐幼微的说辞很有意思,并没承认她是转世重生的人,却不妨碍他笃定她是同道中人。

身在两广,他接受了重生这样不可思议的事情的时候,新帝刚刚登基。彼时他最担心的,便是徐幼微的婚事。

这一世,她决不能嫁给孟文晖。

不会有人相信,她牵系着三个家族的命运、一代帝师的生涯。

他日夜兼程地赶到帝京,拜访徐老太爷,探听到她的情形,又与孟文晖走动过一阵。

酒后,孟文晖说过几次,想娶徐五小姐。

他便显得好笑地说,那女子,不少人都知道,我也倾慕。但如今,她都病得不省人事了,说是个傻子也不为过,你确定要娶那样一个女子?再说了,徐家可是个名符其实的烫手山芋,你接得住?令尊令堂怕是打死都不会同意,还是省省吧,起码等她痊愈了再说。

就这样,真真假假的,劝了孟文晖几回。那厮果真犹豫起来,终究是认同了他的说法,要等徐幼微好起来再说。

此事,他总算能稍稍心安些,随后,便是很煎熬的一段日子。

他喜欢她,前世今生,唯一放在心里的女子,只有她。

却又清楚,太傅深爱她。能护她周全、挽救徐家的人,只有孟观潮。

父亲是两广总督,的确是极有分量的封疆大吏,但是,没有保证徐家安稳的能力,更没有自找麻烦的闲情。

儿女情长,该给对方的是安稳静好,若明知没有那个能力,便该让她有最好的归宿。

他很清楚,若是能够说服双亲,成全他与徐幼微的亲事,日后,整个家族都会得到孟观潮的护助——前世,孟观潮明明恨极了上头三个兄长,尤其长兄,但是因着徐幼微,一直容忍,甚至于,给了孟文晖世子爵位、官职。

直到孟文晖最终百般委屈徐幼微,让她红颜早逝,孟观潮才亮出残酷的刀。徐幼微病故之后,孟家就只剩了太傅一个人。那时候的太傅,已经是嗜血的魔,根本不管是否连累无辜。

让人听了都胆寒。也因为他对家族的残忍无情,落下了种种骂名。好在除去这些是非,他仍是心怀天下的太傅,将士不在乎那些,愿意追随太傅,开疆拓土。

只有真心在意、仰慕或是痛恨太傅的人,才品得出,他那么大的转变因何而起。

前世孟观潮整治康家,是公事私账一起算了。

钟情徐幼微的男子,孟观潮都膈应;曾对徐家落井下石的官员,孟观潮都记恨。父亲前世的过错在于,没看清孟家四兄弟的分歧,与长房、二房、三房都有来往,徐家满门落难一事,有康家一份功劳——这是他与父亲决裂的原因,只是外人不知。

谁都不知道,所以,家族落难的时候,他也一并获罪。

到了那地步,他对孟观潮的看法、情绪,复杂至极:恨他连累无辜,而念及徐幼微,便又生出三分理解。

是因此,他更名改姓,投身军中。

到了军中,经年之后,对孟观潮便只有仰慕、敬重。

能成为孟观潮的袍泽,是他在前世尽头最引以为豪的事。

那一世,死于沙场,太傅送了他一程。

知足了,无悔。

有憾事,与孟观潮相同:大意了,因为无法得到的痛苦,年复一年,不再留心与她相关的一切,甚至远离她,回过神来,已然到了死生相隔之时。

死之前,他知道,太傅数年伤病累积,情形很不好了,恐怕也是不久于人世。

那女子什么都没做,却生生地改变了很多人的命运。只因为,爱她的男子是孟观潮。

如此,不如成全。

可这种事,打定主意是一回事,认真施行起来,真的是很难受。

正一边难受一边想法子的时候,好消息传来:太傅请人到徐家说项,求娶徐五小姐。

他自然清楚,这只是太傅顾着徐家的面子,事情起因,定是徐家先提起的——太傅没可能在那种时候主动提及婚事,不可能主动给人弹劾借着公事谋取私利的把柄。

而以徐家那些人的脑子、计较,又不可能张罗着把徐幼微许配给孟观潮。

有那么一刻,他怀疑太傅也重生了,转念就否定:太傅若是重生,事情就简单了,压着孟府长房,等徐家的事情有了着落,再求娶徐幼微即可。太傅可不是等不起的做派。

那么,这事情的关键,便是徐幼微了。

一定是她做了或说了什么,不然,这段姻缘不会被提及。

却也不敢确定——万一是他对孟文晖做的工夫起了点儿作用呢?这倒不是他自大,而是打心底觉得,重生这种事,有自己一个就已匪夷所思,再有同伴……那就有些惊悚了吧?

结果终归是好的,这就够了。他放下心来,回到亲人身边,一心一意忙碌的,是避免父亲行差踏错。

而陆陆续续听到的消息,却都与记忆不相符:徐幼微嫁了太傅,却是缠绵病榻两年之久。

怎么回事?他绞尽脑汁,也想不出能够说服自己的理由。太傅不可能散播这种消息,她是嫁了与前世不同的人,怎么会病了那么久?

可不管她是何情形,他也有心无力,只能让自己耐心等待。

终于,等到了她病愈的好消息,至今不足一年,孟府内外,发生了很多事。

反复思量,他觉得,有些事与她对太傅的影响有关,譬如孟府三老爷提早出事,意味的是孟太夫人此生不会早早辞世。

是的,他几乎是本能地排除了太傅重生的可能。

那样苍凉、孤寂、杀戮的一生,太傅不必记得。

至于他,眼下与徐幼微搭上话,与私念无关。这一生,他想早一些为家国做些事情。

这三年来,父亲在他屡次规劝之下,清除了隐患,与太傅相关的事,只帮衬,而不会在对立面做手脚。

能够放心了,便想早些投身军中。无论将来有无战事,在军中的日子,于他都是享受。而在这之前,有一件事,必须防患于未然。

他没办法直接找太傅:一无功名,二无官职的闲人,太傅绝不会浪费时间亲自面见,若是打着两广总督之子的名头求见,得到的很可能是太傅先入为主的反感。

太傅那个坏脾气,他还是有所了解的。

静宁公主与李之澄比试很久,拜孟观潮所赐,没分出高下:起先他有意无意地捣乱,随后林筱风那些见风使舵的,全然遵照太傅的心思,两头帮衬着两女子,让她们尽兴之余,打到的猎物数目始终持平。

分出高下来,不合适:李之澄若是赢了静宁,这位公主定然不服,还要没完没了地找补,而她若是输了——凭什么输给那个活宝?

静宁公主因着之前见到了孟观潮,已经心满意足,但他捣乱之后就走了,让她很是失落。

临近傍晚,她也真累了,把打到的猎物留给金吾卫那些人,打道回府之前,对李之澄道:“骑射不是你最擅长的,今日我便是赢了你,也是胜之不武。不可否认,你身手很出色。”

“殿下谬赞了。”李之澄淡然一笑。

静宁公主笑一笑,上马离开。到了猎场外围,改为乘坐马车。

路上,靖王寻了过来。

静宁公主让他上了马车,“找我有事?”

靖王道:“你怎么还没完了?今日跟原五夫人比试,因何而起?”

静宁公主如实道:“我想见太傅,见不到,想见他夫人,也见不到。前几日又遇见了一些怪事,我没法子,只好难为他们的朋友。”

“遇见了一些怪事?”靖王饶有兴致地问,“什么事?”

“……我派人暗中跟着孟四夫人,没两日,就被人警告,说我要是再不知收敛,公主府里可就不得清净了。想起来挺瘆人的:我午睡醒来,枕边就多了一封信,可我根本没察觉到有人进门,下人们亦是。”

靖王追问:“还有呢?”

“……”静宁看着他,不说话,却不想,他笑笑地道:

“是不是被人掳走了?先是险些被饿死,随后险些被吓死。”

静宁睁圆了一双眼,“你怎么会知道的?谁告诉你的?不,是掳走我的人告诉你的?”

靖王唇角的笑意加深,眼中却无一点笑意。

静宁思忖多时,终于明白过来,当即气得脸色煞白,“你!居然是你!?”

“是我。”靖王道,“你闹了这么久,够了。这一次,收拾你的是女子。再纠缠老四和他夫人,我就让王府的侍卫收拾你,把你扔到深山老林去。”

静宁被气得嘴唇都哆嗦了,“萧寞,好歹我也是你妹妹,你也忒不是东西了!你这只坏狐狸!你个混帐王八蛋!……”

靖王见她一副破口大骂的架势,竟也不恼,“疯子,泼妇。”笑着撇下这一句,身手利落地下了马车。

直到傍晚,徐幼微才听说了静宁公主和之澄比试骑射的事,心生困惑:那位公主又在唱哪一出?

侍书去警告过静宁之后,跟踪她的人便不见了。今日和李之澄比试,与她和观潮有没有关系?静宁要是拐着弯儿地行事,扰他们的亲友,那就不如她出面应付了。

孟观潮下衙之后,她跟他提了提这件事。

他就笑,“再看三两日。今日靖王跟我说,他已经在收拾静宁了。要是不奏效,我再想法子。”

“你就算了吧。”徐幼微笑道,“只是看上了你,又没做伤天害理的事。日后她若还是不消停,我来应付。”

“也行。”

徐幼微主动提及康家,“康夫人要送娘和我一些土特产,让她的长子送到府中。今日我已见了康家一名管事妈妈,答应明日见康公子。”

孟观潮一笑,“康清辉?”

“是。”

“你和他早就认识吧?”

“是啊。”徐幼微问道,“怎么了?”

“没怎么。”只是个钟情她的人而已。喜欢她的人,他心里有本儿账,记得一清二楚。倒不会因此而膈应谁,但提到那些人,心里也不会很舒坦就是了。

他想到了康朔去年算计权家、帮他整治大老爷的事,又想到了康朔回任上之前,恳请他在四月左右,把康清辉打发到军中——春日,康清辉还要处理一些庶务。

如此,康夫人让长子登门,也在情理之中。

思及此,他说道:“明日传句话给康公子,让他两日后去宫里一趟,我要看看他。”

“这是什么缘故?”徐幼微不懂。

孟观潮就照实说了,“身手、文采都一般的话,就放到军中,摔打几年。身手资质都不错的话,不如到锦衣卫、金吾卫当差,带三二年之后,到军中的用处更大。他又不是没打过仗。”

徐幼微释然,“我记下了。听起来,你好像比较留意这个人?”

“留意两广总督而已。”孟观潮笑道,“我听说,这三二年,康清辉是他父亲最得力的幕僚。”

“难怪。”

康清辉重生,先要改变的,必是家族的命运。

而孟观潮这样的人物若重活一世……念头一起,她就打消。不用,他不用重生,不必记起伤痕累累的前世。太累,太疼了。

翌日下午,康清辉如约而至,先去给太夫人请了安,随后到卿云斋见徐幼微。

侍书、怡墨找了个由头,把李嬷嬷支到了四小姐那边。嬷嬷不知道昨日的事,她们又不能与任何人提及,索性让嬷嬷一直置身事外。在康清辉到来之前,便遣了服侍在厅堂的人,人到了,也没让她们进门服侍。

已然成婚的女子,见男客时,并不用隔着屏风或是珠帘。

康清辉走进厅堂,恭恭敬敬地行礼,又奉上礼单。做戏就要做圈套,更何况,母亲本就有意与孟府女眷来往,的确是用心准备了不少礼品,如此,什么时候来到帝京,登孟府的门也容易些。

徐幼微看了看礼单,笑着道谢,请他落座。

康清辉又取出一张叠的四四方方的纸,请侍书交给徐幼微。

徐幼微展开来,见纸上写的是一个药方,斟酌片刻,看出这方子竟是治疗时疫的。

时疫……她敛目,竭力转动脑筋。

这一年是乾元四年。他让她看这个方子,是不是说,就在今年,有些地方将有天灾?

是了,她记起来了,有一年夏季,帝京及周边连降数日大雨,涝灾不但毁了很多地方百姓的庄稼,更淹没了他们的住处,有一些成了流民,辗转来到京城,有的地方则爆发了时疫。

灾情一起,孟观潮就亲自带兵赶赴情形严重的灾区。帝京各个门第捐银子、施粥。

时疫情形严重起来,捐银子的门第更多了,施粥的门第却骤然减少,都怕流民中有染了时疫的。

自己这脑子……徐幼微扶了扶额,原来,是在今年发生的,前世的自己,真真儿是混吃等死的情形。要不是被变相地提醒,她恐怕要事到临头才能想起来。

康清辉委婉地道:“去年来帝京途中,曾遇见过一位得道高人,他说今年夏日,帝京及周边有涝灾,就算防患于未然,也不见得能避免时疫。而时疫又非寻常病症,纵有良医,也要过一段时间才能对症下药。这方子是最好的。此事若属实,关乎诸多百姓甚至将士的安危,是因此,我将这方子交给夫人。要让夫人为难了,若实在不能成,也无妨,我再想法子。”

徐幼微望向他,目光中有感激,“多谢公子。我会全力以赴。”

“若能成,此事便只是夫人的事,与我无关。”他不想通过这种奇奇怪怪的事,引起太傅的注意。权臣的注意,不是欣赏便是猜忌,他不想赌,因为很清楚,自己在太傅面前,前世今生相加,都嫩了些,所以,这路,稳扎稳打地往前走就好。

徐幼微凝了他一眼,很快就揣测出了他的用意,笑了笑,“明白。”继而说了孟观潮让他进宫的事,“太傅要看看你的文武功课如何。”

康清辉便知道,父亲去年的一些行径起了作用,笑着称是,继而不再逗留,道辞离去。

徐幼微看向侍书怡墨。

两个人齐齐地笑了,“奴婢什么都没听到。”一仆不事二主,从四老爷发话之后,她们就只是夫人的心腹。再说了,康公子虽然神神叨叨的,用意却是好的,今日所说一切若属实,便是莫大的一桩善事。

徐幼微在琢磨的,则是康清辉这个人。

梦中所见,果然不假。他与观潮一样,是打心底关心百姓疾苦的人。

但愿,这一世,他能早些得到观潮的认可,成为太傅的左膀右臂。

庙堂之上,这样的人越多越好。

另一面,她又庆幸:幸好同道中人是这样的,要不然……此生怕是要横生不少枝节。

敛起心绪,她拿着礼单去了太夫人房里,让婆婆看一看,“和您收到的一样么?若是一样,我就全交给您,分发下去;若是不一样,您得把收到的礼品分我一份儿。”

太夫人笑出来,看完后道:“不一样,等会儿每样都分你一些。”

“好啊。”徐幼微主动说了见康清辉的由来,“观潮让我转告他,过两日去宫里一趟。不为此,就和您一起见他了。”到底是孟府以前不怎么来往的人,她有必要解释一下。

“这些都是小节,不碍的。”太夫人笑着端详她,“今年气色更好了。”

“是啊,还胖了一些。”徐幼微扯了扯身上的褙子,“以前的衣服,穿着都不合身了。”

太夫人绽出愉悦的笑容,“什么叫胖了?明明是以前太瘦了,黄豆芽儿似的。”

徐幼微笑得微眯了大眼睛。

“对了,有件事要告诉你。”太夫人笑道,“静宁公主派人给我送来了一份帖子,在帖子里问我,何时起,靖王成了太傅的好友,居然帮着孟府整治她。”

徐幼微不明所以,“没说别的?”

“没有。”

徐幼微略一思忖,“改日见到靖王妃,我问问她。”

就在当日,婆媳两个得到了宫里传来的消息:太后病了。

徐幼微思来想去,觉得有必要进宫,做做场面功夫,晚间对孟观潮道:“以前,太后没少唤我进宫说话,为此,皇上还挺高兴的。如今太后病了,我若是不闻不问,未免显得太反常。你说呢?”

孟观潮也考虑到这一点了,颔首道:“那你得空就去走个过场。”继而悻悻的,“我原本打算,让她到夏日再缠绵病榻,却不想,她自己作死,到这上下就真的撑不住了。”

徐幼微听了,啼笑皆非,“再霸道,也不能连这种事都让人依照你的心思吧?”

他想一想,笑了。

于是,转过天来,徐幼微递牌子到宫里,很快得了回信:太后召见。于是按品大妆,去了慈宁宫。