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1章
作者:九月轻歌      更新:2022-05-23 16:22      字数:19852

“我也想你。”孟观潮抱紧了怀里的人, 温柔低语, “想得抓心挠肝的。”

徐幼微绽出甜美的笑靥。在他怀里腻了一会儿,转头唤上马儿,与他一起走在林荫路上。

孟观潮一臂拥着她, 空闲的一手握住她的小手。

“外面的事, 都安排好了?”徐幼微问道。

孟观潮嗯了一声, “老五和苗维选出了两个得力之人, 两个人赶过去交接之后, 我看了三两日, 的确是办实事儿的做派,就放心了。”

徐幼微很为他高兴,“这次随行的金吾卫、锦衣卫, 也是功不可没吧?”

“的确。”孟观潮眼角眉梢有了笑意, “一个个的,不论是为了什么前去,到了灾区,都是不遗余力,尤其康清辉、林筱风,得给他们记一功。”

徐幼微并不意外,“你看中的人, 自是差不了。”

说笑着往前走了一阵子,徐幼微担心他累,建议道:“我们骑马出去吧?”

孟观潮笑着说好。

于是,夫妻两个先后上马, 共乘一骑。

徐幼微说了整治静宁的事。

孟观潮笑出来。

徐幼微半开玩笑地道:“喜欢你的人,算是被我灭了一个,作何感想?”

“与我无关。”孟观潮笑道,“不相干的人的所谓喜欢,我才不要。”

“那你要什么?”

“有你喜欢,便足够。”

“可是……”徐幼微敛目,握住他把着缰绳的手,“我,不喜欢你了。”

“嗯?”孟观潮立时拧眉,怀里的人却慢悠悠地继续道:

“如今,我爱你。”

“小猫……”莫大的喜悦占据了他心海,他板过她身形。

终于,他等到了。

徐幼微主动吻上他。在被他炙热的气息迫得透不过气之前,轻轻地推开他,然后看着他,少见地俏皮地眨了眨眼,“两个字换成一个字而已,可是,有了好些不同。”

是真的,有了好些不同。本该全然信任他的时候,也会瞻前顾后;本该视为小事的事情,也会患得患失;本该心安理得的事,也会生出忐忑——比如这次灾情的事,总怕他察觉到什么,从而疑心她不是全心全意待他。所以,在林荫路上看到他垂眸思忖的模样,竟有些彷徨无措,怕极了他察觉到了端倪,所以不悦,所以没有及时唤她。

他是不信神佛的性情,却不排斥一些奇闻异事。如果彼此前世的情形稍稍好一些,她都会告诉他,尝试着让他相信她对一些事情的所谓先见之明。

可是,前世那般情形……

她的经历倒也罢了,她做不到回顾并告知他前世生平。

重生越久,想起前世的时候越少,可每次想起,对他的心疼只有更深更重。

不要,也不能让他知晓。

就想这样过下去,就想让他做这样的,绝无仅有的孟观潮。

她爱的孟观潮。

孟观潮不知妻子心里的千回百转,笑问:“怎么说?”

“就是好些事情都不一样了。”徐幼微如实道,“喜欢的时候,也担心一些事,却相信你无所不能,现在却知道,你也只是个有血有肉的人,不管什么事,都怕你会出岔子,而每次听到好消息,又都会打心底以你为荣。”

“不管什么事,都怕我会出岔子?”孟观潮蹙了蹙眉,“那你岂不是要经常担心我喝酒、喝水的时候被呛死?”

“乌鸦嘴,闭嘴。”徐幼微又气又笑地掐了掐他唇角,“要是到了那地步,我岂不是把你当傻子了?孟观潮,你这是埋汰谁呢?”

他眼中笑意更浓,再一次的,紧紧的,把她拥到怀里,“我也爱你。谢谢你。”

谢谢她的好转,给他生涯注入最璀璨的一道光;

谢谢她的陪伴,让他枯燥无趣的时日中增添了数不清的温馨欢笑及至极致的快乐;

谢谢她在结发为夫妻之后,仍旧愿意进一步了解他,否则,不会有今日的——

相爱。

夫妻两个回到家里,走进垂花门,便看到四娘拎着裙摆小跑过来。

“小叔!”四娘笑容璀璨,“您可算回来了。”

孟观潮笑微微地打量着她,“你倒是过得真不错,起码胖了五斤。”

四娘轻笑出声,走上前来,给小叔小婶行礼,随后道:“我就说,小叔一定会打趣我。”

徐幼微则斜睇着孟观潮,“四娘以前太羸弱了,我和娘好不容易才让她长了点儿斤两。”说着携了四娘的手,“我们不理他。眼下这样,其实还有些偏瘦。”这是实情。

“我随口说一句而已,怎么就嚷着不理我了?”孟观潮对四娘道,“她怎么变成这样儿了?”

四娘揽着徐幼微的手臂,笑得微眯了大眼睛,“小婶婶向着我而已。”

孟观潮笑了,“我听你小婶说,你苦练了一整个夏天的字?”

“是。”四娘道,“我的字没打好基础,不好看。夏日能帮祖母、小婶婶的也有限,就把空闲的时间全用来习字了。有小婶婶指点着,有了些进益。小叔,回头您瞧瞧?”

“自然。”孟观潮说道,“等字写出门道,跟着你小婶习水墨画。”

四娘双眼一亮,转头看着徐幼微,“我可以么?”

徐幼微笑道:“当然可以。早就跟你小叔说好了。”是在往来信件中,她与他提及的。

四娘满脸喜悦,“那太好了。谢谢小叔小婶。”

孟观潮笑道:“你不是会酿酒么?给我酿几坛桂花酒。”

“好啊。”四娘因此雀跃不已,又道,“我还要酿几坛果子酒,小婶婶可以用来款待女客。”

“也好。”徐幼微转头打趣孟观潮,“我教四娘习水墨,你跟着凑什么热闹啊?”

孟观潮一本正经地道:“我要不提起,你可能就忘了。”

徐幼微:“……”

四娘和侍书、怡墨忍俊不禁。

到了太夫人房里,大夫人、二夫人已经带着二娘、三娘、孟文麟过来了,见到孟观潮,齐齐笑着起身见礼。

孟观潮对两位嫂嫂还礼,和侄女、侄子打招呼。

他看得出,长房、二房的人没了先前的丧气,已经接受了现状。

晚间,一家人坐在一起用饭。

大夫人与孟观潮说起内宅的事:“我一直念叨着,让四弟妹主持中馈,可她如何也不肯。四弟,快说说你媳妇儿,别纵着她偷懒。”

其余的人都善意的笑了。

孟观潮看了太夫人一眼,笑道:“本就不是她的差事。家里的事,就该你管着,若是事情多,只管让我二嫂和三个侄女帮衬着。”

大夫人、二夫人听了不由动容。观潮的言下之意,是让二娘、三娘、四娘学着打理家事。

四娘也罢了,这孩子的去向,看那意思是自己做主,至于二娘、三娘,观潮分明是为了她们出阁有所准备才这样说。儿女的婚事,如今真是压在她们心头的一块巨石,得了他这样的准话,一颗心可以放下了。

一时间,妯娌两个眼角微湿,以茶代酒,敬了孟观潮一杯。

用过饭,说了一阵子话,众人各自回房。

孟观潮回到卿云斋,眉宇间的疲惫就掩饰不住了,坐在东次间的太师椅上,一动也不想动的样子。

徐幼微唤人备好水,取出新给他做好的寝衣,转到他面前哄他:“去洗个澡,会觉着舒坦些。”

孟观潮嗯了一声,慢腾腾地下地。

徐幼微又是心疼又是笑,挽着他的手臂,送他到净房,“我服侍太傅沐浴?”

孟观潮轻笑,“省省吧。我媳妇儿怎么能做这种事?”

“我这不是怕你在浴桶睡着么……”

孟观潮笑出声来,轻而易举地把小妻子拎到门边,“不能够。该干嘛干嘛去。”

“……烦人!”徐幼微连鼻子都皱起来了。

孟观潮笑得更欢,亲了她一下,末了微声道:“做什么非要帮我沐浴?哪儿是你没看过的?怎么,忘了?”

“……人怎么能坏到你这份儿上?”徐幼微咕哝着落荒而逃,差点儿撞到门框。

他哈哈大笑。

确定幼微去了次间,他才慢慢宽衣。

难得她想开了,要在这种时刻伴着他,又怎么会不愿意。可是不行啊,在外难免被东西碰一下剐一下,痕迹却还没完全褪去,没必要让她看到。

想到她刚才的样子,他的唇角就又扬了起来。

靖王此时也在笑:妻子在学着给他做衣服,笨手笨脚的样子,委实有趣。

靖王妃不乐意了,用妩媚的大眼睛斜睇着他,“你再笑,我可撂挑子不干了啊。”

“本来也没指望你能学会。”靖王笑道,“你那脑子,只是赚钱时灵光,别的事不行。”

靖王妃嘴角抽了抽,“瞧不起我?”

靖王拿过她手里的活计,信手扔到一边,在她抱怨之前,把她搂到怀里,安置到膝上,双唇点了点她的唇,“有那份儿心就够了,何必受那份儿累?”

靖王妃抿唇笑着,手臂绕到他颈间,端详他片刻,柔声道:“萧寞。”

“嗯。”

“你这次回来,我觉得你打心底静下来了。”

“对。”靖王搂住妻子,轻轻地晃着,“如你所愿,我想安安稳稳地过完余生。”

“看出来了。”靖王妃由衷地笑了,“能告诉我原由么?”

“自然。”靖王无意识地轻拍着她的背,语气温柔、和缓,“离京在外的时候,看到了太多事,可看的最多的,是孟老四这个人。

“我终于明白,他手中的军心、民心究竟是如何得来。

“面对将士、百姓的时候,他只有一颗赤子之心。

“这样的人,地位是不可撼动的。而最重要的是,我打心底地敬重。

“为人、为人臣至此,他想要什么,不是手到擒来?全看他稀罕与否。

“萧家的人,便是算上我朝历代帝王,也没有如他一般惊才绝艳且心怀天下的人。

“既然如此,我还争什么?又能争到什么?

“与其徒做无用功,倒不如为江山社稷做些力所能及的事。”

靖王妃听了,欣慰地笑了,“我早就跟你说过,孟老四是爱兵爱民之人。”不少人眼中经商的人,好不到哪儿去,可商贾全都认可的人,绝对错不了。

靖王笑得有些落寞,“可惜,何为爱兵爱民,何为军心、民心,以往我只是一知半解。”

“如今明白了?”

“明白了。”靖王吻了吻她鬓角,“真明白了。”

靖王妃逸出舒心之至的笑容。

靖王吻了吻她的唇,“身子骨真的好了?”

“嗯。”靖王妃笑盈盈点头,“如今每日调息打坐,偶尔还会和之澄、幼微一起到护城河遛遛马,情形好了不是一点儿半点儿。”

“那么——”

她素手轻抚着他下颚,“那么,我们可以斟酌一下,几时添个小娃娃。”

只听这样的言语,靖王的笑容就变得格外柔软,却仍是很理智地道:“等宁夫人亲口证实了,再说这事儿也不迟。”

孟观潮歇下没多久就睡着了。回到家里,心神放松下来,终于可以安心入眠。

徐幼微陪着女儿做完功课,又说笑一阵子才回了正屋。

洗漱歇下时,她在柔和的灯光影中,凝视着观潮的睡颜,好一会儿,轻轻地在他额头印下一吻,熄了灯。

在他身侧躺下,他便将她抱到怀里,语声含糊而沙哑:“小猫?”

“嗯。”她寻到他的手,与之十指相扣,“睡吧。”

“是得好好儿睡一觉。”他吻了吻她的唇,“等我缓过来,你再跟我找补。”

找补什么啊?她忍不住笑了,依偎到他怀里,安然地阖了眼睑。

一早,孟观潮醒来的时候,发现妻子已经不在身边,扬声唤道:“小五?”

“嗯?来了。”伴着轻快的应声,徐幼微端着一盏茶走进寝室,到了床前,“渴不渴?”

孟观潮坐起来,接过茶盏,喝了两口,之后随手放到床头的小柜子上,把她拉到怀里。

徐幼微环住他,下巴搁在他肩头。

两个人也不言语,只是这样静静相拥。

只是这样,便觉安然静好。

这天是中秋节,上午,孟观潮带着幼微去给岳父岳母请安,下午则先后去了宁府、原府。

到了原府,恰逢原冲和南哥儿在老爷子、老夫人房里。

“伯父!”南哥儿一看到孟观潮,就绽出甜甜的笑容,张着手臂跑向他。

“当心摔着。”孟观潮笑着,把南哥儿抱起来,摸了摸他的小脑瓜,“小子,还记得我?”

“记得啊。怎么会忘呢?”南哥儿笑嘻嘻的,“祖父说,你们今日要是不来,明日我们去找你们。”

“明儿去找我们,给你多备些好吃的、好玩儿的。”

“好啊!”

原老爷子笑眯眯地瞧着一大一小,道:“难得,这么投缘。”

原冲则笑道:“哪有跟观潮不投缘的小孩儿?长成他那样,孩子只看脸就被收买了。”

老爷子瞪了他一眼,“什么话到了你嘴里,就会变味儿。”

原冲只是笑。

南哥儿则不管父亲、祖父拌嘴,甜甜地唤徐幼微:“伯母。”

徐幼微笑着应声,握了握他的小手,继而走到对自己笑着招手的老夫人身边,问:“之澄呢?”

“去靖王府了。”老夫人笑道,“王妃给林漪、原家的孩子们踅摸了好些新奇的玩具,让她过去看看,合心意就带回来。适合林漪的,王妃已经选出来,送到孟府了。”

徐幼微笑道:“那敢情好,王妃找到的东西,都非寻常可见的。回头我要好生想想,如何回礼。”

“你跟之澄商量着来就是了。”

这边两个人说着话,那边抱着南哥儿的孟观潮和老爷子、原冲亦是谈笑风生。

老夫人瞧着观潮,不由得想:这样喜欢孩子又招孩子喜欢的人,该早些有自己的亲生骨肉才是。随即又笑,自己这可真是皇帝不急太监急——人家孟太夫人、观潮、幼微都是安于现状的样子。

徐幼微不经意间瞥过观潮,心里也在想孩子的事儿:师母说,她因着调理、活动筋骨并重,平日里胖了瘦了放一边儿,完全可以生儿育女。

想到此事,便是满心欢悦。

这又是一个喜欢与爱的不同之处:再喜欢,想到怀胎之苦、生子之惊险疼痛,总会有些打怵;而今却是不同,苦痛变得微小,是可以忽略不计的,迫切地想要这段爱恋的结晶。

付诸深爱的理智的男人,会变得极其隐忍克制;

陷入深爱的女子,则会变得极其勇敢,没有惧怕。

时年秋末,太后薨。

帝哀恸不能自已,辍朝数日。

京城各处不见艳色,家家户户为红颜早逝的太后服丧。

内外命妇哭丧之后,俱是留在家中,鲜少出门走动。

到了今时今日,太夫人与幼微说起太后,总忍不住一番唏嘘:“她和观潮年岁相仿,往日里如何也想不到,她竟会那么早就离开。”

死者为大,再大的过错,再多的不是,都随着生命的凋零成为昨日逝水。徐幼微能做的,也只有婉言宽慰婆婆。

靖王妃的哀伤,要比孟家婆媳两个更深一些。到底是年岁相仿的人,早些年,有过几分交情。

徐幼微想见的到,为此,得空便轻车简从造访靖王府。

一次,靖王妃苦笑道:“人活一世,到底是活什么?”

“也不少啊,至亲的人、友人、嗜好,随意数一数,就足够将岁月填的满满的。”徐幼微笑道,“谁都一样,日子不可能只有平淡或欢喜。至于眼下,你要为着我,少一些感伤,多一些展望。”

靖王妃亲昵地戳了戳她面颊,“小小年纪,恁的通透。”

徐幼微笑着眨了眨眼睛。通透什么啊?只是观潮让她看过的苦、痛、挣扎太多了,哪一桩拿出来,都非今生所遇坎坷能比。

这天道辞离开靖王府时,在外院遇见了靖王。

徐幼微便下了马车见礼。对这位王爷,平心而论,她从不反感。不论前世今生,他所作的一切,都是顺势而为。最重要的是她看得出,某种程度上,观潮对靖王很好,不管靖王捅了多大篓子,他都没脾气,能够全然站在对方的立场考虑诸事,予以谅解。

原冲是怎么说观潮的?——“我看出来了,你对靖王,比对我都好,压根儿就舍不得他出事。告诉你,往后要分出轻重,明里暗里的,我得在你这儿排第一,不然,看我怎么给你添乱。”

当时观潮笑得不轻,说你别跟争风吃醋的小媳妇儿似的行不行?惹得原冲追着他一通打。

一想起,就让人心生笑意。

此刻的靖王,双手拢着个纯白色的毛球,见徐幼微行礼,忙笑着腾出一手抬了抬,“四夫人快免礼。颖逸今儿还好吧?”

“还不错。”徐幼微一面答话,一面看着那个白色的毛球,辨认出是一只小猫。

“喜欢猫么?”靖王留意到她在看手里的小家伙,托起来让她看,“刚踅摸到的。你要是喜欢就带回去,我再给颖逸找一个。”

“不用,不用。”徐幼微忙笑道,“我婆婆房里有一只猫,也很讨人喜欢,我每日哄着它就行了。”

靖王觉得她的措辞很有趣,逸出大大的笑容,“那我就拿回去给颖逸了。”

“不耽搁王爷了。”徐幼微欠身行礼,站到一旁。

靖王走出去两步就停下,问道:“静宁没再瞎折腾吧?她要是再胡闹,你跟我说,我有的是法子治她。”

徐幼微莞尔,“多谢王爷,不过不用了,静宁公主应该不会再一意孤行了。”

“什么一意孤行,她那是糟蹋孟老四。老四再不济,也不是她那样的二百五能惦记的。”

徐幼微强忍着心头的笑意。

“你治得住她就行。”靖王笑着对她摆一摆手,“快回家吧。”

徐幼微点头说好。

回到孟府,问过谨言慎宇,得知孟观潮一如前些日子,今日要留在宫中。

对此,她是喜闻乐见的。皇帝正是最难过的阶段,最需要亲近的人陪伴安抚。

回房洗漱更衣,她去了太夫人房里。

大夫人、二夫人、二娘、三娘、四娘、孟文麟都在。不知是何时形成的不成文的规矩,他们每日晚间都会来太夫人房里用饭。太夫人与徐幼微自然是喜闻乐见,吃饭这回事,人多些才好。

徐幼微冷眼瞧着,这一年,大夫人、二夫人虽然没明打明地说过什么,却是一步步的做出了改变,不论惯有的做派,还是家里家外的事,将四房的利弊得失作为行事考量的准则。这种改变,不论因何而起,笑着接受都是有益无害。

靖王给妻子放下寻到的小猫之后,便返回了宫里。

这一阵,小皇帝离不开孟老四,孟老四顺手把他捎上了。

他行至南书房外的时候,已近亥时,室内静悄悄的。

室内,临窗的桌案前,坐着替皇帝批阅奏折的孟观潮,皇帝则已在临窗的大炕上沉睡。

靖王挑了挑眉,没出声,在与孟观潮相邻的桌案后方落座。

在观潮建议之下,皇帝让他协理工部事宜,并执掌内务府。每日相关的公文奏折也着实不少。

顾鹤轻手轻脚地走进来,给孟观潮和靖王各奉上一盏茶,继而退下。

孟观潮一面慢条斯理地喝茶,一面看着奏折。

靖王喝了一口茶,俊脸立时纠结到了一处:这也太苦了!到底是浓茶还是汤药?

他下意识地望向孟观潮,却见孟观潮正一脸嫌弃地瞧着他,还用口型对他说:娇气。

气得他。

他磨着牙,劝着自己忍下了——总得顾及那个好不容易睡着的小崽子不是?

夜半,靖王实在乏累了,窝到躺椅上歇息,入睡之前,见孟观潮仍在专心致志地批阅奏折。

天生受累的命。他腹诽着,阖了眼睑,转头睡去。

夜半,却被皇帝的呓语吵醒。

“四叔,四叔!”皇帝语气焦虑地唤着。

靖王稍稍偏了偏头,望过去。

孟观潮嗯了一声之后,见皇帝神色有异,连忙走到临窗的大炕前,抬手抚了抚皇帝的脑门儿,又握住他的手,“没事,没事。”

“四叔……”

“我在,安心睡。”

皇帝含糊地哦了一声,渐渐安静下来。

靖王原本担心,皇帝要结结实实地消沉一阵子,然而事实却非如此。

太后入土为安之后,皇帝就振作起来,功课方面格外用功,听朝臣议事的时候,也总是全神贯注地聆听。要说变化,自然也有,话少了些,却显得更加依赖他的太傅。

靖王就想,不管怎么样,没有大的差错就行。

这一年的春节,就在有些沉闷的氛围中到来了。

孟观潮每日上午去宫里一趟,余下的时间都留在家中。

这天,皇帝送他走出书房的时候,递给他两封信:“我给婶婶和林漪妹妹写的信。只是跟她们报个平安。”

孟观潮接过信,问道:“想让她来宫里跟你说话么?”

皇帝缓缓地摇了摇头,“过一阵再说吧。”他低着头,小声道,“有时候,我管不住自己,突然间就会掉眼泪。不想让她们看到我哭,太丢脸了。”

孟观潮微笑,“那就过一阵再说。”停一停,又问,“有没有想要的东西?”

皇帝想了想,看着他,问:“四叔,你会做孔明灯么?”

孟观潮颔首,“会做。”

“那你能不能教我?”皇帝握住他的手,“今年元宵节,我想放孔明灯。”

“可以。”

皇帝笑了笑,笑意却不能抵达眼底,“别的,暂时没有了。”

孟观潮嗯了一声,“那我回了,明儿再来。”

皇帝握着他的手不放,“我送送你。”

“黏人。”孟观潮温声道。

“就黏着你。”

孟观潮侧头看着身边小小的少年,展臂环住他的肩,轻拍着安抚,“都会过去的。我陪着你度过去,在你好转之前,不会离开,不会出意外。”

少年因为丧母之痛,对尘缘有了畏惧,怕他被仇家暗杀,怕他出意外,也怕他离开京城。他看得出,所以少见地主动许下承诺。

皇帝用力点头,嗯了一声,往前走了一段,抬起手,飞快地用手背擦了擦眼角。

孟观潮回到府中,让谨言把信件送到内宅,自己在书房独坐许久。

徐幼微收到皇帝的书信,很是意外,当即展开来看。

在信中,皇帝复述了太后临终前一些事。

太后开解爱子:你只是早一些经历生离死别而已,天灾中失了家园失去亲人的孩子比比皆是,而你还有太傅,还有锦衣玉食,更有要一生担负的责任。

太后说,国事问四叔,宫廷诸事和终身大事问四婶婶。

随后,皇帝问起她和太夫人、林漪的近况,又叮嘱她,要照顾好自己和家人,尤其要帮四叔调理伤病。我很怕他生病,我要他长命百岁。

他说四婶婶,偶尔我会恍惚,会不愿意明白,常笑望着我的娘亲,怎么就不在了?

他说等我好了,再请婶婶和林漪到宫里玩儿。我会好起来的。

徐幼微看完之后,潸然泪下。

那小小少年的殇痛,让她生出无力感,心中千回百转。

晚间歇下后,不可避免的,夫妻两个说起皇帝。

徐幼微叹息道:“若是早些知道太后的事,设法断了她的心思就好了。”

“想想就得了。”孟观潮说道,“她都把自己儿子的安危豁出去了,别人为什么要替她后悔?”

“心疼皇上罢了。他越懂事,越让人不好受。”徐幼微抚着他下颚,“你还不是一样。”

“我有么?”

“当然有。”徐幼微依偎着他,“不肯说我也看得出来。说句大不敬的话,那跟你自己的孩子有什么差别?你不定怎么心疼呢。往后多陪陪皇上,实在不行,带他出去散散心。”

“嗯,我好好儿琢磨琢磨。”

转过天来,徐幼微在书房斟酌许久,才给皇帝写了一封情真意切的回信。

思来想去,她都觉得,皇帝是愿意与人一起回忆太后的,是以,说了不少太后生前的言语,例如皇帝喜欢的衣物样式、菜肴羹汤、水果点心,又说了对他诸如喜欢甜食坏牙的担忧、对他逐日可见的勤奋的欣慰与疼惜。

末了她说,自己针线尚可,皇上若是允许,日后很愿意到宫里,给他做些衣服鞋袜。

林漪那边,昨日也收到了皇帝的信件,内容却无只言片语谈及失去母亲的哀痛,只如哥哥一般,叮嘱她要听祖母父母的话,用心做功课,甚至于,还若无其事地说了他们一起看过的小豹子、小老虎的近况,末了说,等到春暖花开,你应该就能来看他们了。

只是,林漪是早慧的孩子,看完信,偷偷地哭了一鼻子,回信时亦是绞尽脑汁,尽量做到语气如常,但又表达出自己对他的关心、记挂。

这天上午写好信,林漪就把一来一回两封信摆到母亲面前,和母亲分享心事:“娘亲帮我看看,这样回信妥当吗?”

徐幼微看完信件,心里又是一阵酸楚。

这俩小可怜儿……

她搂着女儿,又认真地看了一遍回信,笑着说很好,随后道:“我尽快给你写一本小册子,把犯忌讳的东西全部列出来,这样,以后你就安心回信,不用再让我帮着看了。”

这对儿在前世把观潮险些气炸肺的小冤家,在今生,到如今,只是他和她愿意付诸全部关爱的孩子。

林漪听了,撒娇地搂住母亲,“犯忌讳什么的,我没想到,只是觉得娘亲应该知道。我不需要瞒着您什么事啊。”

徐幼微笑着亲了亲女儿的额头,“你很快就会长大,有自己的心事。到那时候,只怕我追着你问,你都不肯告诉我。”

林漪很苦恼地皱了皱小眉头,“那……长大可不是什么好事。我可不想跟娘亲有隔阂。”

徐幼微笑意更浓,“那不算隔阂,是情理之中的事。”哪有对母亲没有任何秘密的女儿?

“可是,娘亲不会伤心吗?”

“不会。”徐幼微悄声道,“娘亲也是这样长大的,有些事,你外祖母到现在都不知道。只要你不整日里胡作非为,娘亲就不会干涉你的日子。”孩子么,教导的根基打好,就不用担心长歪,所以,她不介意一早告知孩子一些人之常情。

林漪咯咯地笑出声来,继而眨了眨大眼睛,“长大之后,万一我有什么对您和爹爹难以启齿的事,我让别人告诉你们,好不好?”

“好啊。”徐幼微道,“要是觉着我们一定会生气上火的事,就先告诉我或是祖母;要是无伤大雅的事,就先告诉爹爹。爹爹最疼你,可他平时繁忙,我们尽量让他少生气,好不好?”

“好!”

“真乖。”徐幼微叮嘱道,“今日就写一篇手札,把我们约定的事情记下来,到时候万一我不认账,你可以拿着手札跟我算账。”

林漪笑倒在母亲怀里。

当晚,母女两个通过孟观潮之后,收到了皇帝的回信。

皇帝对徐幼微说,等过了元宵节再请婶婶来宫里,做针线累眼睛,我就是想跟你说说话。

皇帝给林漪的信件,仍然是懂事的哥哥的样子,甚至亲自给她布置了一些功课,譬如试着学学棋经,如此,相见时也能对弈几局。

元宵节前,孟观潮和皇帝忙着亲手做孔明灯,在当日又亲手放到空中。

过了年节,徐幼微开始频繁地往返于家中、宫里。

在宫里,她总是被直接请到慈宁宫偏殿,与服侍皇帝的掌事宫女一起给他做衣物鞋袜荷包等等。到午间,皇帝便会赶过来,与她一起用饭,闲话家常,消磨到未时左右返回外书房。

皇帝说:“娘亲给我做的衣物鞋袜,我全都好生存放起来了,她生前喜欢的物件儿、书籍亦然。婶婶,我这样做,是不是有故意让自己伤春悲秋沉湎伤痛的嫌疑?”

徐幼微摇了摇头,和声道:“当然没有,这是再自然不过的事。你应该一直记得太后娘娘对你的好。”

太后再怎样,之于皇帝,只是慈母。

一大一小就这样,从太后聊起,话题渐渐转移到别的人别的事。

皇帝说起靖王:“不知道是不是我自作多情,他对我好像越来越好了。”

徐幼微莞尔,“靖王爷不像是能做这种戏的人。”

“嗯,我也是这么想的。”皇帝现出了近来很少见的笑容。

孟观潮那边,则少见的非常不着调的带着皇帝一起做风筝、做屋宇船只的模型。

靖王、原冲、苗维等人见了,俱是啼笑皆非,不知道说什么好。

做了一阵手工活儿,孟观潮开始得空就带着皇帝到街头游转。

他是觉得,皇帝一直住在宫里,偶尔出门,看到的都是最热闹最喜庆的情形,对百姓疾苦的了解,仅限于听说。

皇帝着实开了眼界,回到宫里,见到徐幼微的时候,便兴致勃勃地说起在街头的见闻,有时让她也啧啧称奇。

皇帝见她有时为了做完手边的针线,会晚一些才回家,就没心没肺地说:“婶婶把这些拿回家就行,想起来就缝两针,不用心急。”

“那怎么行?”徐幼微睁大眼睛,“皇上的穿戴都有规格,不能流入官宦家中。”

“诶呀,你怎么跟四叔一样?”皇帝又是无奈又是笑,“我让他把折子带回家的时候,他也说不行。”

“……”徐幼微语凝。

“又不是外人。”皇帝笑眯眯地抚着身上的外袍,“婶婶做的衣服很合身,穿着很舒服。”

“真的?”

“真的!”

“那就给你多做一些。”

“好啊。”

如此光景中,到了春末时分。皇帝总算是走出了阴霾,时不时请徐幼微带上林漪一起进宫。

徐幼微看着两个小孩儿凑在一起叽叽咕咕,偶尔会想,他们此生做异姓兄妹也不错。

对于这件事,她倒真是走一步看一步且非常知足的心态,只要不出现前世的阴差阳错就可以。

这一年夏日,徐幼微和靖王妃先后诊出喜脉。

皇帝闻讯,再不肯让徐幼微进宫,唤顾鹤陪着自己选出了一大堆养身之物,唤人分头送到孟府和靖王府,转头又笑嘻嘻地对孟观潮道:“四叔,我也要当叔父和哥哥了,是吧?”

孟观潮则反问:“这个辈分,是不是有些乱?”

皇帝小手一挥,“我才不管那些,我自己论我自己的,这可不是六哥总抱怨就能改的。”

孟观潮莞尔。

皇帝纵容自己陷入憧憬:“四叔,我想要个弟弟,这样的话,我就能帮你教他功课了。”

“女孩子也要读书。”

“那不一样。要是有妹妹,就和林漪一样,宠着哄着还来不及,哪儿舍得让她辛苦?要是添了弟弟,他以后就要帮你支撑门庭,也要帮我打理朝政,可不就得从小习文练武。”

孟观潮牵了牵唇。

皇帝忽闪着大眼睛问他:“四叔,你想要儿子还是女儿?”

孟观潮笑而不语。

他先前当然是一门心思盼着添个女儿,但看到小猫害喜的症状之后,就只想要儿子了:生个儿子,对谁都有交代了,女儿么,已经有林漪了,不能太贪心。

徐幼微有喜之后,衣食起居都遵从师母的吩咐,前三个月老老实实安胎,月份大一些之后,适度地到室外走动。

姐姐听闻喜讯,赶来看过她两次,随后就来不了了:她也有喜了。

徐幼微看着姐姐写来的欣喜之中夹杂着些许沮丧的信件,着实笑了一阵,随后回信,又让李嬷嬷选出诸多适合姐姐用的衣物补品,随信件一并送去。

孟府女眷每日都围绕在她身边。

林漪就不需说了,小大人儿似的不准母亲劳累。

太夫人无疑是最高兴的一个。而在初期,看着幼微害喜吐得厉害,总忍不住把她搂到怀里,柔声安抚,一次更是说,实在难受就哭一鼻子,娘亲不笑话你。

徐幼微当时听了,立时就笑出来,反过来搂住婆婆,“什么事都没有,我才不哭,等孩子落地了,我来一巴掌,就什么都找补回来了。”

太夫人笑不可支,“到那时,你才舍不得。”

孟观潮渐渐地有了固定的下衙回府的时间,在家中的每一刻,都陪在妻子身边。

他不会在任何细节上委屈她,却也不刻意娇惯她,凡事都先询问她的心意,认可的随她去,不认可的就搁置。

这倒让徐幼微格外心安。为了子嗣、为了一个生下儿子的可能就对女人低三下四的男人,是她顶看不起的。

她爱的孟观潮,不可能是那种人。

他的体贴,已经在每日按时回家、时时陪伴中彰显。虽然他不肯说,可她懂得。

时年腊月,幼微诞下一子,大名孟栩,小名宝儿。

一个月之后,靖王妃亦诞下一子,大名萧景琦,小名天恩。

皇帝欢喜不已,得空就往孟府和靖王府跑,眼巴巴地盼着俩小孩儿唤自己“叔父”、“哥哥”的一日。

时光惊雪,几番冬去春来。

这一年,孟宝儿五岁。

五年间,孟观潮开海禁、兴民事,国库逐年从有亏损、有结余到了充盈的地步。

他想看到的盛世,他期许的国泰民安,已经在前往的路上。

同样的五年,靖王用实打实的政绩得到了皇帝的信任,兄弟两个,生出了切实的兄弟情分,是因此,皇帝和孟观潮商量之后,早早册立靖王嫡长子为靖王世子。

随着两个过于可爱的小孩儿长大,皇帝更加频繁地造访孟府或靖王府。

亦是这五年间,二娘、三娘相继出嫁,孟文涛、孟文麒、孟文麟亦相继娶妻。

这天休沐,孟观潮照例留在家中,他坐在椅子上看书,徐幼微在临窗的大炕上做针线。

午睡醒来的孟宝儿走进正屋,说道:“爹爹,下次休沐,要带娘亲、姐姐和我出去西山玩儿。”

孟观潮眉梢微扬,“这是什么时候说定的事儿?我怎么不记得?”

“爹爹看啊,”孟宝儿从跟随在侧的嬷嬷手里接过一本小册子,“我给你记账了。”

孟观潮把儿子捞到膝上安置好,“我瞧瞧。”

“是爹爹说的,食言三次,就答应我一个条件。”孟宝儿认认真真地捧起小账本儿让父亲看,“我不会写手札,但是,爹爹哪天食言了,是出于什么缘故,我会记下来。”

孟观潮拿过小册子,翻了几页,蹙眉,“孟宝儿,你这字儿怎么跟狗刨的似的?”

徐幼微横了他一眼。

孟宝儿则是理直气壮:“我年初才描红,现在会写很多字了,也该知足啦。这可是祖母说的。”

“……”

徐幼微无声地笑了。

孟宝儿扒着父亲的衣襟站起来,忙着往后翻页,认认真真地道:“后面的就不是狗刨一样的了。”

孟观潮和徐幼微同时笑出来,前者亲了亲儿子的小脸儿,“确实有进益。”

孟宝儿眯起了与父亲酷似的漂亮至极的眼睛,“下次休沐,要带我们出去玩儿。”

“好。”

“爹爹真好!”孟宝儿搂住父亲的脖子,用力亲了亲他的脸,继而就溜下地,“我去告诉姐姐。”

孟观潮笑微微地望着儿子,“去吧。你姐姐在外书房。”

孟宝儿走到门前,停下来,转头望着母亲,“娘亲,做针线累眼睛,不准再做针线了。”

“……”徐幼微蹙眉,“边儿去,怎么一转头就管上我了?”

孟观潮哈哈地笑。

孟宝儿并不在意母亲的数落,笑嘻嘻的,“我可是好心诶。什么叫‘边儿去’呀?”

徐幼微柔声解释道:“我只是隔三差五碰一碰,也是个喜好,你不要担心有的没的。”

孟宝儿这才心安,欢欢喜喜地出门去了。

孟观潮放下书,转到大炕上,拿走妻子手里的东西,倒下去,枕着她的腿。

服侍在侧的丫鬟低眉敛目地退了出去。

徐幼微低头看着他,手势温柔地抚着他面颊,“你小时候就是宝儿这样么?聪明的过了分,还是个小话痨,就没有他不管的事儿。”

孟观潮微笑,“你知足吧,我小时候可没他这么省心,淘气得厉害,动辄上树上房。”

徐幼微笑起来,“三日后,靖王府的小郡主满月,我们一起去。”

“嗯。”孟观潮想起小郡主的小模样,笑了,“那小孩儿很漂亮,等宝儿长大了,拐回来给我们做儿媳妇。”

徐幼微掐他下巴一下,“个不着调的。哪儿有这么早就惦记别人家女儿的?”

孟观潮把住她的手,亲一下。

“孟观潮,”徐幼微语声软软的,“我想再添个孩子。”从靖王妃再次有了喜脉,她就开始各种羡慕嫉妒了。

“最好的名字给宝儿了,再有孩子,都不知道叫什么。算了。”

“……这种搪塞的理由,你怎么好意思说出口的?”

孟观潮好意思得很,“我都三十多岁了,年纪不小了,不适合添孩子了。”

徐幼微咬他一口的心都有了,“人家靖王、靖王妃不也跟你差不多的年纪?再说了,你年纪大了,可我还年轻啊。”

孟观潮抬眼,面无表情地看着她,“徐小猫,我也就那么一说,你怎么能跟着凑热闹?”

徐幼微笑出声来,“谁让你胡说八道敷衍我的?”

“我生气了,快哄哄我。”

徐幼微俯身,吻了吻他眉心,随后继续数落他:“当初谁说的来着?要四个女儿,一个儿子。”

“我怂了还不成么?”

徐幼微好一阵笑。

孟观潮坐起来,把她搂在怀里,“真的,我认怂了。怀胎十月就够辛苦了,生孩子时说是顺产,也折腾了你那么久,何苦来的。那种罪,一次都嫌多。”

“我知道你是心疼我,但是,靖王妃身子骨还不如我,不也又添了一个孩子么?”

“你跟她比什么?靖王管不了她而已。”

“哦,这意思就是说,你管得了我?”

孟观潮笑着蹭了蹭她面颊,“不是那意思,是我会耍赖,我家小猫又纵着我。”

徐幼微搂住他颈子,“再没有比我更有福气的人了。”

“宝儿也不会觉得孤单。”孟观潮柔声道,“原府那么多哥哥姐姐,靖王家那小子又常来,文涛、文麒、文麟也有儿女了。说起来,我们都是做叔祖父、叔祖母的人了,还要什么孩子?你好意思啊?”

徐幼微笑得不轻,“又胡搅理。我有什么不好意思的?我们只是辈分大而已。不过算了,依着你就是了。”

“乖。”

徐幼微握住他的手,“仔细想想,这样也很好。我可以多一些时间陪着你,多为你花些心思。这个家,最重要的是你。”

“真的?”

“嗯。”徐幼微看着他亮晶晶的眸子,目光灵动,“这可怎么好?孩子都好几岁了,却更喜欢孩子他爹了。”

孟观潮的心立时柔软得一塌糊涂,低下头去,温柔索吻。

整个下午,夫妻两个就坐在窗前,相拥着说笑。

侍书、怡墨小花园里的石桌前做针线。四年前,两个人先后出嫁,侍书嫁的是一名小有所成的商贾,怡墨嫁的则是一个七品官员,她们自然不需要回来当差,却是打心底把四老爷、四夫人的卿云斋当成了娘家,时不时结伴回来住几日,帮着李嬷嬷调/教大小丫鬟。

有丫鬟的说笑声传入两个人耳里:“真没见过像四老爷、四夫人感情这么好的夫妻。”

“可不是么,成婚也有些年了,瞧着还像是新婚燕尔的样子。”

侍书怡墨相视一笑。

新婚燕尔?的确是。早在四夫人怀胎的时候,两个人就是这样,哪怕只是安安静静地坐在一起,也能让人感受到那份无声流转的情意。

傍晚,皇帝来到孟府,被谨言请到外书房,就见孟宝儿正站在椅子上,瞧着林漪作画。

正如他已经是少年郎,林漪已经是亭亭玉立、样貌绝俗的少女。

姐弟两个见到皇帝,先是意外,继而就笑了。

皇帝径自笑着走到孟宝儿跟前,“来,让我抱抱这块儿宝。”

姐弟两个都笑了。林漪退开两步,优雅而恭敬地行礼。

“快免礼。”皇帝笑着抬手,“说了多少遍,不用守着那些虚礼,你怎么就不肯听?”

林漪微笑,“家母说的,礼数不可废。”

“那我也要行礼。”

“你跟着凑什么热闹?”皇帝亲了亲他白嫩嫩的小脸儿,“叫哥哥。”

“嗯——”孟宝儿的大眼睛忽闪一下,“皇帝哥哥。”

“叫哥哥。”皇帝的手伸到他肋间,“不然呵你痒。”

孟宝儿又是笑又是躲,小身子麻花似的拧来拧去,终究是让皇帝如愿,甜甜地唤“哥哥”。

“这才乖。”皇帝从袖中取出一个钱袋子,“给你选了些成色不错的珠子,拿着玩儿吧。”

“谢谢哥哥。”

皇帝摸了摸他的小脑瓜,“亲哥哥一下。”

孟宝儿亲了他一下,之后道:“我爹爹也喜欢珍珠,哥哥怎么只给我?”

皇帝笑了,“四叔和你相比,我当然更向着你。”

“那他会不会吃醋啊?”

皇帝笑,“怎么会。”

“哦。”孟宝儿一副“那我就放心了”的样子。

皇帝大笑,“你这个小人精。”说完,用力亲了亲他,又问林漪,“在画什么?”

“在画家父家母。”林漪笑着解释,“宝儿要我画,说每年都要画一幅。”

“是该如此。”皇帝走近些,敛目看着将要完成的画。

画中,四叔卧在躺椅上,意态悠然,四婶婶站在一旁的石桌前插花。

夫妻两个对望着,眉眼含笑。

端的是神仙眷侣。皇帝这样想着。

“画的怎样?”林漪问道,“我总担心画不出双亲的神韵。”

“画的很好。真的。”皇帝语气柔和,“宝儿说是不是?”

孟宝儿用力点头,“是啊,姐姐画得很好。”

“为什么让姐姐画四叔四婶?”皇帝问。

“因为,爹爹每年都会画姐姐和我。”孟宝儿诚实地道。

皇帝的唇角缓缓上扬,透着由衷的愉悦。四叔擅长作画,却没几个人知晓。他的工笔、水墨,就是四叔亲自教的。

从学画开始,每一年,他都会让四叔画一幅自己的工笔画,起初只是单纯地用画作个比较,看自己过了一年,是胖了还是瘦了。

嗯,做小胖孩儿的时候,压力还是不小的,至今都记得,四叔寻各种由头让自己少吃糖的趣事。

宝儿和他小时候不同,宝儿和四叔一样天赋异禀,性情中又随了四婶的体贴细心,不会像他一样,凡事都让四叔费心力。

说起来,他才是四叔生涯中第一个孩子。

心念数转,他的笑意更深,更柔软。

皇帝和姐弟两个说笑一阵子,孟观潮过来了。

皇帝放下宝儿,匆匆迎上前去,携了孟观潮的手往外走,“得了一匹少见的好马,通体雪白,一根杂毛都没有,性子也特别温顺,适合四婶婶,我带来了,您瞧瞧?”

孟观潮则问:“就为这事儿跑过来的?”

“那还能为什么事儿?军国大事又轮不着我着急上火。”

孟观潮凝了他一眼,“你六哥六嫂说,你说话越来越不着调,说是被我带沟里去了。”

皇帝却道:“好像他们多着调似的。说话文绉绉的,肚子里不见得就有多少墨水。”

孟观潮莞尔,“得空多去他们家里看看。”

“嗯,横竖出来一趟,我今晚就去。在家里吃完饭,您跟我一块儿去吧?”

“行啊。”

皇帝笑眉笑眼的,“四叔,我觉着您越来越随和了,是不是我的功劳?把我拉扯到现在,脾气都磨没了吧?”

孟观潮哈哈一笑,“怎么会。”

皇帝亲昵地揽了揽他的肩臂,“这几年总听六哥抱怨他家天恩不省心,再想想我自己,就知道您以前有多头疼了。”

“没有的事。”孟观潮拍了拍少年的肩,“别听靖王那些矫情的话,他偷着乐的时候居多。”

皇帝又是一阵笑。

正如皇帝说的那样,这晚在孟府用过晚膳之后,和孟观潮一起去了靖王府。

靖王看到皇帝,第一句话就是:“你怎么又跑出来了?”

皇帝毫不客气地白了他一眼,“什么叫跑出来了?四叔都不管我。”

“不是,你真不能换个称谓?”靖王老生常谈,“我儿子女儿要叫你叔父,孟宝儿却叫你哥哥,这都哪儿跟哪儿啊?”

“不管。”皇帝坏笑着,“在我这儿,就得各论各的。四叔是我师父,一日为师,终身为父,我没动不动让你给四叔磕几个就很厚道了。”

孟观潮撑不住,笑了。

靖王也笑,却是被生生气乐的。

在花厅落座,奶娘将小郡主抱过来。

皇帝笑着接到怀里抱着,语声低柔:“真好看。六哥六嫂就都是样貌出众的,侄女的五官还随了你们最好看的地方。难得啊。不过话说回来,真正长得随谁都好看的夫妻,也就四叔四婶婶这一对儿了。你看宝儿,随便一长,就漂亮得不像话。”

靖王真服气了,“你就不能好好儿夸侄女几句么?”

“等她记事了再夸。”

靖王又气又笑。

皇帝盘桓多时,方恋恋不舍地道辞回宫。

靖王挽留孟观潮,“有事情跟你商量。”

孟观潮说好。

靖王说的是皇帝的婚事:“他也不小了,该成婚了,你私底下跟他说说这事儿。”

孟观潮不以为然,“言官不是动不动就劝他命礼部着手选秀事宜么?这还用我说?有那个工夫,想想我儿子以后娶谁家闺女多好。”

靖王嘴角一抽,“到如今,你满心满意都是你媳妇儿和儿女吧?”

“还有我娘,我侄子、侄女。”

“……”

孟观潮轻轻地笑起来。

“说半天,你是还没明白我的意思。”靖王牙疼似的吸进一口气,“你家闺女已经到了议婚的年纪,提亲的人比比皆是,你一个都看不上。得亏你看不上,要是有你满意的,宫里那位得急死。”

“嗯?”孟观潮眉心一跳,凝视着靖王。

靖王看出他眼中的疑问,笃定地颔首。

这回,轮到孟观潮嘴角抽搐了,“惦记上我闺女了?”

靖王没来由地想笑,“你闺女那么出挑,少年人不惦记,才是脑袋让门夹了。”

孟观潮按了按眉心,然后说:“不行。做梦。”

“瞧你那德行。”靖王哈哈地笑,“你这意思是说,皇上配不上你闺女?”

孟观潮没说话,可神色分明是认可对方言辞的。他的女儿,自然是独一无二的瑰宝,小一辈的兔崽子们当然没有配得上的。

靖王笑得东倒西歪,“那你是想怎么着?让咱闺女一辈子不嫁?——那小兔崽子是没多少可取之处,可比他更好的少年人,也真没有。”

孟观潮想了想,泄气地一摆手,“得了,过一二年,让我媳妇儿问问林漪的心思。她要是愿意,怎么样的人,我也得让她嫁,她要是不愿意,怎么样的人,也别想勉强她。”

靖王满意地一笑,“要的就是你这份儿先见之明。我是怕你跟四夫人都稀里糊涂的,再把那小兔崽子急出个好歹来。”

“谢了。”

靖王逸出大大的笑容,“喝几杯?”

孟观潮摆手,“闺女儿子不让我喝酒了。”

靖王哈哈大笑,随即则是羡慕,“你那两个孩子都太懂事了,我家天恩就不行,没个消停的时候。”

孟观潮也笑,心里则想着,一双儿女是中和了他和妻子的性情。

自然,这几年,他也被小猫改变了不少,譬如在家中没了坏脾气,不会再对谁说重话,更不会动辄摔东西撒气。

真就是那种“出了家门我怕谁、回到家里谁怕我”的情形。

可是,很好。真好。

火气是自然而然地进了家门就消散,他从骨子里变得平和且温和。

尘世在善待他,他便也善待应该善待的所有人。

皇帝十七岁那年,太傅孟观潮削减手中权势,让后起之秀掌领他先前兼任的职位。在皇帝强烈坚持之下,留下了掌领上十二卫和兵部的官职。

但是,皇帝依然不肯亲政,凡有大事,必要和太傅相商。

而这几年走过来,朝臣对这种情形也从抵触到了打心底的认可:不管太傅的性情是曾经的霸道跋扈狠戾,还是如今的云淡风轻老谋深算,他做的事,都是为了朝廷军民长远的益处。换了任何人,都做不到。

皇帝十九岁亲政,亲政之前的那年冬日,和他的太傅私下里郑重地谈及终身大事。

“四叔,我想娶林漪,您和四婶婶答应么?”

孟观潮眉梢微扬:“答应如何,不答应又如何?”

皇帝正色道:“你们要是答应,就不需说了,我自然会想尽法子善待林漪,她是中宫,但不会有旁的嫔妃入宫。你们要是觉着不妥,那我就等,等得你们不落忍了,点头应允。”

孟观潮不置可否,只是问:“林漪的身世,你知道么?”

“知道。”皇帝点头,“可对我来说,她先是孟林漪,其次是太傅的爱女,再其次,才是身世飘零的林漪。身世是最无关紧要的。”

孟观潮微不可见地扬了扬眉,笑。皇帝的答复,是让他满意的,但是,还不够——“等我问过林漪再说。”

“好。”

皇帝十八岁冬日大婚,太傅之女孟林漪母仪天下。

转过年来,皇帝亲政,但情形和以前并无差别:遇到大事、急事,第一反应总是找他的太傅,幸好百官早就习惯且料到了,甚至很愿意皇帝凡事找太傅做主。

不管怎么着,太傅决定的事,结果总是差不了的,可要是让皇帝由着性子来,就不好说了。毕竟,还年轻不是?

又一年的元宵节,孟府彻夜燃放烟火。

要到送走各路贵客之后,夫妻两个才能一起静看空中美景。

徐幼微握住孟观潮的手,握住,“观潮,若有来生,你还愿意与我相逢么?”

“愿意。”孟观潮毫不犹豫地道,“之于女子,在我眼中,只有你。”

“若能重活一世,你还会选择我么?”

“废话,不然找谁?”孟观潮轻轻地笑了,微声道,“傻小猫,要是到今时今日还患得患失的话,就太没良心了。”

“只是突发奇想,问问你而已。”徐幼微笑着揽住他,“但你要相信,不论怎样,每次轮回,我最愿意遇见、携手的人,是你。”

真的,不论他身后是累累白骨、无尽杀戮,还是荣华之巅、深沉谋算,都是她爱的男子。

在他的亲吻落下之前,她告诉他:孟观潮,若生涯再次重来,我依然选择爱你,义无返顾。