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日,靖王下衙前, 皇帝唤他到南书房, “我侄女快满月了?”
靖王说是。
皇帝递给他一对儿镶嵌宝石的小金镯,“下午在库房里找到的, 帮我拿给她, 得空了再去看她。”
靖王笑着说好,闲话几句,便告辞出宫。
在宫门口,遇见了站在路边说话的孟观潮和原冲, 他就笑,“怎么在这儿杵着?”
原冲拍了拍孟观潮的肩头, “我让他去我家里喝酒,他跟我端架子, 说要戒酒了。”
靖王哈哈一笑, “好事, 那是他老毛病见好了,要不然, 喝酒的时候都是把酒当药。”
原冲皱了皱眉, “比我知道的还多。”
靖王又笑, “回头我请你喝酒。”说着摆一摆手, “我回家了。”
“等等。”孟观潮问靖王,“你闺女快满月了?”
靖王嗯了一声。
孟观潮从袖中取出一张银票, “给她的零花钱。”
靖王接到手里, 看到竟是三千两的面额, 扬了扬眉,“你也忒大方了些。”
孟观潮笑了笑,“我倒想给你十两二十两的,这不是怕你跟我翻脸么?”
靖王和原冲大笑。
原冲拉着孟观潮走向自己的马车,“让那厮拿着零花钱乐去,你老老实实跟我吃饭去,不然我跟你翻脸。”
靖王听着、笑着,上了自己的马车,径自回了王府。
回到家里,他先去寝室看妻子和女儿。
靖王妃侧卧着,笑盈盈地看着正在酣睡的女儿遂心。
靖王走过去,俯身吻了吻妻子的额头,又亲了亲女儿白里透红的小脸儿,轻声问:“今日乖不乖?”
“乖得很。”靖王妃柔声道,“醒着的时候,只要不饿就不哭。”
靖王小心翼翼地抱起襁褓中的女儿,敛目看着。
靖王妃倚着床头,看着父女两个,想起一些事,心生笑意。
给女儿取小名的时候,他没少上火。
先是抱怨孟观潮把最好的小名占了,在他看,女孩子叫宝儿,才是恰如其分。
后来又想取名如意,不管是否常见、普通,寓意好最重要,可也不行——她连忙笑着告诉他,太夫人养的猫儿叫如意,而且看戏不怕台高,说也是孟观潮取的。
生生把他气乐了,笑说孟老四真是冤家,要是不熟也算了,不去管那些,偏生太熟悉了。
靖王抱着女儿,缓缓踱步,柔声道:“等你长大了,要和爹爹一起对娘亲好,不是娘亲骗我,不会有你这块瑰宝。”
靖王妃眯了眯大眼睛,唇角徐徐上扬。
的确,怀上遂心,是她骗了他。
她怀着天恩的时候他就说,不论是男孩儿还是女孩儿,只要这一个孩子。
在当时,她也觉得辛苦,说好,是打心底觉得,人得知足。如果不是因着幼微的关系,宁夫人就算肯给她开方子调理,也不会尽心竭力——宁老爷子跟观潮掐架闹脾气的时候固然不少,却是心疼观潮的,从而如何也看不上总给观潮添乱的靖王,她若不是爱徒的挚友,老爷子第一个就不答应发妻为她耗费心力。
也就一两年的光景而已,宁夫人不断为她调整方子,又调整调理的方式,在加上之澄教她打坐、马术的辅助,逐日好转起来。
不要说他和娘家人,就是她自己,也视为一个小小的奇迹。要知道,她可是自幼就有不足之症,做了很多年的药罐子。
不怪他也由衷地说,幼微是她和他的小福星。
生子时的疼痛艰辛,让她好几次怀疑自己撑不下去。那种疼痛,与利刃刺入身体再搅动相等,最要命的是,它是持续的,似乎没有尽头。
天恩落地后,她昏睡过去之前想,这种事儿,真就是一辈子一回的买卖,那些生了好几个的女子,是天生不怕疼,还是疯了?
后来,幼微的宝儿满月之后,她们坐在一起说话,大半日都在吐苦水,细数怀胎生子的艰辛,又分外庆幸自己的幸运:夫君再开明,也堵不住闲人的嘴,第一胎要不是儿子,日子真就要没个消停。
可是,没过一两年,她和幼微就开始盼望第二个孩子了。这是没道理好讲的一件事,说不出原由,就是盼望,近乎迫切。
她自一开始笃定,幼微的念想注定落空。
她还不知道观潮?对妻子爱到了骨子里,他是绝对不会给幼微再次承受苦痛的机会的。在这种事情上,就算最爱的人,孟观潮也会始终保有着冷静理智。
至于她,机会倒是大得很。倒不是说夫君不够爱她,而是结缘、成亲后的情形不同。他不会对她设防,偶尔撒谎,他不会识破。
事实证明,她没料错,却也知道,这种得手的算计,这辈子就这一次。让他第二次上当,是不可能的。
好在她已经心愿得偿,已经得到想要的儿女双全的圆满光景。
靖王放下女儿,对她道:“天恩呢?我去看看他。”
靖王妃道:“在书房学着记账呢。”
“嗯?”靖王扬眉,不解。
“幼微家的宝儿已经会写很多字了,每日……嗯,算是写手札,也算是记账?早就不只描红背书了。”
靖王很是不满,“孟老四的儿子怎么跟他一样?”父子两个一样的天赋异禀,聪明得让人受刺激。
靖王妃撑不住,笑开来,“就该有个那样的孩子带头。”
“我怕天恩总比不过孟宝儿就泄气了,然后自暴自弃,变成个纨绔子弟。”
“闭上你的乌鸦嘴。”靖王妃嗔怪道,“天恩时常见到观潮,观潮偶尔会点拨他几句,不会让他变得浮躁,处处与人攀比。”
“……”靖王摸着下巴,“那种事,不应该是我这个爹该做的么?”
靖王妃强忍着才没笑出声,“观潮是帝师。”
“……”靖王满脸拧巴地转身出门。
靖王妃又是一通笑。
看看天色,将至用饭的时辰。
很长一段年月里,每日此时,侧妃和一众侍妾都会过来请安。
在天恩出生之前,便再没了那般情形。
他倒是无妨,她却有一阵的不习惯。
侧妃,是她给他添的,侍妾,是他与她赌气才一个个领进门的。
成婚之后,过了一日不见如隔三秋的相思阶段,过了如胶似漆的新婚燕尔阶段,她才惊觉,自己与他的这段一时的佳话,成亲不是结局,而是开始。
逐渐清醒之后,她开始面对现状:面对诸王争储,再面对站在孟观潮对立面的他。
观潮那个人……不论到何时,她都得承认,那是一个只凭白玉无瑕的样貌就能博得女子倾心的人。
私心里她甚至不会否认,如果在与靖王生情之前遇见孟观潮,与孟观潮有所交集,那么,倾心的人便不是靖王。
——成为知己或成为对手的男人,身上往往有着不少相同的特质。
孟观潮、原冲、萧寞,这三个男子,恰是如此。
她不认可靖王争储的心思,更不认可他终将与观潮成为对手的未来。
为此,吵了很多次。
彼此都说了很多伤人的话。
那时年少,气性都很大,三五日不说一句话的情形都不少见,也不介意利用别人气对方。
两个侧妃就是那么来的:两女子都钟情他,哪怕做侍妾也愿意追随,好些人都知道。
她乐得做所谓贤良大度的女子,亲自周旋,求到皇帝面前。
皇帝对这种事无所谓,当即准了。
他气得要吐血的样子,说裴颖逸,你到底想干嘛。
她就说,别人钟情于你,你又愿意相见,我不成全的话,岂不是要落个善妒的名声?
他黑着脸说,我见她们,只是让她们死心。
她说你又没告诉我,无妨,见的次数多了,你就不用盼着她们死心了。
他拂袖离开之前说,裴颖逸你给我记好了,你不愿意跟我亲近,直说就行,真犯不着用这种手段。
那一番争吵之后,当真僵持了三二年。
她不请他回房,他便不踏入内宅半步。
渐渐的,他倒是多了个嗜好:时不时命人把有才或有貌的女子领到她面前,让她安置。她就好好儿安置了。
随着王府的女子越来越多,他得了风流好~色的名声。
他当初的一腔痴情,成了一场笑话。
她不在乎,他也不在乎。
可是,慢慢的,她察觉到,他并不只是用新添的女子、坏掉的名声与自己置气。这是一个障眼法,他不要她成为她的软肋,要她不论随他到何处,都不会有性命之忧。
怨怼便随着这认知一点点消散了。
随后又发现,他对王府中的女子只有恩情,莺莺燕燕对他即便爱慕,也小心翼翼地埋在心底。之于她们,进到王府的重中之重,是尽心服侍她。
他是如何做到的?不得而知。但是,无疑,这是她喜闻乐见的——如何心宽的女子,也受不了十几二十几个女子觊觎着自己的夫君。
随他在封地的那几年,她开始对待那些女子如友人,尝试着去发现她们的优点、长处,算得投缘的,便给予相应的差事,排遣悠长岁月,实在话不投机的,也不为难,好吃好喝地供养着。
他也开始隔三差五回房,和她下一盘棋,或是闲话一阵。见她与侧妃侍妾打成一片,却总没个好脸色,起先听到她说起如何安排侍寝的事,便是一副恨不得掐死她的样子。
随着与幼微成了无话不谈的挚友,这些事,她与幼微说过。
幼微听了,唏嘘不已,说你们就是两个混帐,平白蹉跎了好几年。停一停,又笑说也对,两情相悦、对着拧巴的姻缘,这样折腾一场也无妨,横竖禁得起。
是的,他们禁得起那样的任性、胡闹。
不论怎样的对峙僵持,她都确信,只要回首,就能看到他在原处等候。
怀着天恩的时候,他说,把那些女子逐一安置,打发出府。
她倒有些不舍。这是真的,一些女子与她,固然不像幼微与她一般的情同手足,却也真有几分切实的友情。再说了,她们也真的不求什么,只想偶尔看到他。
见她犹豫,他恼火不已,说我真没见过你这么缺心眼儿的做媳妇儿的,等孩子出生之后,难道你要孩子从小就意识到自己的爹风流成性,弄了一堆女人在身边?这也罢了,关键是你不着调,你把那些人当友人一般善待,谁家主母是这个德行?孩子看着不犯迷糊才怪。
她笑得不轻,说好吧,听你的。
其实,他要的只是她这个同意的态度,随后的事,他已命管事设身处地的为那些女子考量,且已反复询问过她们的意愿,不难给予她们相对来讲最好的去处。
便这样,侧妃侍妾一个个离开,或是更名改姓自立门户做掌家娘子;或是在王府别院住下,继续帮她打理生意上的事;或是带着丰厚的银钱出家,以方外之人的身份游走四方,赏看四方山水。
这世道下,女子最难寻求的自由,她们在一定程度上得到了。
老实说,她只是听了,都心生羡慕。没心没肺地跟他说了,他黑着脸,大半晌不搭理她。
她笑了一阵,转头见到幼微,又跟幼微说了这些。
幼微与她想法相同,还告诉她,要是担心那些女子,只管照实说,她可以派人从大事小情上帮衬着些。是知道,那些女子并无过错,不然,哪里值得她一直善待。
她真就仔细思量了一番,选出相对来讲最记挂的两个人,让幼微费心些。
在如今,她觉得,自己的日子,再没什么缺憾了:夫君已经收起了野心,孩子非常可爱,自己有幼微这样的知己,真是什么都不缺了。
锦绣生涯,莫过于此。
靖王站在小小的书桌前,看着儿子写字,要竭力克制着,嘴角才不抽搐。
儿子现在的字儿……简直让他没眼看,像是小鸭子随意划拉出来的。
回头他得去孟府一趟,看看孟宝儿的字写得怎样,要是写得很好,就得拉下脸来,请教一下孟老四,是如何指点的。
正这样想着,小小的天恩一心二用,道:“孟宝儿说了,他起先写字也是难看得很,但是没关系,描红习字时更用心些,过一段日子就好了。”
靖王心里好过了不少,“孟宝儿他爹知不知道他写字?”
“现在还不知道吧。”天恩手里的笔顿了顿,笑嘻嘻地道,“不过,过几日就知道了,宝儿在给孟叔父记账,叔父答应过他却没做到的事,他都会记下来,等攒够三次,就找叔父算账。”
靖王忍俊不禁,“那个混小子。”
天恩扬起小脸儿,笑问:“爹爹,我能不能给你和娘亲记账?”
靖王笑着摸了摸儿子的头,“自然可以。不过,对我你大抵用不上。”
天恩抿着嘴笑,“我知道,主要是给娘亲记账。”停一停,又困惑地问,“叔父怎么会对宝儿食言呢?怎么不像你?”
靖王笑容柔和,“因为孟叔父是真正的日理万机,少不得临时遇到急事。他是为了更多的人过得更好,才会偶尔委屈宝儿。”
“这样啊。”天恩释然,“下次见到宝儿,我告诉他。再有,爹爹,叔父是很厉害的人吗?”
靖王想了想,认真地告诉儿子:“他,是值得我们尊敬的人。当然,也是非常厉害的人物。”厉害得让他一些年里恨得牙根儿痒痒。
天恩用力地点点头,“那我以后多请他指点我的功课,可以吗?”
靖王柔声道:“自然可以,这是好事。”
晚间,靖王在外院与幕僚议事,查阅公文卷宗,回房时天色已晚,妻子已经入睡。
洗漱更衣之后,他轻手轻脚地回到寝室,放轻动作歇下,躺在妻子身边,端详着她的睡颜。
她已和他走过十几年岁月。
何其有幸,他有她作伴。
十多年来,有过最甜蜜的缠绵悱恻,也有过非常幼稚的置气、对峙。如今想来,都是弥足珍贵的经历。
犹记得,初相识,他是意气风发的六皇子萧寞,她是自幼有不足之症的裴颖逸。
结缘之初,是因生意的事情而起。
她裴颖逸,天生就是做生意的材料,关乎买卖,脑瓜过于灵光。尚在闺阁,名下的茶叶铺子便已成了气候,所用的手段,让他手下最得力的管事自叹弗如。
生意场就像是一块饼,不管是谁,都没有完全吞下的胃口。他很清楚这一点,知晓银钱是赚不完的,做生意的人没必要相互为难,只是对她起了结交的心思。
颇费了一番周折,才见到了她。
那时候的裴颖逸,带着病态,却让他一见便心生好感。
情缘的事,没有道理好讲的。一如她从不认为他是世间最俊朗的男子,他也从不觉得她是世间最美的女子。
但样貌不重要,重要的是那份投契,又因投契而生出的情愫。不敢说情比金坚,但他确信,不论到了怎样的境地,她都是自己最放不下的人。
绞尽脑汁地与她来往一阵,终于定情之后,他便等不了了,求先帝为自己和她赐婚。
先帝让他等。
他说我要是等得了,还至于来求您?
先帝派人查了查颖逸的情形,很是不解,说她患有不足之症,你娶她能得着什么好?
他说我不想得什么好,只是要这个我钟情的女子。
先帝说好歹再等一等,你上头的兄长的亲事落定了,我就给你指婚。
他说不行,怕裴颖逸被人抢走。
先帝吹胡子瞪眼的,说一个病秧子,谁稀罕跟你抢?
他磕头,开始说车轱辘话。
先帝被他烦得头疼,让他滚到外面跪着,清醒一下头脑。
一跪就是整整两日,饶是自幼习武,那滋味也难熬得很。
幸好,孟老四对他不错,有机会就给他一杯水、一块点心,还打趣他,说以前真没看出来,你还是个情圣的胚子,可别是一时头脑发昏,往后好好儿待人家——要知道,满京城的人都知道了,你要死要活地求娶裴颖逸。
他就笑,说我会对她好,真的。
孟老四笑眉笑眼的,说我信。
那时候的孟老四,比现在的妖孽样子略显稚气,说话是真好听。
到最后,先帝被他跪的没了脾气,遂了他的心愿。
似是历经了长途跋涉,又似是一转眼,他与颖逸走到了今日。
那些年,与其说是对皇权心存觊觎,不如说是对先帝入骨的怨气:他是皇子,先帝为何不信任自己?却又为何放心将万里江山、军国大事交给孟老四?
不服,不忿,加之不掌握着分寸折腾的话,先帝哪一日不高兴了,不定给他安排个怎样生不如死的去路。
他怎样都无所谓,求生不易,求死的法子多的是,可是颖逸何辜?他娶了她,就是让她陪着自己落魄么?
便这样,有了先帝驾崩之前的争储,有了皇帝登基后去封地的不安分。
一步步的,他品出了孟观潮对自己的打算:只要太傅在,他靖王就在,且是不论他是否安分。
其实,将他置于死地,太傅就真得了清净时日,想堵住怀疑太傅篡权夺位的人的悠悠之口,再从宗室中选出个人取代他的位置,并非难事。
老四顾念的,不过是年少时的那点儿交情。只是,从不肯说。想来也是打死也不会承认的一件事。
颖逸向来敏锐,又如何看不穿这些,有意无意的,总会委婉地劝他另外谋取一条路,不要与手足、太傅这样僵持下去。
他也不想,他时常累得想吐血,可是,他得等待机会,等自己真的释怀:只有打心底承认太傅的过人之处,才会对先帝生前的举措释然,不然,心就定不下来。
到底,颖逸陪着她等到了。观潮帮他走上了一条对靖王府、皇帝和太傅都有莫大好处的路。
就算曾经闹翻了天,他和皇帝也是打断骨头连着筋的手足,兄弟同心协力的情形出现,落在朝臣眼中,便是削减了太傅的权势,太傅不会再是杞人忧天的官员的众矢之的。
而今,他和老四都是儿女双全,装饰岁月的,唯有喜乐。
靖王敛起思绪,轻轻地握住妻子的手,在她面颊上印下一吻。
有句话,他一直深埋在心底,等到年华老去的时候,再告诉她:谢谢你,如若有来生,我们还要相逢,在一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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