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一年,原冲步入不惑之年。
岁月在指间流淌而过, 半生过去, 他所余的,唯有寂寞。
双亲已先后寿终正寝, 知己孟观潮已溘然长逝。
他取代了观潮在世时的位置, 辅佐皇帝,尽心打理朝政。
为此,他已经让孟家将自己逐出宗族。
正如明白观潮会被后世史官唾骂,他很清楚, 自己因着一些与观潮相似甚至相同的跋扈行径,百年之后, 就算皇帝百般维护,也别想有个好名声。如此, 何苦连累手足及其后人。
皇帝大婚之后, 分外勤勉, 皇后亦是识大体且安分的做派。情形可喜。
为此,原冲不乏闲暇的时日, 得空就去观潮墓前, 敬他一杯酒, 说一句“你可以放心了”。
这年春日, 谨言找到他面前,说:“您能否去一趟金陵?”
对于观潮最信任的人, 他也很是看重, 和声问原由。
谨言说:“有一个人, 是您的亲友,想见见您。但是相见之前,您要知晓一些事情。”说话间,递给他一张字条,“小的只能说这么多。您若是有兴趣,便去金陵这个地方看看。”
虽然一头雾水,原冲还是颔首,“我安排一下,应该可以成行。”
几日后,原冲寻了个巡视的差事,启程离京,慢悠悠地去往金陵。
金陵么?他熟悉得很,年轻的时候,曾经为了早日到达那里,日夜兼程,累得旧伤复发,险些送命。
那仿佛是前生的事。
那时候的痴、傻,根本不像是他。
而今,再不会了。
如今再不会有什么人、什么事情值得他心急如焚了。
连观潮都不在了。
那是怎么发生的?
他那个耀武扬威、专横跋扈的知己,怎么就走了?
你怎么就走了?
不都说好人不长寿么?
谁会说你是好人?
你只活了三十多年。
你走了,我连个说心里话的人、相对喝酒的人都没了。
没有了。
死生相隔意味的是,关乎那个人的一切,只存在于记忆中,带来锥心刺骨的疼,却再不能有相见之时。
孟观潮,你这厮何其残忍,走了这么久,都不肯入我的梦。
你死的时候又不难看,还怕吓到我不成?
这样想着,心口就似被棉花堵住了,憋闷的厉害。
原冲取出酒,自斟自饮。
喝了几杯而已,就剧烈地咳嗽起来。
咳嗽得喉间腥甜。
等到身体恢复平静,原冲笑了笑,继续饮酒。
观潮作死的法子,总离不了杀戮。
他不一样。他作死的法子,大多只跟自己较劲。
照眼下这情形,多说十来年,他就能到地下去见故人了。
若不是观潮的遗愿尚未完全完成,他早就赏自己一杯鸩酒了。
活着,真他娘的累,真他娘的不如早日解脱。
不论行程是如何的悠闲自在,目的地还是到了。
原冲先着手公务,巡视各个衙门、卫所,事情处理得差不多了,才取出谨言交给自己的那张字条,去了上面写着的地址。
进到那所宅院之后,原冲就开始怀疑,自己是堕入了一个离奇的梦境:
走进二门,他所看到的不再是寻常宅院的下人,而是一个个太监、宫女。
什么样的人,才能让太监、宫女服侍?他再清楚不过。
可是,他怎么不记得,有皇室中人被打发到金陵?
举步走进正房,转入宴息室,见到那个手筋脚筋皆被挑断的女子,他瞳孔骤然一缩。
太后。
居然是早已薨逝的太后!
这到底是怎么回事?
疑惑间,他留意到匍匐在太后近前的一名太监。
亦是四肢皆废,且已被割舌。
太后看到他,神色复杂至极,片刻的犹豫之后,便挣扎着下地,再跪倒在地。
原冲冷眼瞧着,随即转身,阔步离开。
到了宅子的外院,他唤长安:“尽快问清楚原委。”
至黄昏,长安交给他一叠口供。
他看着,手指渐渐发颤。
太后、周千珩曾一而再地将之澄逼至绝境;
之澄与他有个孩子;
观潮知晓这些事情之后暴怒,安排太后假死,让她和周千珩来到金陵相濡以沫。只是,两人四肢皆被废掉,周千珩被割舌、施以宫刑,想自尽都不成。
原来,谨言要他知晓的是这些。
而要他知晓这些,是为何故?
是不是想告诉他,之澄和那孩子想与他团聚?——他这样憧憬着。
可这憧憬也只有一刻。
如果可以团圆,早在太后薨逝的时候,她就该带着孩子与他团圆。
她没有,一直没有。
那意味的只能是……
原冲甩一甩头,甩掉自己那些理智的分析,吩咐长安:“让谨言来见我,尽快!”
理智是什么玩意儿?他只要与妻儿团聚。越快越好。
最终原冲要面对的事实,却是最残酷的:
熙南到了他面前,言简意赅地细数过往之后,道:“我只是想看一看生身父亲,仅此而已。为此,才麻烦寻找到的或许是孟家的人。抱歉。”
原冲望着那张与自己年少时酷似的脸,听着少年那些不亚于诛心的言语,十指开始不自控地颤抖。
末了,他哑声询问:“你娘——在哪里?”
熙南很冷静地告诉他:“太后薨逝那一年,家母便也走了。这些年,家母与我在邻邦过活,活得不错,您放心吧。在如今,我想见您,有些人却要我等您一句见或不见,也是应该的。
“我是邻邦的人,过得很好。
“——我想见您,就是想告诉您这些话,让您知道这些事。”
语毕,李熙南深深施礼,再转身离开,一步一步,走出原冲生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