今年的青鸾洲还是有些冷,冬月初七而已,一场大雪便已经席卷东部十数国。
风雪夜里,小镇客栈,隔壁屋子里一对远行返乡的年轻夫妇,争执不休,声音不算大,但以炼气士的耳力,总是听得格外清楚。
两人谈论的,无非是家长里短,跟钱搭边儿,无限小又无限大的琐事。
女子说:“我想换个好点儿的房子怎么啦?做工的地方,住的破院子里,一天总也扫不干净,我都忍了两年了,就不能多花那五两银子吗?”
男子则是说道:“我为你省过一文钱吗?家里不是刚刚买了宅子,咱们两个人这两年好不容易攒下的一百四十两,我一百两,你的三十两外加你娘家的十两,还借了钱庄五十两呢,分三十年还清,连本带利足足九十两呢!咱们再攒两年,把宅子好好归置一番,住不就行了?”
女子懊恼道:“买的宅子那是你应该要买的,不买我们住哪儿?住你老家山沟沟里吗?我说的是铺子那边,咱们能不能租一个好些的宅子?”
男子沉默了好半天,沉声道:“我一个月十两银子,你一个月五两,咱们租住的宅子,是东家掏钱的,一年十二两,县令一个月才三十两俸禄!所有的掌柜租住的宅子,最多就十两,我这个已经很贵了,我真腆不下脸再去跟东家说这个。”
女子气极,“五两银子我自己出不行吗?”
男子干脆取出一张银票,沉声道:“这是三十两的存票,都给你。”
女子更气,抓狂道:“我要钱干嘛啊?我要住好一点的房子!”
男子沉声道:“你要买衣裳,买金银首饰,买什么都行,宅子改不了,这不是钱不钱的问题。”
接下来就是摔杯子摔碗的声音了。
刘景浊的屋子与其就隔着一堵墙,想听不见都难。
一个月挣十两银子,真的很厉害了,乡下种地的农户,一年也就挣这么多了。毕竟这客栈一晚上才八十文,隔壁那人一月挣得,折算下来就是一万文了。
刘景浊也明白女子想日子好一点,男子则是怕人说闲话。毕竟在挣人家的钱,自己的本事本就不够挣人家给的那么多钱,再贪多,脸上挂不住。即便自己掏钱,他还是得如实上报,让东家知道了,怎么说?说我想住好一点?或者说我妻子想住好一些,那在东家心里,自己妻子不就有点不务实的感觉了?
确实挺难,男子明白女子想要什么,女子却想不到或是不愿想男子的顾虑。
此时隔壁男子忽然说道:“你知道咱俩现今最大的分歧在什么地方吗?”
女子自然不答话,男子则是自顾自说道:“我想把日子过得好一些,你想过好日子。”
这话一出,争吵声音当然更大了。
在刘景浊看来,其实谁都没错,各有各的顾虑而已。
但是,假如像隔壁这般,话一摊开去说,就摔东西,吵架,那问题是解决不了的。
夫妻之间,有时候不经意的一个小举动,不经意一句戳心窝子的话,最开始可能双方都不在意,转眼就忘了。但等到什么时候分歧越来越大,开始翻旧账了,那些事便会一股脑儿全想起来。
争吵过后,便是长久的沉默,没过多久就是鼾声如雷了。
刘景浊抿了一口酒,继续盘膝打坐,等到天明之时,拿着一枚印章放在隔壁门口,然后背剑离去。
过好日子跟想过好日子,是一回事,偶尔吵一吵,其实不失为化解矛盾的好法子。
唉!有钱男子汉,没钱汉子难。
我刘景浊,如今可穷。
大雪未止,刘景浊起得很早了,但路上已经满是脚印车辙。
总有起得更早的人。
江湖剑客,历时两月,终于过了到青鸾洲的第一夜。
绿坞湖就在前方,得去看看。
那是与龙丘棠溪初见之地,那还是曾经丢下陆青儿的渡船所属的山头儿。
这座青鸾洲,刘景浊仅次于中土的熟悉了,当年在这里被数位登楼追杀,光是打过架的地方就有大小数十处了。
青鸾洲之开路,可以说是举步维艰。除了莫问春之外,压根儿没有熟人。
刘景浊又抿了一口酒,此时冬月初而已,给自己留下半年时间,来走这座青鸾洲吧。
青鸾洲与别洲最大的区别就是,凡人对炼气士早已司空见惯,毕竟大瑶王朝跟醒神王朝每年都要各出二十万大军去驻守拒妖岛,妖潮来时也会上战场冲杀,老百姓自然会知道归墟战场,自然也知道这人间,妖魔鬼怪都有。
辰时前后,大雪终于停了,天上太阳病恹恹的,想融了这积雪,怕是有些吃力。
此去绿坞湖渡口,千里而已,路上凡人不多,金丹之下的炼气士不少。
凝神境界是可以短暂御空,但撑不了多久,体内灵气多半支撑不住远行。
刘景浊换了一身打扮,还是苍青长褂,但不背剑,而是挎着一把短刀,瞧着是个黄庭修士。
他独自一人,人家都是三五成队,估计都是要赶去绿坞湖的,毕竟是青鸾洲西海岸最大的坊市了。
有句话怎么说来着,有人的地方就有江湖,自然,也有江湖骗子。
远处路边儿,有个手捧着两半截儿断剑,一身伤的中年人。中年人也不说话,就是捧着断剑,目光涣散。
吃一堑长一智,鬼晓得这等路边儿蹲着的家伙是什么人?刘景浊都被蛰了一身包了,所以压根儿不去看。
鬼晓得他是得道的剑仙还是陈年的兔儿爷?万一稀里糊涂又招惹个李泥丸那样的人,得不偿失,倒了八辈子血霉!
不过……要是拿酒换仙宝这样的事情,倒是可以多多益善。
先前刘景浊已经腾出来一枚乾坤玉,如今满满当当,装了几百壶酒。
前方一行两人,一男一女,都算年轻,年不过五十,驻颜有术,已经一凝神一黄庭了,放在三流山头儿,也算是天才人物。
女子小声嘟囔:“师兄,这是怎么啦?咱们要不要问问?”
男子沉声道:“不要生事。”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十个人里八个人会这么想吧?
年轻女子只好点头,已经走出去很远了,忽然转过头跑去中年人那里,递出去一枚丹药,开口道:“这是我师傅给我的疗伤药,我看你伤势有些重,拿去用吧。”
中年人抬起头,略微沉默之后,开口道:“多少钱?”
女子摆摆手,扭头儿就走,“不要钱。”
中年人仔细看了看女子,好像是要记住这女子长什么样子。
他二话不说喂下丹药,坐在路边就开始疗伤,两截儿剑就这么随意丢着。
刘景浊心说难不成是自己看错了人了?
但他也没多看,继续赶路而已。
先前断了那道剑运,到了青鸾洲之后就再也寻不见那剑运游丝,恐怕得到了葬剑城之后才能问问。
方才行了好事的年轻女子,正被自家师兄呵斥,一枚宝丹不是拿不出手,但那是应急用的,就这么轻易送人吗?
女子埋着头,嘟囔了一句我觉得这就挺着急的。
刘景浊暗自一笑,见人行善,雪也不冻了。
刘景浊始终跟在两人后面,到天黑之时,他祭出飞舟,赶超了二人,前往绿坞湖。
这座绿坞湖名声不咋地,但在自家坊市倒是没传出来什么坑人的事儿。
刘景浊没着急去渡口,而是到了绿坞湖边界的一处湖泊。
当年躲避追杀,稀里糊涂落地此处,结果水里边儿有个半大姑娘,撑死了十四五的那种。
姑娘先啊了一声,刘景浊也啊了一声。
当年是登楼境界,啥看不清啊?不过那时候的确啥也没有啊!
当然了,这话可不敢跟龙丘棠溪说。
算下来也十五年了,这处湖泊,与记忆中没有任何变化。
刘景浊找了块儿大石头盘腿坐下,笑盈盈地望向湖面。忽地一股子风刮来,天上阴云被吹散,星辰入水,都不用抬头了。
再见面之后的第一场离别,送给龙丘棠溪的发簪上的刻字,其实不算诗也不算词,美其名曰长短句了,文采太差,一直不好意思当着她的面读出来。其实也算不上是纯粹自己写的,就是曾经听了清倌唱曲儿,冷不丁写的。
刘景浊呢喃自语:“我其实是觉得我文采不差的,怎的到了她面前,总羞得慌?何解?”
其实是怕太过唐突,惹得人家不高兴了。
后来倒是不怕唐突了,但……拉不下老脸。
某人摩挲着下巴胡子,笑道:“过完年就三十五喽,老了。”
他忽地起身,作拉弓射箭状。
山作弓水为箭,寄信一封,收到否?
刘景浊忽然转头,满脸尴尬。
原来是有个年轻女子拎着渔网,要来撒网。
刘景浊赶忙收回目光,干笑不已。
此时此刻,湖畔渔女心中怕是在想,这人是不是有什么大病?自言自语的,还拉弓射箭?弓呢?箭呢?这么晚了,别是个……
刘景浊觉得脸上挂不住,只好干笑一声,“姑娘……”
话没说完,只听见女子一声尖叫,抛下渔网就跑,边跑边喊着:“爹!有坏人!”
刘景浊无奈一笑,临走之前再看了一眼湖泊。
十五年后,姑娘不在湖里了。
刘景浊瞬身离去,落在绿坞湖渡口,先去鬼市逛逛再说。
这趟青鸾洲,就是来惹事的,惹了麻烦不怕,老子东边有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