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多少次,我都在心里嘲笑着那些好似悲天悯人,又给予我无数长吁短叹的古人们。
即使没有那扇紧闭的大门,我也依旧插翅难飞。
想要逃离这固若金汤的城池,痴人说梦!
但,我一个字也没有说出口。因为我知道,当你不堪忍受,便只能妥协,甚至享受。
而我做不到……
他们做到了……
这就是我们之间最大的鸿沟……
很久的一段时间里,究竟有多久,连我自己都记得不大清楚了。
我只能以叫嚷和怒骂才能平复心中那团熊熊燃烧的悲愤和不甘。
他们说八福晋疯了!为了梅苑中那个被爷捧在手心儿里疼惜的颖格格疯了!
是的!我疯了!
却不是为了旁的任何人!
忽然一天,当万千玲珑都在刹那摧拉枯朽,我不得不被迫承认了那个现实。
绮瑶说的不错,一如府门前尘皆是空,万般风流皆由他。
没有了他的屏障,我同普天下的任何一个妇人一样,卑微如蝼蚁。
就在所有人都以为我失去了宠爱,为此而穷凶极恶,倒行逆施的时候。
我无力让他们知道,其实那些宠爱又算得了什么?!
不是宠爱,也并非位份,我要的只是他,一个完完整整属于我的胤禩。
然而,这一切终成了泡影,一个最华丽多姿又转瞬即逝的音符。
戛然而止的篇章前,我始终无法令自己安静如初。
有时,在院门前有几片飘落的梅瓣,我都忍不住眺看门外的天空。
他们说那个汉家格格一手好琵琶,喜着素衣,不施脂粉,虽不及语倾的娇美,却如下凡的仙子风鬟雾鬓,又伶俐周到,体贴入微,是一朵难得的解语花。
有时,在窗棂边有几声玩闹的嬉笑,我都忍不住探身窗外的扉户。
他们说如今那东厢的消融居风光不再,新补的太监小厮是个闷葫芦,连柴房里粗使的婆子都可以打趣拿捏他,主子也只能忍气吞声。
其实,又何须我出头呢?
如今,这府中的掌事大权早已旁落,名正言顺。他自有自己的主子操持。我能做的只是将自己的一举一动尽可能生动地传达给她。
只是很多个深夜或午后的惊醒,让我明白那个平日古灵精怪的宝福儿早已不在。
时常,在嘈杂的廊椅间,那短暂而美好的错觉令我以为昔人犹在。
醒来时,暖阳下的我瑟缩不已。
康熙四十六年丁亥四月中的一天,八贝勒府中喜讯接二连三,颖格格有孕。
次月,语倾厥于后花园,诊有喜脉,已三月有余,盖府中头产,还早于汐颜半月。
爆竹环响,灯笼高挂。
转眼便是半年的光景。
那一天,我永生难忘。
恍然大悟的是,纵然我洞穿古今,费尽心机,原来依然无法撼动历史半分。
雏鸟已见蜕变,苍鹰已见长成。
而我只是在这清静无忧的天地仰望着即将粉墨登场的一轮倾轧博弈的大戏,无欲而无求,如同这时代的所有人一般,安详地等待着命运的最终宣判。
回忆是幸福的,却也是悲哀的。
这一世啊!最不需要的便是它。
那些载满幸福回音的邮差杳无声息……
“格格?!格格?!又发噩梦了是不?”
我睡眼惺忪。
“没……”
“还嘴硬!脸都煞白煞白的了!”安茜闷声道,“半年了,您没有一个安稳觉……
格格,您这样,安茜心里不好受啊……”
“呵……我只是怕你担心……”我轻抚她优美的项脊,低叹一声,“我又梦到他了……”
“他?!”她唔地应了一声,“那个梅林深处的男人?”
我微微点了点头。
“您可看清了?是谁?”
随意地摇首,我心存惋惜。
“每次仿佛都进了一步,可是……最后只留下了背影……还有……”
“还有什么?”
“还有那幅画卷……”
“画卷?那幅画卷不是被……烧了吗……”
心脏被不经意地轻扯。
“是啊……烧了……”娥眉微蹙,“难道是……”
“是谁?!”安茜不自觉地摇晃着我的双手,“格格可是想到什么人?”
“难道是……他……”
“您是说……”安茜紧咬着下唇,嗫嚅道,“爷?!”
不然还会是谁呢?
倜傥的白衣……灵秀动人的梅林……还有那遗落的岁寒三友图……
除了他,我真不知道还有什么其他的可能……
“罢了……不过是个梦,不必太过介怀……”
是的,不知是从什么时候起,我开始厌倦了思考,大概是原始的惰性使然吧。要知道我本来就算不上是一个勤奋的人,若不是为了求学和生计,单凭高床软枕,根本别无他求。
“格格,要是还犯懒,就再眯一会儿吧,左右现在时间尚早。有安茜在这里守着您,好歹安睡一会儿。”
我摆了摆手,笑了。
“别介,最近不是吃就是睡,可真真是猪一样的幸福生活了。”
小丫头轻啐了一声,哼哼唧唧。
“亏您还是个主子,怎么倒拿那腌臜东西作比,也不怕失了自己的身份!”
身份?是呵……如今的我除了它还剩下些什么呢?
我强颜欢笑。
“好,以后不敢了。”
稍作洗漱修整,我饮了些奶茶,小八件儿中搪塞了几口,早餐便草草解决了。
“福晋!”
我悻悻地朝门口高大的葛特一瞥。
“颖……格格求见!已在院门口候着了……”
手中的茶盏一斜,帕子湿了大半。
时隔六个月,我终于再次见到了我的丈夫,还有……他的新欢……
求见?何必说得如此冠冕堂皇呢?
如今,我不过是一个软禁在高墙内的可怜女人。
若不是她的来到,那扇久闭的大门也难得一开。
没想到,时间一晃就是半年之久……
他不顾佳人羞赧地推脱,护行左右。一路上引来多少唏嘘。
“给福晋请安,福晋吉祥!”
还不等我应声,她便已被身边人轻轻揽起。
“俗礼儿总是说女子谦卑有序是谓贤德,今儿个颖儿有了身孕,论理本该来向你请安奉茶,不过她如今身子重,多有不便。
语倾……她身子弱,太医多有叮嘱,务必卧床养胎,不宜走动,这礼也就免了吧……
你是府中的老人了,又是正室,总该有些容人的肚量的。”
我木然地望着被他轻柔托起的圆润身姿。
颖儿?……呵……
果真不负传说,白衣盛雪,眉宇间皆是与世无争的娴静纯洁。
呵……仙女儿一般的人物呢!
她……就是我当初捡来的那个落难姑娘吗?
这便是人算不如天算吧……
“见也见过了,我也该去早朝了。你……”他终于正视我的眼睛微喘,“也好好休息吧。”
说着,他便揽着娇妻欲行。不想,怀里人玉手家常般熟稔地轻推身前的臂膀。
“爷先去忙吧。让我和福晋讲几句私房话。”
一愣,我随即眯起了眼睛,那夫妻间才有的情怀像利刃一般深深刺入了胸膛。
安茜微抖的手紧紧抓牢我痉挛的双臂。
“这……”
他踌躇着停下了脚步,我的痛却漫无边际的四散。
“去吧……”
她一个安心地回视,笃定地颔首。
我垂首再不敢看,只见青白的指节全无血色。
转身前,他脚步一顿。
“昨儿个皇阿玛提起,张……大人府上的李氏也要添丁了,念他南下兴办水利,特遣了宫中命妇太医送去了珍稀药品物什……”
我一个激灵,体腔被狠狠一撞,突睁双眼。
什么?!
那个孩子……那个孩子……岂不就是……
喘息着,我情不自禁地开口倒吸了口冷气,连忙抬眼。对视间,他的笑容刺骨,最终化为嘴角的一声若有似无的冷哼。
安茜情急一动,我的手臂横过她的胸前。
太迟了……如今,说什么都太迟了……
脚步渐远,我微阖了双目,仰首而立,却没有人知道裤管中的双腿早已僵硬如铅。
“不怕吗?”
“怕……”
不见惧色,她的风骨竟让我有些诧异。
“哦?怕我害了你腹中的骨肉?”
清早二人来访,不是奚落我这冷宫的女人吗?
又特地在他面前推脱留步,想来真要是她有个万一,全府的眼睛都可以将我生吞活剥了。
这伎俩虽浅薄,却也是此时最有效而简捷的方法了。
许久无音,她方才菱唇轻启。
“不……
是怕……自己的良心……”
我敛眉凝视。
“格格的意思……我不太明白……”
话音未落,她扑通应声跪地。
我与安茜俱是一耸。
房外早已冷清如常,就连一早随行的众多丫头婆子也都被她身边的丫鬟赶了出去。
“依奴婢看,颖格格还是顾及着腹中的胎儿为好……
咱们福晋可吃不起您这一跪……
还是早些回房享您的清福吧……
这要是让旁人见了,少不得又是一番闲言碎语,还以为咱们福晋如何欺侮了您,对谁都不好交代……
索性您收起这一套留给主子爷吧……
爷可比奴婢要懂得欣赏得多!
何必再这么作践我家福晋呢?!”
不等我开口,安茜掷地有声,被我紧抓不放的手心却冷汗不止。
一句主子和奴婢的比较,可是将这位如今正风生水起的格格狠狠踩在了脚底下。我知道安茜是将所有的怨气都撒在了她身上,字字都尖锐得生刺。
我心里一紧,话一出口,覆水难收。若果真她此行不善,那这一番明讥暗讽可是要给她招来大祸的!
来不及出声,我用力扯了安茜的小臂,却也默不作声。
我必须承认,安茜所言正说出了我的心声。
依然沉稳的脸庞波澜不惊,仿佛那些冷硬的嘲弄无关痛痒。
她倾身深深拜下。
“福晋,奴婢自知奴婢对不住您!非但没能感恩图报,反而以怨报德,是谓天下最无耻之小人……
然,奴婢只有一句肺腑之言,信与不信全由福晋……
当日,福晋对奴婢的大恩大德,奴婢没齿难忘……”
“你叫张汐颖?”
被我打断的她显然还没有回过神,约莫好一阵才又一脸惊奇地望着我,遂缓缓点了点头。
“好名字……好名字啊……
你的父亲……张之碧?”
仿佛是听到了什么惊天之语,她双肩一摊,全无了方才的镇定自若。
“这……这不可能……您……您怎么会……”
我无声地笑了,在心底。
仰首,而泪流。
“说吧……你今日到底有何贵干?”
半晌,室内一片静寂。
“福晋神通广大,汐颖也实在没什么可隐瞒的了……
奴婢确是扬州员外张之碧之庶女,我的娘亲是他在花船上买下的一个清倌……
头几年,还是有些宠爱的,恰逢又怀了我,后来……”
失宠的故事我听过千万,如今自己也成了活生生的例子。
“去年苏州踹匠闹事,父亲买进了大量的上等针织布匹,本以为可以稳赚一笔,结果……谁成想朝廷接济,将南北通货贸易,大大压低了水涨船高的布匹价格,谁知道父亲竟然是压上了所有的财产和良田,从此一贫如洗……
之后,父亲一气之下,久病不起,又欠下了大笔的诊费,只得变卖了所有的家当,一个好好的家……就这么败了……
大太太和几位姨娘先后卷了细软背井离乡,我只能同娘亲二人相依为命……日子过得实在苦,不久娘亲也撒手而去,我被歹人所害,卖给了人牙子,辗转卖来了京城。本来若是卖进了正经人家做个丫头,奴婢也是认命的,可是……娘亲临终前千叮咛万嘱咐,莫要再走她的老路……奴婢不等他们将自己卖入那肮脏地方,就想方设法地跑了出来。”
“然而,他们都是京城里的霸王,又怎么会轻易放过你一个弱女子,你只得在西城演出了一场衔草卖身的戏,为的就是能够在京城多显贵的西城找到一个可以依靠的主子?!”
这一回,她的眼中不再有意外,只是含泪颔首。
“福晋猜得不错!奴婢的算计总是瞒不过您的!”她轻叹,“奴婢深知,是福晋救奴婢于水火,可如今奴婢却鸠占鹊巢,亲手在您心窝插了一刀……
奴婢罪该万死……”
边说,她俯身拜下,身体随着哽咽抖得像秋风中的落叶一般。
“奴婢对不起您,更对不起自己的良心……”
良心?
呵……我终于明白了她的来意。
“你……爱上他了……”
她不语。
并不意外的答案。
一个自小受尽风霜的女子,一夜之间集万般宠爱于一身,又是那样一个男子。
温润如玉,忠孝谦卑……
这样的男子令绮瑶这样心高气傲的女子都为之倾心,更何况是倍受苦难煎熬的贱妾之女。
慢慢地,我紧攥着胸口的衣襟,心像铅铸的一样沉重,撞击着五脏六腑。
“你今天来就是为了自己的感情违背了良心而向我忏悔的吗?……
那我告诉你,我不需要!……”
“不!福晋……奴婢自知愧对您的德被,愿意……愿意倾尽我所有来报答您……还有爷的恩情……”待她平复了呼吸,“福晋……您有所不知……语倾姐姐的孩子恐怕是保不住的……”
“什么?!”
“福晋,语倾姐姐原有心悸之症,如今有了身子,更是不堪重负,太医已有所顾虑,爷已经有了不保胎的打算。”
是啊!患有心脏病的孕妇在这个医学相对落后的时代,想要顺利自然生产确实几率是非常低的。这样的例子比比皆是。
就是当年赫舍里皇后身体健康,又并非头胎,不是也一样香消玉殒。
“所以……这也许将是爷的第一个孩子……”
眉忍不住一挑。
第一个孩子……
我转视匍匐在地的她,心弦轻颤。
第一个孩子……
这意味着什么我当然明白,这贝勒府中的每个人,京城里所有达官显贵又有哪个不明白呢?!
若这是个男孩,她一生便可无忧。想来她的生身母亲若非产下的只是一个女孩儿,应该也不会落得连一份遗产和细软都不得。
按下了就要脱口而出的心脏,我勉强定了定神。
舒晴……别再想了……
是男是女,如今又与你何干呢?
他已经是她人的丈夫了……
那都是他们的人生,你还有什么好心痛的呢……
你……已经一无所有了……
“那又如何?”
我清冷地语气,惹得堂前人倏忽昂起了臻首,双目含泪,跪地挣扎挪步,双手扯着我的裙摆。
“福晋……是您赐给了奴婢汐颜二字,那么奴婢就是汐颜,永生永世都是您从西城捡来的落魄丫头……就是爷除了奴婢的本名也全然不知汐颜的身世……”说着,前额咚咚就是几个响头,“奴婢别无他求,只愿……只愿用自己一命来换奴婢的孩子!奴婢和爷的孩子!”
大脑一个冷颤,我抬腿甩开了她的纠缠,生硬地低喊。
“颖格格!……
我想你是看错了!……
我郭络罗•舒晴就是再恶毒再疯癫,也绝不是那种只会对一个未出世的孩子作歹的卑鄙小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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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 style="font-size: 12px; color: #009900;"><hr size="1" />作者有话要说:2008.11.13
嘿嘿,今天一早来更新,看到了不少留言啊!高兴!
加首背景音乐哈!
依然是贾鹏芳和平之月系列的《宁月》:
这首曲子有两个版本,今天贴出其中的一个,下一章贴出另一个版本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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2008.11.14
我实在是一只勤劳的小蜜蜂哦!!!哈哈...
今天一早来更新,女主被虐,俺心有不忍,不过这是她必须经历的,只能靠她自己挺过去,凭借自己的勇气和毅力坚持下去,便真的可以独善其身了。阿弥陀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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