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四十七年正月初四
“格格,瞧您的困劲儿,还是索性安置了吧。”
我揉了揉眼,兴味索然地放下了手中的札记。
“才不过戌时,如何就懒成这样,想当年我还是学……小姐的时候,通宵达旦也是经常。”
“格格您真会玩笑,点灯耗油地又有什么乐趣?!”
“乐趣?那可多了!像上网了,游戏了,再不济几个人凑着玩扑克,一夜没怎地也就过去了。”
安茜一边铺床一边扭着身子,冲我瞪大了好奇的眼睛。
“什么游戏?格格,您今个儿说话儿可真有意思!”
“呵,有什么新鲜的,其实就是……”
寒风突袭,吊炉中的火苗忽闪忽闪的。
“强子!你个混球儿!现在是个什么时辰了?!夜里的风多大还这样大敞私开的,主子过了风,你可担得起?!”
安茜上来就是劈头盖脸地一阵数落,连忙抢过他身后又关紧了门。
我施施然地坐直了身,冷下脸来。
“如何就这般没个长进!越发的没个眼力!”
冷哼一声,倒不是真的动怒,只是一想到他身后的那个主子,自然而然地就没了耐性。
“说吧。这急渴渴的,是谁催你的命呢?”
始终闷头不做声的强子半晌才挤出了一句整话。
“福……福晋……前面……前面可闹了起来……
听王嫂子说……说……颖格格……估摸着就要临盆了……晚膳的时候就……就阵痛了……”
乍闻之间,我怔忡,房内鸦雀无声,依稀能够听到院外的嘈杂。
“唔,是吗?……”闲散地摆了摆手,“知道了……去吧。”
“福晋……”
我一个皱眉,遂明白了这其中的深意。
这宅门之中最不缺的便是聪明人,尤其是聪明的女人。
汐颖可以料想到的,想她慧可韬略的年绮瑶又如何想不到呢?
如今除了这一片安宁之地,恐怕早就风声四起,局势严峻。
语倾早先入府,地位无可动摇,如今又身怀六甲,自是不必说的。论出身也算是个体面的了。
汐颖虽最晚入府,然而,却也是现下风头最劲的一个!不仅入住梅苑,日日在主子爷面前侍奉,这头胎又是主子的第一个孩子,无论男女,她的位份也绝对不止于此了。
那么,剩下的呢?
就只有绮瑶了。
虽说她是带着圣命被抬入府的,不过现下看来却也是独坐针毡的一个!
子嗣是自己最大的后顾之忧,没有它再多荣耀又能维系多久。
眼见一个一个的女人被接进了府,这个道理她不可能不知道。
也就是说……
她是打算利用我去搅局,将汐颖的第一个孩子纳入自己的羽翼,这样就打破了现在她处于劣势的僵局。
没了孩子,论资排辈,汐颖都无法与之抗衡。
语倾终归是和她有些情谊的,端看如今她们姐妹二人将府中上下打理得有条不紊就可以看出,权利和独宠还有风光都不是语倾苛求的,根本不会造成她在府中地位的威胁。
只有这个孩子!
她是容不下的!
因为这个孩子的背后寄于了太多非同寻常的意义和可能。
绮瑶很聪明,她将一切都看得太透彻了。
毕竟,如今这府中的后花园可谓雨露均站,一样还有扳回胜局的可能。
而且,我已然没有了东山再起的可能和资本……
只是,她终究少算了一卦。
我虽以善妒专横著称,但总有自己的原则。
所谓的前提消失了,剩下的就不具备任何意义了。
然而,她看清了一切,却选错了争夺的筹码。
孩子?
对于一个女人来说,实在没什么可炫耀的。
男人只为了女人的与众不同而倾倒。
绮瑶,你怎地糊涂了呢?
空有一个一夫当关万夫莫开的将军兄弟,自己独树一帜的才华远见,却至今不得要领……
世事果真难料!
那样剔透的一个人儿啊!竟也被这晦暗的周遭逼迫,做出了最不得已的选择。
绮瑶,你终于还是踏上了一条争宠之路,为了自己所谓的将来。
未见血,却已心肺俱疲。
如此,就满足了吗?
带着心事入眠,总是有些力不从心的轻浅。
“唔……什么时候了?”
“格格,就要寅时了。”
“安茜?怎么是你?这么晚了,不用守着了,快去休息吧,啊!”
翻了个身,正是昏沉。
“格格……”
“恩?”
不见下文,眼皮又重。
“福晋!福晋!”
感觉梦乡刹那离我远去,一股火气直冲脑门儿!
“放肆!大夜里的,谁这般大呼小叫!给我滚出去!”
“福晋啊!梅苑……梅苑的颖格格诞下了大阿哥了!”
还是忍不住一个抽搐,我胡乱摇了摇头。
“知道了……
安茜啊!明儿个一早将原先郡王府给我置办的那套嫁妆挑拣挑拣,把那对玉如意交给葛特,送过去吧!”
见轻薄帐外的人影不动,我心下叹气,嘴上却越发的不耐。
“怎么?连规矩都不懂了吗?别忘了我京城八福晋可不是叫假的!”
在安茜的推搡下,强子无奈地摇头,还是不甘愿地出了屋。
我却有些辗转反侧,睡意全无。
“……你没瞧见,当时八哥听了,那么一个沉稳的人,都喜不自胜,话都说不利落了,可把我们哥儿几个嘴都笑歪了……”
那时,我腹中尚存莫大的寄托和希望。
十三的笑闹历历在目。
他,终于要做父亲了,如此的来之不宜。
该是如何的喜不自胜呢?
这一次,没有叹息,没有失魂的呆望,我轻笑出声,连自己都感到意外。
只是……
那旧时的鸳鸯戏水印了水渍……
无人得见……
康熙四十七年戊子正月初五日寅时,弘旺生,庶母张氏,张之碧之。
当日清晨上报户部。
帝闻之,无甚关怀。
然,躬圈旺字,入宗人府。
又有谁会知道,那夜呱呱坠地的婴孩便是日后颇为神化的一代帝王。
在历史更迭中,无论他的出身,还是他的成长,充满谜题的一生一直被世人所津津乐道。
他的风采,他的睿智,他出人意表的非凡才思漂流于世,历久弥馨。
二月,正值廷玉京外职守,京师家信至,知张府捷报千里之外,长子生。帝闻喜,亲笔拟名。
五月,康熙御驾出口避暑(1)。
是月,语倾临盆,八贝勒府大格格生。宫中纷纷以“好”字喻,遂得名静好。
六月初十,廷玉乡,姚夫人大变(2), 七月讣音至口外时,廷玉正抱危疾,蒙恩日遣御医诊视。南信(3)至,同人励大司寇(4)辈密奏以闻。蒙恩谕曰:“张廷玉正患病,不宜遽以凶问告,俟稍愈告之。可谕伊家人,此朕旨,非尔等擅专也。”越十日,病稍间(5),家人始告,五内进裂,实不欲生。蒙恩特遣内侍李玉至私寓传谕曰;“汝病小愈,又远隔南方,可体贴亲心,勿过悲恸。汝到家传朕旨,问汝父起居。年逾七旬之人,可善自调养,不可过于伤感。闻汝有弟三人,可以在家侍奉,汝于一年后仍来京师,在内廷编纂行走(6),照励廷仪例,不算俸,不与朝会,朕便于询问汝父近况也。”圣慈体恤周至,不啻家人父子。(7)
“……福晋,事前事后便是如此了……”
收回执迷的眼神,我紧抿了唇。
姚夫人……去了?!……
就这么去了?!……
那个慈蔼温煦的女人?!……
我不信……不能相信啊……
多久前,她还轻柔地扶着我的衣袖徜徉香樟下。
她让我懂得追寻,识得珍惜,如何就这样来去匆匆……
甚至没有来得及向她开口称谢……
那样洗尽铅华,却越发光彩昭显的女人。
闭上眼,依旧可以忆起她恬淡的笑,娉袅的身姿。
这样,这样深刻……
不过两日,两日相对……
谁想到就已是永别……
那么,衡臣……
我怎敢再想……
手中毫未歇,瘦楷勾勒,拓不完的赢弱。
“张府现今如何?”
“李氏分娩不久,身子不济,府中事宜皆由兄嫂料理。
府内上下皆悲痛不已……”
七月,廷玉亲死赤足而行,拒乘车马回京。弱疾缠绵,沤蠃不堪。
正是盛夏,躲在荫凉的里间,打着折扇的小丫鬟眼珠骨碌碌地转,我阖目午寐。
“吧嗒”地一声轻响,我微睁了眼。
柳丫头双膝跪地,捣头如蒜,双手高擎着失手落地的檀木扇。
就这般惧我么?呵……
“下去吧!去问问安茜可睡好了。”
“是……是。”
唯唯诺诺地应了,她蹭着步子出了房。
不一会儿。
“格格,还是您屋里是块宝地?”
“怎么?”
“呵呵……”她露齿一笑,“冬暖夏凉啊!”
“你个精豆子!”我忍俊不禁,“饶是这么着,以后索性就和我做个伴儿得了!”
她手里收拾着席褥,闷声道。
“您说的什么话?!安茜给您守夜也就是一帘之隔,差了多少。让人瞧去了,还有您的好话儿吗?!”
“管他们什么话!”我凛声,“你……和他们不一样。”
她转身,我看到了一双泛湿的眼。
“就是因为如此,安茜更不能……
安茜容不得他们这般胡乱编排您一个字了……”
我嗤之以鼻。
“怕他们去做甚?!这府中就是如何本末倒置,我终还是万岁爷的阑珊郡主。谁敢多说一个字,我就拔了他的舌头去!”
破涕而笑,安茜掩嘴说不出话来。
“又哭又笑的让人见了,可要说我这福晋教了这么个傻丫头了!”
“您不是不怕么!”
“哟喝!你还埋汰起我来了,看我不捏你的嘴巴子!”
说话儿间,两人嬉笑着追逐了起来。
“哈!抓到了!再让你跑!恩?”
“哎哟哟!格格!疼啊!疼!您倒是轻点儿啊!安茜疼!以后可不敢了!不敢了!”
我腹黑的小宇宙爆发,对眼前的娇脸痛下黑手。
“不敢?!嘿嘿……你哪会不敢了,恩?”
“好格格,香格格,您可放安茜一马吧!”
“哼!没这么容易……”
讨价还价时,我俩你拉我扯,竟令人有些时光的恍惚。
渐渐忘我地沉浸在了孩提时的快乐与玩闹中。
“八福晋接旨!”
只是,如影随形的是那些放不过我们的身不由己……
“八福晋接旨!”
我就地而跪。
“奉天承运,皇帝诏曰:命八福晋郭络罗氏速速出口伴驾。钦赐!”
“万岁,万岁,万万岁!”
颤抖中,脑海中萦绕不绝——“康熙四十七年九月,一废太子”。
该发生的终归是要发生了。
不期然的……
就是这短促的一笔谕旨,草草圈定了我所剩无几的人生。
飞跑的车轮,摇摆的锦帘,我目光迟疑。
康熙四十七年是多事的一年,我却连拒绝的权利都没有了。
就像是一个被人不断鞭策的陀螺,没有人会关心你的想法,没有会在意你是否愿意依旧旋转或是就此停下。
到底是为了什么?
哦……是了。似乎是由十八阿哥开始,一切都是由那个孩子的夭折开始。
接着,是太子的拘禁。
之后在康熙的百般思虑,终于他最钟爱的儿子被顺利拉下马来,从此夺嫡之路再无坦途可言,大快了多少人心?!
十八阿哥……十六胞弟,胤衸是吧?
真的是因为他的离去导致了太子的暴露,从而令康熙心灰意冷吗?
那么,我在其中扮演着一个怎样的角色呢?
我又该如何面对自处?
康熙又为何在此时急召我伴驾随侍避暑呢?
烦闷之下,一口气提在胸口。
“吁!”
不自觉前倾了身,安茜挑帘喝问。
“这是怎么驾车的?!粗手粗脚地伤了夫人!你们有几个脑袋?!”
并不见车夫应声,随行的拜唐与安茜耳语了一番,她便悻悻地收回了探出去的身子,随突然停住不前的马车一起消清了下来。
我三番几次用眼神询问,她都装聋作哑,东张西望,只做不见。
“安茜……发生什么事了?”
安茜撇了撇嘴,终于出声了。
“格格……”
“嗯……”
“是……是张大人……”
衡臣!
“张大人回京了,这会儿张府的众人皆在城门迎候。”
我倏忽起身,就要下车。
“格格!”安茜利落地大力扯住我的衣袖,“您不能去!”
不能去?!
是啊!
谁都可以去,唯独我……不能去……
呵……是啊!我可是郭兄呢!
他可还怪我……
帘外魁梧的拜唐石塑一般端坐,都一一向我警示——不能去!
狠狠叹息,我提着裙角,翻身跳下了车。
远远城门处,张叔弓着苍老的背脊,众表亲兄弟一字排开。
那个……是他吗?还是他吗?!
素衣麻披的他虽然看不清面容,却可以清楚地一窥那宽大棉袍下的嶙峋瘦骨。脚步虚浮,泥渍染了半尺的衣衫。
我静静地沐浴着微风而过的湿润,直至城门空留接踵而过的车水马龙。
那一刻,我似乎看懂了康熙高高在上的帝王心,也许也只有那么一瞬间。
他的孤独,他的无奈都是那么清晰分明地展现在了我的眼前,我的心中,毫无掩饰和保留。
他终究还是老了!
再不是当初那个意气风发的少年。
擒鳌拜,收台湾,撤三藩……
他有太多丰功伟绩被后人所歌颂,可是他依然是个人,是一个同样拥有着与我们相同辛酸苦辣的老人。
他依然需要妻女抚慰,儿孙陪伴。
从张英到张廷瓒,乃至如今的张廷玉,无不向世人揭示着这个道理。
他也有渴望。
只是那些渴望被深深掩埋在那些倜傥的历史流光背后。
寂寞?!
我从未像此时这样深刻地醒悟,若说这个世界上有谁最能够体会?
当属一代英王。
因为他终生与之为伴,为之倾其所有。
思及此……
“快上路吧!”
我再不愿多耽搁半刻。
迎面而来的风擦过耳畔,思绪随风飞扬。
抛弃了过去,遗忘了现在,忽略了未来。
你还是你!
只是你!
历史?
从今以后,索性忘了它吧!
张姓一族如何能够圣宠不衰,只在于三字真谛!
局外人!
舒晴,你本来就是个局外人!何必硬要将自己拉进漩涡之中!
正因为他们看到了帝王的寂寞,始终以局外人的身份不求回报地付出了真心,才得到了帝王的真心以待。
历史上的这一年,张廷玉因孝回乡守制躲过了当朝最大的一场浩劫。
“姚夫人……”
请允许我再一次这样轻声将您唤起,只为道一声别。
做为一个母亲,您已经尽其所能地付出了自己无私的爱。
即使这最后一次的离去,也为他成功的遮挡了所有明枪暗箭的风雨。
衡臣,有母如此,何其大幸!
康熙四十七年,我乘着载往汪洋最中央的马车。
嘴角的弧度上扬。
“还好……
伴驾的那一个……
是我……”
注:
(1)出口避暑:出张家口外至承德市区东北的避暑行宫。此宫始建于康熙四十二年,为后来清代皇帝避暑之所。
(2)大变:谓父母之丧。
(3)南信:南来的凶信。
(4)励大司寇:名励廷仪,曾于雍正初任刑部尚书。
(5)稍间:稍有好转。
(6)行走:指入值办事不属于专职官职。因张廷玉居丧未满,不宜任正式官职。
(7)这一段是部分摘自了《澄怀主人自订年谱》,稍有改动。
意思倒也不难理解,就是说当时廷玉随康熙出口避暑时大病了一场,这里一笔带过,其实据有关资料的显示,廷玉差点因此送命,康熙特别千里加急遣人回京请来了御医和上等的药材,就为了不擅动廷玉,导致病情加剧,可见并不是年谱中说的这么无关紧要的了。其次,家乡传来了姚夫人故去的消息。到出口时已经是七月了,康熙为了怕廷玉病重受不了,特地嘱咐了所有人不可以透露消息。还说这是我的旨意,你们不可以擅自主张。直到廷玉病情稍缓才将南方的凶信告之。还特遣内侍李玉到他的住处传旨宽慰他,说:你病才好,又远在南方,你可要体会亲人们的心情,不要过于悲痛。你到家传我的旨意,问问你父亲的起居。他年过70的人了,可要自己好好调养,不要过于伤感。听说你有三个弟弟,你可以留在家里侍奉,一年以后仍然回京来,在内廷入值办事,不属于专职官职,不违背你的孝道,一切照旧,我方便询问你父亲的近况。
听听吧!可见康熙是如何善待张氏父子得了!皇帝的体恤和周到不逊于家人父子。也可以看出张氏一族是如何的得到康熙的赏识和看重。康熙铁面却并非无情。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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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li style="font-size: 12px; color: #009900;"><hr size="1" />作者有话要说:2008.11.21
更新完毕,应责编的要求一日一更,一更一章,所以只能将5000+的章节拆分,还望大家理解!
加个音乐先!游戏《莎木》的插曲!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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