安茜肃容一整,双眼认真地与我对视,语气里毫无戏谑玩笑的形容。
“格格,您的极力反对果真是因为满汉之别?正庶之分?果真是因为咱们兰姐儿年幼,不宜婚嫁?或者果真是因为叔侄伦理,贻笑大方?”
我的心不自觉地一痛!
安茜啊安茜!你知我如斯,要我无话可说。
“格格应该比谁都清楚,只要格格点头,想要入旗也并非不可能,不然爷也不会放任全凭格格主意,想必早有周全之法……
其二,十六爷是格格看着长大的,心思如何,还有谁会比格格知之更深的?格格是什么样的性子,什么样的秉性十六爷会不清楚?怕是方才格格的叫骂,十六爷都能才到**分的。既然十六爷今儿个敢来讨人,必定早就有了正庶之分的打算!不说兰姐儿,单说格格,十六爷人前人后哪里肯让格格有半分委屈,丝毫难堪!不然,又怎生出了前儿十六爷与万岁公然顶撞的过节儿,才有了十六爷一怒之下私探格格,与兰姐儿的一面之缘?他对格格的维护不亚于至亲。安茜敢断言,十六爷怕是要正庶化一,唯兰姐儿独妻!不然,哪有脸面登咱们爷的府向格格开这个口!没有直接面圣请旨,怕也是为了给格格一个尊重,否则今天等来的恐怕就不是杨顺儿或者咱们爷了!
其三,论长幼伦常么……十六爷横竖长兰姐儿不过五岁,就是十五岁又能算得了什么!不过是痴长了辈分而已。说起来,咱们大清满婚之中,叔侄通婚也不是没有先例。更何况,十六爷与兰姐儿全无血亲,哪里扯得上伦常呢?至多是何大人一族汉戚诸多计较罢了。倘若入了旗籍,嫁了皇子,也未尝不是解决何大人多年后顾之忧的良策。说不好,何大人要谢过格格给自家独女寻了如此显赫依仗的独妻之位也不一定吧。
格格……
不过都是借口罢了!”
咬唇,我定定地凝视着安茜,全无了方才的慌乱。
良久,安茜眸光一黯,哀伤一闪而过。
“格格……安茜敢问一句,这么多年,您不累么?”
“安茜……”
“格格什么都不要说……安茜都知道的……”言至此,安茜已然语带哽咽,“格格……这么多年,您可过得快活?不,格格并不快活。安茜眼不瞎,心不盲,安茜都明白的。格格,您做的够了,够多了。您对得起宝福儿,对得起安茜,对得起十三爷,对得起十六爷,对得起兰姐儿,也……对得起贝勒爷……
伤了万岁爷,实属不得已而为之……
格格……安茜早已长大了,兰姐儿、十六爷他们也有长大的一天,他们会明白你的苦心的,我们都长大了,再不需要你的保护了。那么你如何不能再为自己争取一回了呢?何苦把他人的不幸都扛在自己一人的肩上?何苦还要把所有的包袱都自己承担呢?
格格,每个人都有自己要走的路,无论幸与不幸,与你无干,只要自己经历过就不枉一世为人……”
安茜的话随风柔柔的吹进了我的心坎里,有什么蝉翼般的薄纱被轻轻触动。
“与我无干……”
与我无干么……
我也希望如此。可是安茜啊,如果我不是我,不是舒晴,不是郭洛罗氏,也许自己也不会走到这个地步。然而,当我误入这个时空的那一刻起,就早已没有独善其身的资格了。
安茜上前一步,双手捧住我的。
“格格,放开心怀,去走自己的人生。没有安茜,没有其它的任何牵绊……”
说着,她展臂抱着我,脸深埋我的颈窝。
“……格格,你只是怕……怕兰儿重走你的老路……”
回抱着她轻颤的肩,所有的思绪都沉淀做无声的叹息。
“可是格格啊……当年,你可以为了贝勒爷违背圣上的安排,兰儿有何不可?格格,你不要忘记,兰儿比我们都要勇敢!”
欣然颔首。
“安茜,是我疏忽了……我应该尊重十六和兰儿二人的心愿。”
我们双手相握,竟有执手相看泪眼的形容。
“格格,要我说,十六爷对兰儿确是有些不同的。”
“哦?”
安茜笑语晏晏。
“那天十六爷虽然和兰姐儿言语相向,不过临走前倒是陪兰姐儿赏了会儿雪的。我一旁瞧着倒是有些意思。”
“怎么说的?”
我一时也来了兴致,一扫方才的阴霾。
“十六爷问了兰姐儿平日什么好吃的好玩儿的?又念了什么书?
兰姐儿一一回了不说,还一口一个小叔父,直把十六爷叫的气闷。”
“呵呵,就属这丫头鬼灵精!”
我忍俊不禁,转念一想,怕也是兰儿的性情恰恰合了十六的心意,一眼瞧上就挪不开了。
“后来,玩笑了一阵,我也不好多听,只瞧见临走时,十六爷让兰儿摸了他的模样,您猜怎么着?”
我转了转眼,心理明白了个大概。
“那还用说!小十六这年纪的风貌咱们北京城里能够比肩的恐怕也没有几个。那小妮子打小见过、摸过模样的男人十个手指都数的出来,一准儿闹了个大红脸。”
安茜咯咯一笑,也不应承。
“兰姐儿嘴硬,说未来的小婶娘恐怕要眼儿红的。十六爷听了也不恼,出门前,我倒是模糊着听了,十六爷轻笑着对咱们兰姐儿小声说早晚要她乖乖改了口!”
我微微一愣,嘴里呢喃。
“……看来,十六是认准了兰儿……”
深吸了一口气,我沉声说。
“安茜,去把十六的意思告诉兰儿吧,是该听听姑娘家自己的意思的……
你说的对,路终归是要自己走的,谁也代劳不了。”
当晚,东厢消融居宿夜秉烛直至清晨。
怀抱着温软熟睡的依兰,我们唇角相似的弧度映在铜镜里,交相呼应。
“昨儿个一夜没睡?”
甫一入屋,安茜嗤笑着为我温水净了面,却绝口不提昨夜的结果,心中似早有了数。
看着依兰泛着淡粉色的娇柔睡颜,我沉吟半晌。
“安茜,兰儿果真是大了……可明明只是个半大的孩子……
一个不到十岁的孩子……
她竟然对我说,一个女人能够遇到一个可以托付终身的好男人必然不是全凭运气……她遇到了,那么便必然是她的福气……
十六为她拒婚,为她甘愿把守午门三年,如若错过,才是要重蹈我的覆辙呀……
安茜,你说的一点没错,她往后必定比我强,她比我勇敢……
兰儿比谁人都看的透,比谁人都知道自己要的是什么……
如果当年……当年我没有因为私心而逃避……会不会……”
追悔的从前一去不返,我轻抚也曾经盛开在自己脸上的笑靥,晨曦里那一抹涂在鬓间的银亮蜇了我的眼。
“可是,皇家的媳妇啊……兼有盲症的她又会比常人徒增了多少艰难险阻……”
“嘘……格格,你的忧心病又犯了……
兰姐儿是您一手看大的,我还记得您第一次教她,一个女孩儿首先要学会的就是坚强!”
我讪讪摇首。
安茜,又何尝不是你们教会了我何谓坚强。
我只叹自己明白的太晚,这一晚就是十多年。
招手,我低声嘱咐。
“杨顺儿呢?快去给他递信儿,好回爷的话!”
“我早已打发他回去了。”
安茜的温言细语如细碎的时光早已默默侵蚀我的肌理,深入骨髓。
“倒是该正经给兰姐儿寻个教习嬷嬷,这三年得好好收收她的心了。”
我连连称是。
“还是你想的周到。”
康熙四十八年二月,指婚皇十六子。嫡福晋郭洛罗﹒依兰,宜妃姑甥。念其尚幼,特许三年后二月大婚,可另先行建府。
不过十日,宫里的赐婚就下来了,也是直到圣旨下来我才得知,原来老八不仅给依兰安排了旗籍,还为依兰讨了个宜妃姑甥的出身,更不知用了何法说服了康熙,竟然连依兰的盲症都三缄其口,甚至这一举就拿下了嫡福晋的位子。我虽然心生诸多好奇,但也清楚这其中的艰难。幸好一切遂心,我倒也乐得欣然省心,总算这连日来一块梗在心口的大石落了地。
却不料,一道圣旨不只带来了喜讯,而且自太子废黜之后再为谋面的某人竟然也踏进了我的消融居。虽然他的消息这几个月来源源不断的通过拜堂以各种方式暗中送了进来,但是阔别了数月,仍不免恍如隔世。明明同府数月之久,是我嫁入府中首次的“大假”,但我却也再也无福消受了。
“贝勒爷吉祥!”
安茜恭谨做福,起身却进也不是退也不是。院中央三人遥遥相对。
我禁不住抬眼望去,只见他肩骨突兀地撑起白衫。大概是因为现如今再无功名挂身,裳靴更为随意,但细小处不失精致,果然还是他轻微洁癖又精于形表的脾气,倒不知道他这是不是对自己严苛过了头。休憩在家,养病也能不致落拓,实属不易。
暖春的曦光洒在他的背后,显得身形尤为单薄,手里执着明晃晃的腰牌。我不知来意,索性不做开口的打算。他紧抿着唇,被阳光浸染成琥珀色的眸子直直地望着我,眼神舒缓又不失流光。
良久,他唇角牵起,面色无奈,僵硬地迈了小步,登时脸色煞白。我方才大悟,十六的腰牌只行一人,他腿疾正是发作的时候,难怪半天也不做言语。
给安茜使了个眼色,安茜如获大赦,给了我一个安心的回应,转身先奔了依兰的厢房,领了依兰的两个丫头又进了我的主房。我这才上前两步一手揽着他的肩,一手拖住他的小臂,尽量承受他身体大半的力量,亦步亦趋朝廊间行动。
不理他目不转睛地凝视,我轻叹。
“如何就瘦成这样……”
他浅笑。
“……莫要嫌弃……”
我怔了一怔,随即撇撇嘴。
“就是硌得慌。”
这才抬眼想见他收敛,却不料笑意更甚,方惊觉话说得过了头,模棱两可得有些道不明的暧昧。
“我说真的……如今无官一身轻,晴儿莫要嫌弃……”
这一句解了尴尬的围,又似乎含着逗弄,让人心头一燥,我只做不知,左右言其它。
“腿上的药要坚持热敷,针灸也不能断,你这病是当年领兵北战不仔细旧伤做下的,更要赔上千万个小心,倘若再伤了经络,还要如何折磨。”
就着安茜他们三人搬来廊上的藤椅,我小心扶他做下,又拿来了薄毯轻盖在他的膝上。
“这是当年老九从土耳其换购来的羊绒毡毯,既透气又挡风,今天太阳正好,你的膝就是寒气太重,总卧在房里也不一定就是好的,多出来晒晒太阳也是有益的。”
我径自言语,拉好了他胫间的毯子,才看到他氤氲的瞳。兴许是太久没有这样悠然的闲话,彼此都有些不习惯,我讷讷地闭了口。
好一会儿,他望着我幽幽一叹。
“是啊,年少时不小心犯下的过错,只能到这个年岁担待。”
午后静谧的回廊,我们两两相对,竟生出一种贪婪的慵懒。
“晴儿……”
他喃喃开口,却没了下文。
有难言之隐?还是什么……开不了口的不情之请?
我如今还有几分斤两劳动他亲自来勉为其难?
猜度了几分,有些希望的火光也随之暗淡。
果然耐不住朝堂下的寂寞了么?嫡福晋的代价也未尝不划算?
那么,倒不如我替你开口。
“难为这十日来贝勒爷的百般周旋,我倒不知该如何替兰儿感激你。”
他淡淡一笑,颇不以为意。
“不过是拉了宜妃娘娘做了挡箭牌,还是幸亏得了宜妃娘娘的庇护。宜妃娘娘素来仗义,便应了要为这意外的姑甥缘儿出头,劝说皇阿玛看在是她自个儿的娘家人份上,允了眼盲的依兰一个正出身份。听说为了劝皇阿玛点头,把我七哥一直忌讳的胎生腿疾都搬出来了,说什么龙子尚有十全九美,况众生凡夫俗子,这话除了她宫里那个娘娘还有这胆子说的!
我至多就是让内务府通融了一回,给兰儿求了个旗籍。
倒要看十六往后要怎么费心思讨宜妃娘娘欢心,还不一定娘娘肯承他这个情。
娶媳妇的又不是晴儿,如何也轮不到你琢磨给我什么……”
话音至此一顿,余音还未觉,我已心知自己竟是多了心,却也来不及改口。若非心怀蹊跷,又怎能对我的弦外之音毫无所觉呢?
一旁的老八眉目僵顿,面容忽明忽暗,倏时明白了几分,眼里一抹忧伤稍纵即逝。
“……我没有后悔……
无论晴儿你相信与否……
我没有后悔……
我没有打算再回去……
真的……没有……”
他略显急促,我胸腔一疼。
“我不值得……”
两害取其轻的道理,我们谁都明白。如果我真的是那个轻害,挡了你前进的脚步,那么我转身离开,也未尝不是成全了彼此。但是,面对二立二废在即,远离是非之所,才是上策不是么?
闻言,他垂眼别开了脸,闷声道。
“值与不值,我说了算!”
心中没来由地一阵钝痛,几步路他已经颈背薄湿,语携萧索,哪里还像个意气风发的青年。惊觉当年那个比阳光还灿烂的玲珑少年早已随光阴而消失了踪影。</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