再正视,面色沉静无波如初。
就这么无言地对视,他终于先一步错开了眼,缓缓开口。
“十六对依兰的心思我早在数日前就知会了何大人,现如今圣旨一下,他老家的信儿也到了……”
我这才明白,他下面要说的恐怕才是真正的来意。因为他知道再不细说明白,还不知道我误会成什么。
“依兰的祖母虽年过七十,但也是书香世家,她出嫁在即,又是皇家的门,老夫人惶恐,接了旨,就火急火燎地打发了家人给依兰安排了教习嬷嬷,何大人又是孝子,不好违了老夫人的意,毕竟是血浓于水的亲孙女,总不会亏待了……”
一句血浓于水,我再听不出个所以然来就是傻了。
这是要接依兰回乡的意思了。
虽然知道依兰早晚出阁离开我的身边,从此陌路相待,但至少还有两年的时间,足够让我平复心中得而复失的失落。明明早上还嘱咐安茜给杨顺儿带话尽快找个妥帖的在旗宫人,早早为依兰打理,怎么才一个晌午,天儿就变了呢?
“怕我这个疯痴的八福晋教不好么……”
血浓于水没有错,可这么几年下来,我早已把依兰当作了我的亲生闺女看待,怎么说走就要走了呢?连多一点时间都不给留?有谁能为我这个为娘的心设想?
“我知道我名声不好……那我明明已经叫人去找宫中的精细嬷嬷……
就找最好的,资历最老的,最有经验的……还不行么?
不高兴我教,我就不教……
我知道我闲散惯了,可我会尽心待依兰的……
我改……改还不行么?”
失焦的双目茫然地注视着他,怀着一颗急迫的心,早已听不见自己几近乞求的追问。
眼前人似乎也为我的反应着了急,坐立难安,双肘苦撑着就要站起,却没有成功,最后只得完全倾身,抱住了我的双臂,紧紧地摇晃。
“晴儿……别这样……
晴儿……你别这样……”
老八激动得语带艰涩,最终化为无力。
“……依兰终归是何家的小姐……
我做不了主……
晴儿……对不住……
你要怪就都怪我吧……”
怪谁有什么区别?我的孩子就要走了。
僵立在他身前,我俯视他难得慌乱的眸睑。
是啊!那终归是别人的孩子,我又凭什么做主。
阖目,我嘴唇抖动。
当年是老八把依兰亲手交给了我,如今又要亲手带走,这其中滋味还有谁比他自己能体会的更深呢?
他早料到我的失女之痛,若不是道义两难,他何苦颜色郁郁难于启口?
睁眼,我望进他深深的瞳仁里,深不见底,却有难掩的不忍与狼狈。
从小没有母亲的陪伴,被抱送到惠妃处照看,如何就能甘愿呢?
他想必也是感同身受的吧……要我如何自私地阻了他人亲情的团员……要我如何责怪……
深吸一口气,我努力平复心绪,还是哑了嗓子。
“让你为难了……
什么时候走?”
他十指深陷在我的臂膀中,越发用力,像是在惩罚自己,却令我更加清醒。
“南方来人已经候在府中两日了……”
两日了……呵呵……连康熙都可以说动的他,必也是煞费了苦心想尽两全之法,但终究不能拆散骨肉至亲的团聚。
我咬牙。
“好……”转首,“安茜,去给依兰收拾收拾衣物……
就说……就说……已经定了教养嬷嬷,即日就在府中定时授习……
告诉她,叔父这是来接她安排新的厢房,方便嬷嬷出入教授。”
我深知依兰的脾气,跟我一个模子刻出来的倔。以前又听她说过自己的祖母因为重男轻女的观念对她并不甚在意,从小到大都是跟着奶娘长大,躲在几个同辈堂哥背后的,对家乡并无甚眷恋。
安茜自是明白我的用意,但并没有立刻动作,眼神似乎还在等待我的确认。
我低头沉声道。
“去吧……”
翌日早,依兰与我沉静对立。没有意料中的哭闹,更无悲无喜,只是那双琉璃般剔透的清眸失焦地在我脸上找寻。我努力扬起嘴角,明知这对她而言无济于事,可总相信她能够看到,能够体会到。
我开合双唇,却屡屡没有声音。
本是打了满腹的草稿,面对即将待嫁,独自把握人生,承受风雨,经历坎坷的孩子,我竟一霎失语。或许是想说的太多,又或许是一切担忧叮咛早已尽在不言中。我咬唇,轻抚她的发髻,那一早被我静心盘起的青丝,柔柔的划过掌心,心扉清凉一片。
“好孩子……”
垂落的手握紧她蜷缩在长袖下的柔荑,才发觉那里早已瑟缩一团。
倏忽间,语未落,依兰两行清泪溢满粉腮,转而一步投入我的怀里。
“母亲……不走……我不走……”
当日,稚颜如桃,娇语淙淙,犹在耳畔,那是关于无数个岁末除夕的相守。
而如今,却即将永别。
深深吸了一口气,勉强控制自己尚算平静的语调,收紧了揽在她肩上的手臂,最后一次狠狠把她抱在怀里。
“依兰……你忘了为娘的话了么?
去做你该做的事,但永远不要为任何人放弃自己的梦想和努力的机会。守住自己,守住爱你的人,还有你爱的人。凡事要懂得不是只有当下的局面,还有一个退一步的角度,不要只知一味地争强好胜,要明白何谓责任,何谓担当。
十六是我看大的……不会错……他有他的不得已,有他的无可奈何,你要知道体谅……还有……”
言及此,我再也无法抑制,喉咙哽咽到刺痛,泪淹没在依兰鬓间。
“在有生之年,与相爱之人相识相知相对相守,便是一个女人一辈子最奢侈的珍宝,要懂得惜福……”
我话音一顿。
“爱是一个美妙的际遇,往往开头轰轰烈烈,把持不住,便有后来的痛彻心扉,死去活来,剩下的不过是婚姻的稻草捆绑着彼此的骸骨……因为燃烧的太炽热,伤了彼此……倒不如将它当作一杯温水,循循经营。
但是,兰儿……记得……
若说婚姻是一场大病,蚕食激情,那么爱便是最好的一味良药,温补养生,得以气血永寿。
兰儿……和他生个孩子……或者两个……或者更多……去走自己的路,过自己的生活,弥补为母的遗憾,告诉他们曾经有个老太婆也曾把他们的母亲当作上天最好的礼物,一个爱的延续……
我不要你功成名就,光宗耀祖,只要你能够享受平凡,体会一个女人最简单的幸福……这是所有做母亲的心,你要……记得……他日无论何时,不要委屈了自己的心……”
我将依兰揉进自己的怀里。
“兰儿……今天过后,我们母女……虽缘尽情灭……
但……你永远是为娘的孩子……我会日日为你祈祷……
郭洛罗•依兰……你一定会幸福……”
用力拂去兰儿攀附在腰间的手,我退开她小小的温暖的怀抱,目光错移,身后的家丁会意,示意南方远来的仆妇,立刻上前托住了她柔弱的身子。不忍多瞧,别开脸,却见藤架上的老八郁结的眉峰,深沉如海的瞳浸染了绯色的霜,仿佛即刻就要扑簌而落,归于尘土。
感知了我的注视,他抬眼,唇紧抿成线,眼中一抹晶亮的栗色,盈盈不坠。
勉力追逐了兰儿的背影终于迈出了东厢的二重门,我奔至福禄栏下,亮黄色马褂加身的侍卫交叠了矛锋。
“福晋留步!”
依兰闻言,身形一震,随即疯也似的推搡着两个壮硕的仆妇,转身抢到我脚下噗通一跪。
“母亲,兰儿不孝……”
呜咽地哭出了声,她如今才不过一个九岁的孩子。
“母亲的话兰儿字字谨记……请受兰儿三拜!”
说话间,咚咚咚就是三响,至此,在场的几个远道而来的年轻女婢也偷偷拭起了眼角,却只有一个主事的嬷嬷开了口。
“有劳福晋这些年替我们老夫人照看小姐,如今长成了如此懂事收礼的姑娘,这是我们小姐的福气!”
面目肃静不改,却语带三分柔先。
我歉然一笑。
“往后,有劳您多费心。”
双手摸索着我的衣角,依兰含泪道。
“安茜姑姑,替我好好照顾母亲。依兰枉为人女,不能尽孝。有幸来生若还能再为母女,必结草衔环报答母亲和姑姑对兰儿的养育之恩。”
安茜虚服了我的小肘,不吝温言。
“兰儿姐有这份心思已经不辜负格格这多年来苦心教导。
听格格的话,安心去走自己的路,他日与十六阿哥爷夫妻齐心,举案齐眉,便已是对你母亲尽了孝。
没有一个母亲需要报答,她只是希望你好,你过得和美,就是对母亲做好的报答。
往后……再见面,也切不可母女相称了……
别让你母亲再为你挂心了,听话……”
听了安茜的提醒,我心下一痛。
特特为兰儿,不顾季节反复,旧疾再次复发的老八腿脚不济,不过一日之隔,竟已不能下地,可见他前日全然是逞强。如今不得不被四人藤架抬走来回。静立一旁多时,也终于开了口。
“安茜说的是……再见面,势必要改口了……”
似明白了这兄嫂间的转变,怔忡的依兰缓缓摇了摇头,终究没有改口,再也没有……
那一日,依兰最后唤我一声母亲,久久盘亘在我的脑海里,却再也没有了回音。
我的依兰,一个曾经被我寄予残存宠爱与呵护的孩子,深深打动了我,以一个稚童最原始的依赖,在那些枯如朽木,寂如深渊的时光里。原来,也不过是我本已落魄生命里又一个匆匆过客。每每思及此,心疼如绞。
然而,为了那片刻温情的欢愉,用守候做奉献,来成全一株含苞蓓蕾的绽放,也未尝不是我的一种回报。
如果说遗憾,那么我只叹自己没有来得及挽住那瘦弱的削肩,告诉她,我多么感激她,给了我同样无私的宽容和救赎。
我以为自己再不会爱,再不能爱……是你,让我懂得如何再爱。
事到如今,我不得不承认,安茜的话是对的——你们终将与我离别,不落声息。
可是,没有你,没有依兰,没有你们的人生,又会是怎样一个情景,我不敢想象。
堪堪情深,奈何缘浅……
离别前那个不眠之夜,怀里是阖目的女孩儿,只我一人独坐呆望,无人知晓。
一路风尘,大概便是我的宿命。
没有运气,福气也与我无缘,我能够面对的唯有自己,能够倚靠的唯有自己,能够把握的也只剩下了自己。
忘不了这一天,是你们给了我重生的力量,令我有生之年决计再不辜负。
然而,就在我报以热情,款步直面凛冽的同时,早已失控的浩瀚历史洪流正缓缓推托着另一个逐渐清晰的轮廓加快了脚步向我走来,即将卷入我又一段起承转合的生命,再次拉开了余生一憧汹涌而又澎湃的风景。
康熙四十八年二月,八福晋郭洛罗氏之养女何氏,闺名依兰,离府遣乡,再无音讯在册。
康熙五十一年二月初二,十六贝子大婚,妻郭洛罗氏,年十四(1),闺名不详。玉牒共记有五子两女,皆出自嫡妻,庶妾无载,唯史罕见。民间口口相传,夫妻二人伉俪情深,恩爱终老,长女早夭,遂独宠幼女,乳名阿盼,生性顽劣,又面容俏丽。灏宪帝甚爱之,御封和硕格格,赐名盼兮,特准随母姓,为满清唯一一位母姓的和硕格格。
注(1):这里不是bug哦!蒙族都是算虚岁的,之前女主做为现代汉人当然按照周岁算法。打个比方来说,某回刚过了25岁生日,而某回的蒙族同事已经认为某回是虚岁27的老姑娘了!汗……跨度大了点,嘿嘿!</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