多年之后,韩飞始终独自生活,因为他总是会想起,终其一生,自己应该再也不会遇到像安然这样的女孩子了。
从小,大院里的人们就都喜欢安然,不因为她是安局长的女儿,而是因为她善良,文静,懂事,有礼貌。她不像同龄的女孩子一样喜欢聚在一起叽叽喳喳,每次她都是个耐心的听众,有时候让人觉得她拘谨的过分。
安然家境优渥,却从来不和其他同学有一点不一样,她穿一样的校服,用一样的黑色皮筋扎一样的马尾,走一样的路步行上下学。
很多时候,她甚至比其他女孩子更加朴素一些,她从不穿花里胡哨的裙子,大多数时候只是蓝色,白色,米黄色,之类的衣服。
虽然话不多,可是安然喜欢笑,而且不是那种抿着嘴做作的笑,碰到开心的事情,尤其是韩飞讲到的好玩的事情,安然就咧开嘴呵呵的笑,露出洁白整齐的牙齿,还有隐隐约约泛起的两个酒窝。
看到安然开心,韩飞就更加开心——大家全都喜欢的一个女孩子,独独对待自己是不一样的。
安然的妈妈江海澜是铁路附属医院的主任医师,很多时候比安然当副局长的爸爸还要忙碌,两人都回不了家的时候就把安然放在韩飞家。
韩飞的妈妈于兰如今已经是护士长,安然出生的时候,韩飞已经半岁,于兰回医院工作的第一天就赶上江大夫生产,她亲自接生,在这个世界上第一个抱起了安然。
然然是个最乖最懂事的女孩子,韩飞总是这么想,她吃饭的时候一言不发,只是静静的听韩飞一家交谈各自一天的生活,有的时候明明很好奇有问题要问,或是很激动也有自己的事情要讲,张了张嘴,终于还是低下头扒拉碗里的饭粒,还是一言不发。
韩飞从来不吃甜食,可是安然喜欢,但是江海澜从来不让她多吃,安然习惯的听话,从不违背妈妈的要求。
可是年少的孩子从来都不懂怎样掩饰自己的喜好,安然眼里的委屈和渴望像是眼巴巴盼着出门放风的小狗一样,被韩飞看的清清楚楚,他清楚的记得安然喜欢自己家的几种点心,就磨着于兰做了,再悄悄的送给安然。没有母亲不理解自己的儿子,一来二去,于兰也了然于心,每次安然到家里吃饭的时候,晚饭之后就一定有各种各样的甜食和点心。
韩飞一直以为这样的日子会一直继续下去,直到有一天他们两个人都足够的成熟,而自己那时候可以足够的成功和勇敢,用能力并且敢于保护安然给她最好的生活,这种保护不同于小时候帮她教训欺负她的男生,而且作为她的天,她的地,留给她一方无忧无虑的空间。
只是这样的生活尚且还那么遥远,安然就不愿意和他一同等下去了,虽然还同往日一样和他聊天,对他笑,可是她的时间,她的心思,以及她对于未来所有的期待,已经明明白白的放在了另一个人身上。
安然不在铁路子弟中学读高中,可是易凌霄离得更远——韩飞这样安慰自己。
两年之后,他终于和安然一同考入清华,一同坐火车离开南方,一同开始军训。
开学之后,韩飞很努力的学习,努力到了别人不能理解的地步,只有他自己明白,是因为有易凌霄那样一个强劲的对手,他知道安然不是嫌贫爱富的女孩子,那么究竟是什么取代了他和安然之前十五年的情谊。
暂时找不到答案,韩飞唯一能做的就是让自己足够的优秀,足够的好。
大学四年,每到周末就不见了安然的人影,韩飞不是不难过,不是不着急,但是未来的相守,和眼下的争夺,究竟哪样更加重要。思考许久还是没有结果,韩飞重又埋头下去,做作业,写程序,背单词。
大四最后一个学期,韩飞和安然双双拿到的美国名校的录取通知书,虽然分居美国东西两岸,但是到时候,韩飞安慰自己,安然就和易凌霄隔着整整一个太平洋。
然而美好的憧憬再一次和他失之交臂,于兰确诊癌症晚期,最大的愿望就是见到韩飞能有一个相伴一生的女孩子。
大学里对自己有好感的女孩子不是没有,如果韩飞要求帮这样一个忙一定会有人欣然前往,可是那样会不会给人家什么暗示或是希望,而同时,然然会不会离他越来越远。
神使鬼差的,他想到了安然,眼前的女孩子坦荡纯净,看着她的眼睛,韩飞实在无法开口。
“需要我做什么?”安然冷静的问道,一点没有同情怜悯或是开玩笑的意思。
是的,这就是我爱的女孩子,这就是我希望妈妈看到将要和我相伴一生的女孩子,一刹那韩飞突然鼓足了勇气,说了妈妈最后的请求。
话音刚落自己就已经后悔,他甚至暗暗的期望安然不要答应。如果她同意,自己将来要以什么样的立场爱她;可是如果她拒绝,依照她善良的性格,她会用余生为这件事情忏悔,因为没有满足一个母亲最后的愿望而自责,那样又要要求安然以什么立场接纳自己的爱。
来不及收回自己的话,安然已经一口答应,“我明白了,你去买票,越快越好,我没什么东西要收拾的,可以今天就走,马上就走。”
这是世界上最最美丽的一个梦境,美丽的这样真实,又这样痛苦,在韩飞反应过来之前,自己已经和安然成了众人眼中的夫妻。
正副局长两家人顷刻被笼罩在无谓的流言之中,意料之中的,安然受到了最多的指责,韩飞打电话过去的时候,她哭得话都说不出来,可是仍然说不后悔帮助他,也不需要他道歉。
两天之后韩飞得知安然按时飞到美国并且已经在学校注册,半个月之后,她发信来,很短的几个字:帮我找房子,我这个月底到波士顿。
安然转学到哈佛,离自己的学校步行只要十几分钟,明明已经跨过了整个北美大陆,韩飞却觉得自己离安然越来越远了。
除了学习,吃饭,睡觉,安然再也没有任何生活内容,她不爱说话,不爱笑,不跟任何人联络。韩飞除了心疼,懊悔,还有胜似往昔任何一个时刻的深爱。
自己犯下的错误,就要由自己来补偿,韩飞想着一定要让然然慢慢快乐起来,然后……等到于兰不在了,等到真相大白的那天,陪她一起去求得易凌霄还有两家父母的原谅;如果再也得不到他们的原谅,韩飞就自己把安然保护好,代替易凌霄,代替安国城夫妇,用心的爱安然一辈子。
第一个寒假,韩飞拒绝了和同学一起出门旅游,天天都去看安然。
安然还是不说话,有时间的时候只是看书,听音乐,吃一些莫名其妙的东西。过了新年,马上就要开始新的学期,波士顿下着鹅毛大雪,安然倒了一杯热水给韩飞,“以后不用没事就往我这里跑了,我没事了。”她低声说。
这几乎是近两三个月来安然说的第一句话,韩飞忍不住抬起头,“然然,我知道你很委屈,都是我不好。”
“我真的没事了,我会好好学习,好好吃饭,好好休息,好好保重自己,你放心吧,我不是瞎说,不是为了敷衍你,我会好好对待自己的。”她伸手轻轻抚上自己的小腹,露出浅浅的笑意,“我怀孕了,20周,是个男孩子,我会好好保重自己,直到平安的把他生下来。韩飞,你要做舅舅了。”
韩飞惊讶于安然的决定,但是无从反驳,也根本不会反驳她的任何决定。
大概算算胎儿的年龄,应该就是在那件事情爆发的时候,易凌霄简直禽兽不如,韩飞只觉得怒火中烧,恨不得马上把孩子的爸爸抓来放在安然面前。
可是安然什么都没说,她似乎一点也不怨恨,一点也不后悔,她不容置疑的拒绝了和国内的任何联系,从此一边读书,一边待产。
Danny出生的那几个小时,在韩飞看来如同凌迟一般痛苦,安然拒绝了无痛生产,她尖利的叫喊和沉重的呼吸像是最钝的匕首,一道一道划在韩飞的心上,痛苦,折磨,并且不知道什么时候才是尽头。
眼睁睁看着心爱的人受尽了折磨,想要取代但是一点办法都没有,再也没有比这更加无奈更加无望的痛苦——尤其那折磨,是她心甘情愿的为了另外一个人。
易凌霄成功的消息,以及他和纪辰萱的两情相悦,在网络上传的出神入化,韩飞让阿姨藏起了安然的电脑,却仍然没有拦住她终于得知了这个消息。
于兰终于还是没有熬过一年,韩飞匆匆赶回国奔丧,葬礼上他又见到了易凌霄。
他比一年前更加英俊帅气,眉目之间全是少年得志的意气风发,他低声问道:“你知道然然现在的联络方式么?”
韩飞清楚的知道安然的门牌号码,清楚的知道安然接下来一个学期所有的课程安排,清楚的知道安然在深夜对着不知道为什么哇哇大哭的Danny悄悄的落泪。
可是同时,他也清楚的记得安然生产之后那张憔悴的从来没有人见过的脸庞,清楚的记得各大网络报刊上易凌霄和纪辰萱亲密的合影,清楚的记得安然最终还是看到了这些照片和报道之后的失落,愤怒,以及绝望,清楚的记得安然在他临行前的嘱托——你要是敢告诉任何人Danny的存在以及我们母子的消息,我就带着他一起消失。
于是他摇摇头,“对不起,我不知道。”
回到美国,新学期开学,安然变的比之前更加沉默,她所有的力量,都用来应付生活中真实的压力。
她捉襟见肘,却不接受韩飞的任何帮助,即使韩飞说这些都是我欠你的,或者将来你工作了再还给我,她也不同意。
终于有一天,韩飞在安然的书桌上发现了一张年息为0的信用卡申请表,这是留学生中常见的寅吃卯粮的做法,暂时弄到一万至几万不等,周转一年。他第一次朝安然发火:“你宁可费这么大劲去银行申请,也不愿意相信我让我帮助你是么!”
安然平静的摇摇头,“我的钱足够花,稍微节省点就可以。这个表格是银行主动寄给我的,也不知道他们是怎么知道我穷的,呵呵,真是神奇。”
韩飞不再多话,之后每次到她家去,他只是拎了大包的纸尿裤,几件新衣服,几个新玩具,不等安然拒绝,他就果断的开口,“知道你的钱够!我给Danny买的,他比你招人喜欢的多,又不是给你的,你管不着!”
安然无奈的笑一笑,“那么Danny很幸福啊,有你这样一个舅舅。”
韩飞张了张嘴,却什么话也说不出来,要反驳么,安然也许会说我不需要其他的男人帮我一起抚养儿子;可是不反驳,自己也许一辈子就停在Danny舅舅的位置上,一步也再走不出去。
第二学年的秋天,校园招聘陆续开始,安然申请的金融机构大多在东岸,纽约波士顿华盛顿特区之类的地方。
韩飞也申请了,只是这些地方的IT公司不多,他便投简历去投行之类的地方做后台。
“韩飞,不要这样。”安然听说了之后只是平静的告诉他,“现在去做quant的人大部分都是PhD,你只是硕士要怎么样和他们竞争。就算是竞争成功了,五年之后,十年之后,你要怎么样,还做quant么?难道这一辈子,你只给别人打下手,只帮别人做嫁衣么?”
“我只是想离你近一点,然然,开始工作之后你的生活会比现在更加辛苦。”韩飞回答。
“我知道。”安然静静注视着他,“我很感激,可是我不需要。”
“韩飞,到硅谷去吧,几乎所有著名的软件公司都在西岸,在那里你会如鱼得水,你会成功的,你还年轻,用不着为了我的固执和坚持赔上自己的后半生,你有自己的梦想,你还有于阿姨的梦想。”
我的梦想,我妈妈的梦想,都是我能和你在一起,韩飞心想。
“可是如果我说我愿意呢?”韩飞问道。
“我很感激,可是我不需要。”安然还是平静的回答,“而且我知道你为什么要这么做,其实完全没有必要,之前我答应帮助你,是我自愿的,所有的结果,我愿意一力承担。真的,我不需要你内疚,也不需要你补偿。”
“我不是内疚,也不是要补偿,然然,我……”韩飞倏地闭上了嘴,我爱你。
“那么就听我的,你到西岸去,到最能施展你才华的地方去,然后我们比一比,看谁的成就更大,看谁挣的钱更多,看谁过得更好,就像是我们小时候,看谁考试成绩更高那样。”
“好。”韩飞点点头答应。没有了你,成就再大,挣钱再多,我也不会再过得好了。
可是,不论如何,我同意你的所有观点,尊重你的所有决定。
第二年的盛夏,韩飞和安然在波士顿分别,一同告别了发生了这么多事情的两年。
安然带着Danny坐灰狗巴士到了纽约,韩飞乘美联航的班机飞越整个美国大陆到了北加州。
从那之后,他们很少见面,但是仍然像最好的朋友一样,分享工作生活的点点滴滴,安然偶尔抱怨工作压力大,但是对于自己养育Danny的艰辛,还有工作和家庭无法平衡的无奈,她都只字不提。
韩飞每年都提早问清楚安然年假休息的安排,和她在同样的时间向公司请假,飞到洛杉矶,佛罗里达之类的地方和安然母子见面。
他们一起去迪斯尼,一起去看鲸鱼的表演,韩飞把Danny喜欢的东西统统买下来送给他,回到酒店之后还主动帮他洗澡。
把Danny裹在浴巾里抱出来的时候,安然已经靠在沙发上睡着了,她梦里还在哭,在尖叫,在和什么人不停的争执。可是只要一醒来,她就立刻恢复了那副微笑自信的模样。
“Danny你今天玩得高兴么?”她摸摸儿子的头,耐心的问道,“晚上我们一起请Jeff吃饭好不好,谢谢他买了这么多玩具送给你。”
2010年夏天,安然被MS总部派往亚太区出任高级副总裁,在一众office中安然选择了北京。
北京,她还是要回到北京,韩飞忍不住想,那里有易凌霄,有他们曾经最美好的记忆。
可是又能怎么样呢,这个结局自己在六年前就已经想到,并且心甘情愿的,眼睁睁的等待着它的到来。
于是他向公司提出申请,希望去位于北京的研发中心任职。之后给安然打电话恭喜她,并且满口答应去纽约看望正在参加夏令营的Danny,让母子两可以通话,互相询问近况。
到达北京的当天,韩飞意外的见到了等在机场的安然,她像小时候一样朝他微笑。
韩飞伸开双臂,和她深深相拥。
过去二十八年的人生,自己和安然之间,从年少时的两小无猜,到安然之后的心有所属,曾经波士顿他们一起面对过最窘迫的生活,直到两人都成熟理性远远隔着北美大陆各自拼搏。
如今,这个自己爱了一生一世的姑娘,终于被自己抱在怀里,再也没有远远近近的距离。尽管这个拥抱在安然看来与任何一个就职离职的同事间的拥抱一样没有任何区别,韩飞仍然放纵自己深深的沉醉在眼下的美好之中。
从此以后,以及所有的从前,自己都站在一个距离安然不远的地方,安安静静的等待,全心全意的守候,心无旁骛的遥望。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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