m&c大厦的造型近似华山,一面硬挺笔直如遭斧剖,一面呈流线型,辅以靛蓝的金属漆面logo,山峰般矗立,在这一带林立的高楼间亦是佼佼者。不到凌晨,楼上的半数窗口不会熄灭。姚江一般尽量控制工作量,让自己的团队最晚能在九点前下班。
今天他待到八点半,和二十三层最后一波员工一起进入轿厢。
“姚总~”招呼声杂沓。电梯门开,姚江将几位女士让进去,女孩子们给他留出中间的位置。后面又进来几个男员工,姚江退了退,差不多站满了。其余男士便自觉去等待另一部。
姚江被搭话聊了几句工作上的疑问,到达一层姚淮的电话就进来了,他点着头和众人道别,没有继续往下去车库。
“姚总下班了吗?”姚淮柔柔地问。
“你时机抓得正好。”姚江笑笑,出门后往休息区的小花园阳光房走,“晚点我就在开车了。什么事?”
姚淮问吴东云是不是想动万汇的项目了?
他问妹妹听到什么风声。
“李镇握着的那几家本地物流公司,给飞地工业园以后的产品运输,开了个很低的价格,曲申书记也是芜阳镇上来的,卫家提拔的老人了。”面对哥哥,姚淮说得毫不避讳。
唐曲申是洛安县一把手,近五十岁,姚江知道,妹妹这位领导,对要跟这么年轻的县长搭班子一直颇有微词,只不过碍于卫家的关系没有为难过姚淮。
洛安县经济格局以第一产业为主。二三产业的滞后,意味着传统小农思想仍有广袤土壤,宗族势力稳固,利益盘根错节,以唐曲申-李镇长-李氏宗亲为链条的本地龙头企业,把持着洛安百分之九十以上的大宗物流运输。工业园日后要经营运转,是绕不开他们的。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而卫家对唐书记有恩,在洛安想干什么,一句话的事。
结合吴东云最近对万汇的插手,“你觉得卫昌跟吴东云有交易?”
姚淮叹气:“肯定是了。背后搞这样动作,还想叫我请你帮忙,他真是痴人说梦……对了,哥,工业园是你的项目,这边的开价你没有第一时间得到消息,得注意一下身边人啊。”
姚江在四面玻璃的阳光房坐下,望着外面那排枝叶交错的小叶女贞,夜色中它们如同一面暧昧模糊的屏障。
“我知道了。”他说。
又问,“你和卫昌,断了吗?”
“早就是过去式了。”姚淮怨哥哥多虑,“现在只是利益关系啦。放心放心,我才不稀罕哪。这人做事越来越像……”像他父亲。
她停住了。
姚江忽然从这串冗余而略失分寸的申辩中察觉出不对,握紧了手机,喊她,“姚淮,你喝酒了?”
“哥……”姚淮想蒙混过去。
“姚淮,我不在身边,不要喝酒。”姚江不容搪塞,但态度很快柔软,“我们不是约好的吗?”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我很听话啦,哥。”姚淮低低地笑了一下,让他想起大学时她最爱的那条秋香色的软缎长裙——得知他竟然用兼职工资买了那么好的裙子时,她就是这样笑的。笑得姚江很难过。
她一直都懂事听话。
但是那裙子实在很美。姚淮个子小,一般的长裙都穿不了,他特意拿去裁缝那里,照着她的身高改短。上身一试,恰到好处,她成了一株秋天里热烈的枫树,亭亭地,好似在燃烧,好似可以不费吹灰之力得到全世界的爱。
毕业去宁省担任扶贫干部后,那条长裙,他就没有再看她穿过。
“我约李镇私底下谈话,结果曲申书记在饭桌上。”姚淮说着无奈的话,还是带着笑意,“他就是来灌我的。可我记着我们有约定啊,不可以喝醉,就半途跑了。”
姚江这才明白为什么会有这通电话。
不是为了来和他通风报信,是他的妹妹在害怕。
“姚淮,”他喊她,声音沙哑,“姚淮,别怕。”想说,不会再发生那种事了。
可是,语言是世界上最无力的东西。
历中行听到犬吠声。
他还站在板房门外,手里抓着手机。闻声,转回去拣了一把手铲,循着时断时续的犬吠找到工地外的马路边。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看见路灯下那人的一瞬间,他才发现,自己居然会这么想见一个人。
想见得要命。
心跳在看见他的第一眼彻底乱套,脚下仿佛踩着云朵在飘,握铲的手发潮,血液似乎忘了既定的流向,在他体内横冲直撞。他相信跑完一场全马也不过如此。
姚江坐在马路牙子上,低着头,有一下没一下地逗那两只小土狗。路灯昏黄的光覆满了他的发顶和双肩,在黑夜里烫出一块小小的空白,他一个人坐在里面,卉都和四眉都不靠近。
历中行远远定在那里,呼吸放轻,望着姚江,希望那人也望向自己,又希望他就这样待着,永远不要发现他的凝望。
但两只小狗发现了他。它们调头跑来的同时,姚江也抬了头,那黑沉沉的眼眸让他体内奔涌的血液凝固了一霎。下一秒,姚江露出一抹暖黄色的微笑,驱散了那种茫然的下坠,令刚刚揪心的微疼像一场幻觉。
“中行!”他音量不大,可还是在历中行鼓膜上轰隆隆地碾过。
历中行立刻拔腿小跑过去,到他身边时呼吸略急,明亮的眼睛一错不错的看着他,问:“你怎么来了?有什么事吗?”
如此常规的问题却问住了姚江。他和姚淮结束通话,折去地下车库,上车,坐了好半天没有发动。想起自己原本打算回去游泳,于是拉起手刹,开车上路。却不知怎么,就开到了这里。
有什么事呢?
没有。好像只是想起洛安的小酒馆里,历中行信任又亲昵的眼睛,盛一泓水光,幽深、清澈,等待他的答案,容纳他的不堪,仿佛能够接受所有的意外,安之若命,再用时间蕴成醇厚的佳酿、颈侧的酒香。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想起这里有两只温顺可爱的小狗,和一位会叫他按时吃饭的朋友。
姚江答不上来,而历中行毫无责怪,在他身边坐下,噙着没来由的欢欣微笑,“没事最好。上次说了,没事也可以来。这几间板房就等着姚总大驾光临。”
两只毛茸茸的小狗跟着他靠近了,短短的绒毛蹭到姚江的小腿和脚踝。
历中行偏过头,目光中也带着又轻又软的绒毛,“姚江,你住过板房吗?”
“住过,以前我们也在试验田边搭临时板房,后来条件好了。”姚江补充,“以前我研究水稻,在农科院工作过。”
他颔首,并不多问。
姚江破天荒没有注意到他全无意外的反应。于是历中行明白,自己第一眼没有看错,姚江心里有事。
“你知道,我有两个老师,上回说了一个,这回,我给你讲讲另一个吧。”历中行含笑看他,上扬的眼尾非常柔和,像柳梢的末端,印一抹春风嫩绿的吻痕。
人们总喜欢说,爱是相互救赎,是一个人努力、主动把另一个人的壳敲破了打开来,抛却坚硬的外壳,爱他内里的柔软——好像心是一颗蛋,要做熟了剥开吃掉似的。
可历中行觉得,那坚硬的外壳也是身体里密不可分的一部分。爱一个人,是帮他保护好他的壳,尽可能敞开自己,捂住他,包裹他,让他暖和起来,等他的心——如果是一颗蛋的话——孵出小鸡小鸭小动物。
“他叫黎永济,不是我这个历史的‘历’,是黎明的‘黎’。我不知道自己的生日,他捡到我那天就是我的生日。”
内容未完,下一页继续阅读姚江抬头,摸卉都耳朵的手收了回来。
“所以我现在应该不止三十岁。”没有比你小那么多。
历中行偏了一下题,拉回来,“我是个弃婴,老师说带我做过检查,没什么毛病,估计是那时候穷,养不起。”
“想过找亲生父母吗?”姚江问,从口袋里摸出手机,“我认识一个……”
“姚江,”历中行按住了他的手,笑出一行整洁的牙齿,“干什么啊?对我这么好?还是说,帮助别人是你的爱好?”
姚江也笑,手机换手收起,同时翻腕安抚似地拍了拍历中行的手背,不急不缓,沉稳自如,携着属于年长男性的热力,醇熟,亲密。
夏夜的空气有点躁。历中行垂下眼去,不再跟他对视。
“我今生不会去找他们。”他接着说,“老师说了,他们不配。不过,我也不恨。”
有蚊虫在他头顶的灯光下盘旋飞舞,翅羽宛若透明,姚江从背后伸手为他驱赶,仿佛把人护在怀中。敞开的外套拂到历中行的肩背,发痒,他分辨出对方黑色衬衫领口水波似的暗纹。姚江躯体的温度从那轻薄的布料下透出,扑到他的耳际和侧脸。
“嗯,这样很好。”还有低沉的嗓音由身侧泅来。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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