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十五,叛军至长安城外,本欲攻城,遭遇回撤至长安的天策军残部。叛军本想着长安城里驻军不足,攻下长安城轻轻松松,难免轻敌,天策军则本就是精良部队,又因为潼关一役豁得出去,两边对上,叛军反倒让天策军压了一头。天策军几近全军覆没,把叛军挡在了长安城外,叛将摸不清里边到底是什么局势,下令扎营,大概是要围困的意思。
这消息传进长安城,没来得及逃脱的世家权贵几乎都要发疯。长安城内虽也有农家,但粮食补给不够,先前都是经由水道,从洛阳运来的,如今洛阳城破,自然没粮食能运,长安城还被困住了,就是和叛军比命长。
然而要跑也来不及,出去撞上叛军就是个死,不跑则是担惊受怕,一旦城破,落到叛军手里也是个死。
长安城内一时哀声四起,没人顾得上大明宫,又有皇帝弃城南逃的事儿,几日里真没人到过宣政殿,故而也没人知道如今在宫里处理事务的是李齐慎。
他运气还算不错,发了敕令,近些的节度使都有了回应,其他人他也不怎么指望,主要靠的就是朔方军和天德军。这两支驻军握在手里,剩下的就是调度各地的军队配合,想方设法乱叛军的阵脚。
说起来容易,做起来难,李齐慎闷在长生殿里,日夜对着地图,身边的战报摞得一叠比一叠高,写废的浣花笺也堆成一叠。
这几日谢忘之没回公主府,只托长宁给家里去了个消息,她打定主意陪在李齐慎身边,干脆重操旧业,挽起袖子替他洗手作羹汤。只可惜李齐慎思虑过重,本就吃不下什么,吃东西全是为了免于饿死,长安城里粮食又不够,金齑玉鲙那种东西是别想了,只能做最粗糙的面饼,免得浪费一星半点。
“……午膳吃的也不多。”到了晚膳的时间,谢忘之对着摸惯了的锅碗瓢盆,看看厨房里剩下的食材,难得发愁,“该做点什么才好呢……”
“这个……娘子随意即可。”李齐慎在宫里住的时间稍长,不愿和长生殿的宫人多有交集,就把常足从清思殿拎了回来。常足大概还记得谢忘之这人,挠挠脸,“是您做的就行,殿下总能多吃几口的,殿下不挑。”
谢忘之想了想:“做个粥吧,喝完睡着能舒服点。”
可李齐慎哪有一天是子时前睡的,不管吃的是粥还是面饼,一如既往对着各地来的战报,熬到实在受不了,有几回衣裳都没脱,直接栽在桌上睡着了。然而常足不能说,他把话吞回去,状似无意地擦擦眼尾渗出的泪,轻轻应声:“好。那奴婢过会儿来取?”
“不麻烦少监。”谢忘之舀了一大碗米,“粥得炖得糯,花的时间长,不劳多跑一趟,我过会儿自己送过去。”
常足没辙,只能点点头,退出去了。
谢忘之舀了米,将要放进淘米的盆里,想想粥煮起来米会发开,这碗米未免太多,打算放回去一点,转念又全倒了进去。
这几日她吃的东西也是自己经手的,往往是和李齐慎一锅煮,挑出好的送去长生殿,剩下的就自己吃了。先前做的面饼肉汤有的是边角料,这回却全是白花花的米,她舍不得落进自己胃里,然而思来想去,粥这东西不顶饱,李齐慎合该吃这么一碗的米。
至于她,不吃一顿又饿不死。幼时还在谢府时,一旦喝咸粥,谢忘之总嫌弃粥里的肉茸放得太多,压了米的清香,面上还有层略微凝固的米油,吃着腻口,在院子里跑来跑去不肯吃,总得让谢匀之捧着碗追在她后边,一勺勺哄着吃。
如今倒好,但凡有这么一碗放足了肉茸的粥,她能喝得一干二净,顺便舔个碗。可见天道好循环,幼时欠的债,长大了都得还。
谢忘之苦中作乐,笑了一下,淘干净米,放进砂锅里炖上,着手开始处理鸡肉。李齐慎又不是小孩儿,剁成肉茸显然不合适,她比划几下,干脆切成方便入口的鸡块,到时候好多嚼一会儿,胃里也显得实。
锅里的米炖到爆开,先前切好的鸡肉和菇放进去,加一小撮盐,再炖一刻钟,谢忘之用筷子蘸了点米油尝尝,觉得咸味正好,装了满满一瓮,放进食盒里拎去长生殿。
李齐慎信不过长生殿里原有的宫人,本身也不爱让人贴身伺候,谢忘之提着食盒过去时,殿外规规矩矩站着内侍和宫女,殿内却空空荡荡。一迈进殿,连枝灯烧出的光流泻一地,长长的帘幔垂在屏风两侧,分明是华贵奢侈的天子寝殿,但从殿门到书桌这么几步,硬生生能走出点落寞苍凉的意思。
书桌后边坐着的人倒不显得寂寞,听见谢忘之的脚步声,李齐慎信手推开桌上堆叠的折子,抬头看她时清清淡淡:“怎么?”
“没什么。来给你送晚膳,是我自己炖的粥。”
“辛苦。”李齐慎笑笑,又低下头,“先放着吧,过会儿再吃。”
谢忘之轻轻应声,在桌边坐下来,见桌上没多少空地儿,她直接把食盒放在膝上,抱着食盒,认真地用目光描摹桌后的郎君。
或许是年岁长了,又或许是殿里的灯不够亮,这会儿这么看,李齐慎脸上的线条比年前更利落,看着倒是比少时硬朗,那点少年的柔情就像这个帝国最后的荣光一样褪去,显现出男人才有的模样,眉眼冷丽,垂眼看战报时无端疏离,仿佛拒人于千里之外。
谢忘之没忍住,抬手抚在他脸上,指腹极轻地滑过脸颊:“瘦了。”
“……嗯?”李齐慎一愣,旋即笑起来,一笑又有点少时混迹教坊的潇洒,眉眼间的疲态也扫了几分。他单手覆在谢忘之手背上,手指收拢,虚虚地握了一把,另一只手学着她的动作抬起,却是在她脸颊上不轻不重地捏了捏,“瞎说什么?这才几天,能看出瘦不瘦?”
“……那就当我看错了吧。”谢忘之抽出手,知道他累,不纠缠这个,打开食盒,“粥是烫着放进去的,先凉一凉。你还得看多久?”
“不好说。不过我也不打算挨饿,最多一刻钟。”
“好。”
李齐慎摸摸谢忘之的发顶,再度把视线放到折子上。他看战报不会细细琢磨字句,想的都是战局,偏偏也是这个最难,既要调军驰援长安城,又得和各地分散的叛军打游击,节度使的心思还不能不猜,恼得他恨不得一刻钟掰成两刻钟用。
他闷头想了一会儿,稍有些思路,扯了张纸,刚落笔,忽然闻到清淡的香气,唇上则微微一热,恰好是只瓷勺。
“嗯,这是打算喂我?”李齐慎头都不抬。
谢忘之知道他是得了便宜还卖乖,把瓷勺再贴近一些,嘴上却不肯饶他,故意板起脸:“爱吃不吃。”
“不敢。”李齐慎赶紧顺坡下,张口把粥抿进嘴里。
这瓮粥炖得极好,米粒颗颗爆开,软软糯糯地黏成一片,舌头一抿就成了能轻松咽下去的米浆,但又加了细细切碎的绿叶菜和去皮去骨的鸡肉,不至于觉得食之无物。一勺微咸的粥,米香和肉香混在一起,入口能咂摸出点本真的鲜香,入腹则是暖的,空荡荡的胃当即舒服不少。
胃里有东西,脑子也清楚起来,李齐慎一面落笔,一面任由谢忘之一勺勺地喂粥。等他理清思绪,在帛上誊抄完,一瓮粥也下去大半,他松了口气,扭头看谢忘之:“那你呢,晚上吃的什么?”
谢忘之压根没准备,愣了愣才说:“……唔,就是粥呀,和你这个一起炖的。”
“是吗?”李齐慎不太信。
“当然啊。”谢忘之赶紧解释,生怕被他质问,“和你一锅炖的,稠些的舀来给你了,我不爱吃上面那层,觉得腻口。”
李齐慎看了看她,像是被她说服了,从她膝上取了小瓮,抽了勺子:“行啦,我又不是小孩子,让你喂这么一回也算是占尽了便宜,往后让小崽子知道,保准被笑话。”
谢忘之又愣了:“什么崽子?”
李齐慎没直接答,视线一滑,瞥了她的腰腹一眼。
谢忘之懂了,李齐慎能有什么崽子,当然从她肚子里出来。他一脸风轻云淡,她也不讨厌他这么说话,但毕竟带了点调笑的意思,谢忘之蓦地羞恼起来,一瞪他,又低下头,一副不想搭理人的模样。
李齐慎没再往过分的地方说,只觉得面前的女孩脸皮真是薄,往后有的是能玩的。他见好就收,只舀了一勺粥,特意带了几丝绿叶菜和一块鸡肉,递到谢忘之嘴边:“吃吧。”
“你怎么……”
“你真是不会撒谎,每回话都说不清楚,还得折腾你的袖子。”李齐慎笑笑,温声说,“听好,我可不想让你玩什么苦己为人的把戏。我说喜欢你,不是让你来宫里吃苦,不过是因为一点私心,想着能天天见你罢了。这才几日,长安城里的余粮总是够的,再不济也不至于如此。”
他看着谢忘之,语气认真,“但凡有我一口吃的,绝不会让你落魄到饿着。”
作者有话要说:长生:我打起直球来我自己都害怕(吐烟)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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