谢忘之心头一颤,猛地抬头,正好撞进那双浅琥珀色的眼睛里。或许是因为那一半的鲜卑血统,李齐慎的睫毛格外浓密,末端微微翘着,是多少娘子求都求不来的风流相,但这双眼睛长在他脸上,浮着此刻暖黄的光,倒映出一个小小的她,只让谢忘之万千心绪涌动,从眼瞳深处窥见了少时的些许欢愉和苦涩。
她终究没有推拒,乖顺地张开嘴,把那口粥吞下去。
李齐慎没把勺子给她,反倒又舀了下一勺,谢忘之总不能煞风景,只能接着吃。一个喂,一个吃,本来就只剩下小半瓮,谢忘之又是真饿了,不到一刻钟,粥就干干净净,瓮底连点米糊都没剩下。
“……吃完啦。”谢忘之小心地舔舔嘴唇,确定没粘上米粒让人笑话,她把瓷瓮和勺子原样放回食盒,“那我就回去了,不接着吵你。”
“食盒让宫人送回去就行。”李齐慎起身,又朝着她稍稍俯身,伸手,“星月相逢,流云飞渡,此夜良宵,女郎可愿赏脸同游?”
这会儿天才刚暗下来,哪儿有什么星月,谢忘之先是微微一愣,旋即想起来这是皮影戏里的词,当年和李齐慎逛东市时曾听过的。故事没什么新奇的,无非是郎君和娘子间的缠绵纠葛,只是用的皮影小人儿漂亮,词也文雅,格外讨小娘子的喜欢。
她忽然笑了一下,伸手勾住李齐慎的手,顺势起身,凭着记忆回答:“星月终消,流云易逝,长夜将去,万望郎君珍惜啊。”
如今局势不妙,大明宫里也压抑,悬挂的宫灯撤了不少,时隔多年,原本灯火通明的宫殿终于有了长夜已至的样子。宫人生怕节外生枝,夜里没几个来往的,偶然遇见李齐慎和谢忘之,也是匆匆忙忙行礼,又匆匆忙忙继续走,从头到尾不曾抬头。
好在李齐慎不在乎,他真是出来散心的,微凉的夜风拂面而来,他牵着谢忘之的手瞎逛,逛着逛着就到了东宫附近。
谢忘之想起里边发生过的事儿,本能地厌恶:“……该回去了吧?”
“放心,如今这里边既没有太子,也没有太子妃。”李齐慎知道她在躲什么,轻轻握了握她的手,“不妨进去见个人。”
他这么说,谢忘之定下心神,缓缓呼出一口气:“见谁?”
“先进去吧。”李齐慎没说,只带着谢忘之跨进院门。
东宫是特意辟出来给太子居住的,里边模仿整个大明宫的布局,一间间屋子排开,主屋的门上挂着牌匾,浓墨题字写的是殿名。最大的寝殿自然是丽正殿,李齐慎却只从门前经过,拐去了八凤殿。
正巧里边有人出来,做的是医女打扮,乍看见李齐慎,她一惊,匆忙屈膝:“见过郡王。”
“起。”李齐慎没那个折腾人的喜好,直截了当让她起身,“小郡主如何了?”
“刚服了药,这会儿在殿里走动。这几日天稍热些,小郡主肺里听着仍有杂音,但嗓子能舒服些,咳嗽稍缓。”医女实话实说,说到这里却顿了顿,有些为难,“只是小郡主的肺疾是天生的,靠药吊着,恐怕……是治不好的。”
“我知道。”李齐慎说,“尽心照顾就好,药材随意取用,不必节省。”
“是。”
问答到这里就完了,李齐慎和医女都不是爱废话的,医女再行了一礼,绕过小路出去了。
谢忘之听出要见的是谁:“这会儿天都黑了,不会吵着小郡主吗?”
“不会。她睡前得走动会儿,再喝几盏温水,否则夜里咳得睡不着。”
谢忘之应声,再走了一段路,进殿果然看见个小小的身影贴着墙根走,跟在背后的则是个仆妇,看着像是乳母。
看见李齐慎进来,乳母当即行礼,舒儿却有些兴奋,朝着李齐慎快步走过来:“叔父!”
“嗯,是我。”李齐慎不是那种柔情似水的人,对孩子却总有些温柔的意思,哪怕这孩子是李琢期和太子妃生的。他半蹲下来,扶了女童一下,“还咳嗽吗?”
“我觉得好,比以前好。”舒儿才八岁,没怎么见过人,不会说复杂的话,但胜在口齿清晰,“夜里咳得多,但是睡觉就不咳。喝药、喝热水也不咳。”
“好。”李齐慎笑笑,“今天学了什么?”
“宋夫人教的《采薇》,就是‘昔我往矣,杨柳依依’的那个!可我不会写……”
接着就是一问一答,李齐慎不看重到底学的如何,就是随便问问,多半是小郡主答,偶尔有些答不清楚的,则是乳母回答。谢忘之站在一旁看着,觉得乳母长相敦厚,性子也应当不错,不是那种投机取巧的人;小郡主看着懂礼且活泼,只可惜算算年龄,如今该八岁的女童,看身量却比同龄的孩子矮一截,面色也苍白,总有些短命相。
她正有些心酸,舒儿浑然不觉,视线移到她身上,盯着她看了一会儿,低头见礼:“你是谁呀?”
“……啊?”谢忘之一愣,“我……”
她刚要说自己是谁,舒儿忽然眼睛一亮:“我知道了!是叔母!你是叔母吗?”
舒儿管李齐慎叫叔父,这一声叔母,谢忘之还真不敢应,她看看小郡主,再尴尬地扭头看李齐慎:“这……”
奈何李齐慎这人看热闹不嫌事大,笑吟吟地逗她:“说呀,你是不是叔母?”
当然不是,虽说早就换了信物,但毕竟没过六礼,这声“叔母”应着亏心。然而看着李齐慎一副逗人的促狭模样,谢忘之摸摸手腕上的金镯,心一横:“……是!我是你叔母。”
李齐慎一惊。
舒儿却笑起来,露出个略微得意的表情,抬手去拉谢忘之的袖子:“我就知道你是我叔母!那你会写字吗?”
“……算是会吧。”谢忘之有些尴尬,“要我写什么?”
“写《采薇》!过来过来……”
小郡主兴致勃勃,李齐慎又不打算拦,乳母再觉得不妥,也只能放任舒儿折腾。接下来两刻钟的时间,舒儿一会儿拉谢忘之,一会儿又拉李齐慎,闹起来真看不出有肺疾,和寻常孩子没什么两样。
一直闹到平常入睡的时间,舒儿知道自己身子不好,一向该喝药喝药,该睡就睡,只在最后有些恋恋不舍地拉拉谢忘之的袖子:“叔母明天还来陪我吗?”
顶着女童亮晶晶的眼神,谢忘之还有什么办法,只能硬着头皮答:“来。”
舒儿就开心了,挥挥手道别,乖乖地让乳母和宫女伺候着洗漱。
李齐慎大功告成,带着谢忘之出去,跨出殿门时忍不住笑话她:“你就是耳根子软,把自己赔上了。舒儿年纪小,记性却好得很,明天真得过来。”
“也不要紧,反正我在宫里没什么事,也帮不上什么忙。能过来陪着小郡主玩,让她开心,也是好的。”谢忘之倒不在乎,忽然想起舒儿的肺疾,“对了,我看小郡主和你还挺亲近的,但你和太子……唔。她不知道吗?而太子和太子妃……”
后面的话没说完,李齐慎却懂,淡淡地说:“舒儿是被舍弃了啊。”
谢忘之惊了:“什么意思?”
“太子和太子妃又不是出去玩,此去蜀州,得叫逃难,自然不能声势浩大,带的人和东西越少越好。舒儿有肺疾,离不开宫里的药,又经不起路途颠簸。再说,一个女孩……”李齐慎在心里讥讽太子妃重男轻女,面上却不显,怕谢忘之听着难受,把这话囫囵过去,“与其颠簸去成都,倒不如在宫里,万一有一线转机呢。”
他接着说,“至于我和太子怎么回事,没必要让舒儿知道,我和她的父亲有什么龃龉,我都是她的叔父。”
既然流着同宗的血,担了个叔父的名头,他就会照顾这个孩子,就像他身在陇西李氏,宁可困厄于大明宫,也要守住长安城,等着天下大定四海升平的时候。
“长生,”谢忘之沉默片刻,认真地说,“你是个好人。”
李齐慎:“……”
“虽然听着是好话,但我总觉得有点儿怪。”他说不出怪在哪儿,抬手蹭了蹭。
“我是夸你呀。”谢忘之莫名其妙,让他这么一打岔,刚才那点忧思倒是扫得一干二净,“那你说,我该怎么办?”
两人一面拌嘴一面走,这会儿刚好走到僻静处,仅剩的宫灯照不到,拐角处只有一弯月光,像是银水一般淌过草木。
李齐慎停下脚步,朝着谢忘之稍稍弯腰,笑吟吟地:“来,亲我一下?”
谢忘之惊了,诧异地看过去,然后更诧异地发现面前的郎君没开玩笑。
“……少来。你不要脸。”她憋了一会儿,只憋出这么一句,夜色里都看得出面上飞红,淡淡的红一直晕到眼尾。
话虽如此,谢忘之却看看四周,确定没人后踮起脚尖,忽然在李齐慎脸上亲了一下,一触即分。
作者有话要说:长生是秩序恶里的一个叫作不占点便宜浑身不得劲型的奇怪分支(。)
没有我圆不回来的剧情,没有我谈不起来的恋爱(好,不愧是我.jpg)