话才刚问出口不过片刻,陈矩都还未来得及作答,朱翊钧当即便是自我否定道:
“不可能是张重辉!”
话音才落下,朱翊钧‘自我找补’一般,又是一句自说自话道:
“不可能是‘他’!”
一旁的陈矩已经是愣住了,他不知道皇帝陛下为什么要连连说‘两次’,他更不知道皇帝陛下第二次说的那个‘他’其实并不是张重辉。
“皇爷,番子们原是去跟踪国舅爷的,只是顺带瞧见了张重辉跟沈一贯,在私下里聊过一会儿天而已,想来他们之间……‘应该也’有可能是在聊别的吧?”
陈矩说话间,小心翼翼地伸手,想要‘接’过皇帝陛下手里那道‘不吉利’的‘血书’。
然而,朱翊钧却是一把闪开了陈矩伸来的手,转而又将血书捧起!
这一次,朱翊钧将这封‘血书’,从左至右!仔仔细细!十分认真地查看了起来!
仔细到,好像恨不得将每一个字都给拆出来看一般!
在一番十分仔细的‘研究’,并确定了这手‘丑字’是的确真的丑,而并非‘装丑’过后,朱翊钧这才长长地舒了一大口气。
“陈矩,你不是说,沈一贯的右掌划了一道大口子嘛?想来这封‘血书’应该是沈一贯用左手写的,所以才会这般奇怪难看,你说是不是?”
朱翊钧看着陈矩,看似是在询问对方,实则却更像是在寻求对方的肯定。
皇帝陛下都这样问了,陈矩自然不敢驳其面子,只好回道:“回皇爷的话,应该便是了,可是……”
陈矩的这个‘可是’还未说完,便被匆忙赶来通报消息的张诚给打断了!
“禀皇爷!大事不好了!国舅爷出事了!”
张诚走得很是艰难,毕竟被连捅了十几刀,就算是‘刀刀避开要害’,那也是蛮疼的了。
按理来说,张诚这会儿应该在家养伤才对,然而这位‘敬业’的张公公却是仍旧坚持‘带病’坚守在他东厂督主的岗位上。
张诚也不想这么拼,奈何陈矩现在正得圣意,他要是再不‘卷’一点,这东厂督主的位置,恐怕就要轮到陈矩来坐了!
看着一瘸一拐走来的张诚,以及对方带来的‘不好消息’,朱翊钧顿时便皱起了眉。
朱翊钧甚至都不用问是哪个国舅,就已经知道了出事的是郑国泰。毕竟在他那么多‘小舅子’里头,只有他家郑贵妃的老哥郑国泰屁事最多了。
“是郑国舅吧?”朱翊钧头疼问道。
“回皇爷的话,皇爷您真是料事如神,的确是郑国舅。”张诚回答的同时还不忘穿插一个‘没什么用’的马屁。
得到这么个切确的答案后,朱翊钧不仅觉得头更疼了,就连牙和腿也都开始抽痛起来,他不耐烦问道:
“朕不是让他在府里头呆着,最近没事别出门吗?这才过去多久?他怎么还能出事?还能出什么事?”
由于郑国泰这段时间被牵扯进了妖书一案里头,朱翊钧怕这个不省心的大舅哥又整出些什么幺蛾子来,故而他这个皇帝还特地叮嘱过了郑国泰:
没事就别出门!有事最好也别出门!
为了以防‘万一’,朱翊钧还特地派了东厂的人去紧盯着这个不省心的大舅哥,没成想都已经这样防范了,结果还能出事?
“回皇爷的话。”张诚如实回答道:“据番子来报,国舅爷昨日出宫回府后,先是将家中的侍妾通房们给发卖了几十个。”
听到这里时,朱翊钧的脸色稍稍缓了会儿,还是有些欣慰于大舅哥有听他劝阻的。
然而就在朱翊钧稍稍欣慰之际,张诚接下来说的话,却是令他冷下了脸来。
“据番子来报,国舅昨夜喝了一通大醉,一直睡到今日正午后才起来,恰好当时国舅爷的一个好友上门找他,二人随后一同去了安富坊……”
“说重点!”朱翊钧有些不耐烦地打断了张诚如此‘详细’的过程‘讲解’,只问道:“他到底出什么事了?”
张诚也不敢再啰嗦了,许是害怕皇帝陛下再生气,故而他省去了中间的那‘一系列过程’,直接就是言简意赅答道:
“回皇爷,郑国舅在安富坊的一家青楼内,被张重辉给打了个半死。等人赶去救时,他都已经被打昏过去了,直到现在人都还没有醒过来。”
听到如此‘直接’的答案,朱翊钧也是愣了好一会儿才反应过来,并不可置信问道:
“什么?张重辉?又是打的?”
听到这个‘又’字,张诚只感觉身上的伤口又抽疼了起来,脑海中不由得回想起了昨夜,张重辉突然掏出刀来,狂‘捅’他时的‘癫狂’!
“疯子!他就是个疯子!”张诚心中很肯定地想道!
一想到被张重辉狂捅十几刀的‘恐怖回忆’,张诚回答时更是带上了‘十分浓烈’的‘个人主义情怀’。
也就是——屁股歪的没边。
“回皇爷的话!张重辉这小子实在是胆大包天极了!据当时在场人证的描述,张重辉二话不说,上去就将郑国舅的两个随从给打趴在了地上!随后更是踹门进去,毫不讲理的便将国舅爷给好生一顿猛殴!
可怜了手无缚鸡之力的国舅爷,不仅鼻子被张重辉给打断了,就连牙也被打掉了好几颗,胃里的酸水更是被打吐了出来!就连那右手的指甲盖儿,也被张重辉那疯子给活生生掀翻了一个!可吓人了!”
张诚越说越夸张,那惶恐惊骇的表情,不知道还以为他当时身临其境呢。
与此同时,朱翊钧脸上的神色可谓是‘复杂’不已,他先是看了眼手里的‘血书’,又想了想眼下的状况,顿时更加头晕脑涨了!
张重辉他到底想要干什么?
“他是不怕死吗?”
朱翊钧终于还是忍不住问出了声,又是怒道:
“敢对国舅下这样狠的手,他是打量着朕不敢杀他是吧?”
眼看年轻的皇帝陛下,就快要被愤怒给冲昏了头脑,张诚心头暗喜的同时,也准备好了接下来要怎样‘献计’给他的皇帝陛下,好好‘惩治’那不知死活的张重辉!
凌迟?砍头?还是……再抄一次张家?
眼看皇帝陛下就要发怒了,可就在这时,沉默了许久的陈矩居然开口了。
“皇爷息怒,奴婢以为这件事情,似乎并不应该这样简单吧?”
陈矩的目的并不是在问皇帝陛下,故而他紧接着就转头看向了张诚,并问道:
“张公公,张重辉跑去打郑国舅的时候,郑国舅当时又在干什么?”
陈矩很清楚,张诚方才的话是‘偷工减料’过的。而按理来说,陈矩应该‘也’帮着国舅郑国泰说话才对,毕竟他是靠郑贵妃举荐才被提拔至此位置的。
然而陈矩没有这样做,他的确是郑贵妃举荐的,但他很清楚,他的‘主子’只有一个人,那就是皇帝!
眼下年轻的皇帝陛下差点就要被张诚的话给带偏了,陈矩不忍心,也不能让他的皇帝陛下被‘小人之语’给蒙蔽了。
被陈矩这样一问,张诚心里不由得暗暗骂娘!心中更是知晓了陈矩这张‘老实面孔’之下的不简单!
可现在皇帝陛下就在上头,哪怕张诚对陈矩有再多的不满,那也只能‘如实’回答:
“陈公公你这话问的就怪了,国舅爷去青楼……男人去青楼还能做什么啊……”
张诚本以为话到此,对方就已经不会再纠结下去了,毕竟当着皇帝陛下的面说这种‘污秽’之事,实在是有失体统。
然而,陈矩却是十分明确的问了下去,还是‘贴脸’问道:
“张公公,我怎么瞧你好像有什么事情在瞒着皇上啊?国舅爷当真只是普通的嫖妓而已吗?”
这下子,张诚还没来回答,朱翊钧倒是‘终于发现’了不对劲之处。
“张诚,说!”朱翊钧直接便是命令!
“皇爷恕罪!”张诚反应极快地‘扑通’跪地,实则并不慌张,且极快回道:
“皇爷,奴婢不是有意瞒着您啊,实在是这事它……它……奴婢怕脏了您的耳朵啊!”
听到这样回答的朱翊钧心头顿时‘咯噔’了一下,哪怕张诚没有说,可他其实也已经猜出了大概的答案。
若是问什么猜得这样快,那还得多亏了他的老父亲,隆庆皇帝朱载坖。
与此同时,孙海的虚弱面容,再次浮现在了朱翊钧的脑海之内……
“罢了……”朱翊钧并不想听那样‘恶心人’的‘真相’,他只道:
“将消息封锁死,千万别让这件事传出去。”
朱翊钧的意思很明显,之所以不让这件丢人的事情传出去,怕的就是接下来,内阁与翰林院的那群人在审‘妖书案’时,会拿此事出来做文章。
到时候就不仅仅是对郑国泰这个国舅爷不利了,更是对郑贵妃,以及朱翊钧这个皇帝不利!
就在朱翊钧想着此事‘暂且’就先过去,反正大舅哥没死,张重辉也迟早必死之时,张诚接下来的哭诉,却是打乱了他的‘计划’!
“皇爷,这件事恐怕是‘兜不住’了啊!”张诚跪在地上哭着诉道:
“那张重辉实在是可恶,他在打完国舅爷后,就跟泥鳅一样到处乱‘溜’!先是在那家青楼到处钻来跑去,大声传播‘有辱’国舅之言!
随后他更是还跑到了街上,见人便将国舅爷在青楼之内亵玩……娈……童一事给说了出来!如今已经是闹得满城风雨,想要彻底‘压下’风声恐怕……”
“废物!”
张诚话都还没说完,就被朱翊钧的一声怒斥打断了!
“你们都是废物吗?那么多人连一个张重辉都拦不住?还让他跑到街上到处乱传?”
“皇爷息怒!”张诚委屈啊,解释道:“当时去追张重辉的都是国舅爷的人,而咱们的人当时只有几个而已,加上张重辉不仅反应极快,身手更是迅捷……”
张诚就这么滔滔解释了起来,此时的他还没有意识到,他正在犯一个天大的‘错误’!
那就是——解释!
但凡糟糕的‘事情’出现了,高高在上的领导人最不喜欢听到的,就是底下人的解释了。
尽管这件‘糟糕’事情的产生,‘底下人’可能的确没有错,可高高在上的‘领导者’们,就是不想听,更听不进去!
不论‘底下人’的办事过程如何艰难,又如何委屈,再如何遇到各种各样不可抗拒的因素,‘领导者’们,都不想听!
‘他们’要的,只是结果!
身为大明帝国最至高无上的统治者,连前朝大臣们的话都给当成‘鸟叫’来对待的万历皇帝朱翊钧,此刻怎么可能听得进去张诚的解释?
张诚此刻的解释是那么的苍白,在皇帝朱翊钧的耳朵里,更是连‘鸟叫’都不如,而是更为之不堪的——狗叫。
朱翊钧不知道张诚在‘狗叫’些什么,他是只知道一件事,那就是——完了!
这妖书案被张重辉这么一搅和,前朝的那些文官们只怕是‘又’要‘跳脚’!
本就处于‘旋涡’之中的国舅郑国泰,这下子只会遭到文官集团们更加‘猛烈’的攻击!
这下子,朱翊钧的爱妃郑梦镜,只怕是又要被她的‘好哥哥’给牵连,倒大霉了!
这下子,朱翊钧就算是想要‘尽快’结束,都难了……
……
张诚挨骂了,这是不可避免的事情,毕竟他居然在‘出问题’之后,向他的皇帝陛下解释。
解释是没有用的,‘错’要不是他张诚的,难不成还是皇帝陛下的?
张诚虽然挨了骂,但好歹还是保住了‘位子’。并且他还被皇帝陛下‘恩赐’了一件‘将功折罪’的‘荣幸之事’。
这件‘荣幸之事’便是——同内阁商议,并定下‘三王并封’一事!
张诚很清楚,这次‘三王并封’必须成!
不然,他张诚就真的彻底完蛋了!
张诚走了,哪怕他全程负着伤,可他的皇帝陛下却是连一句‘关心的话’都没有问。
张诚倒是并没有觉得这有何不妥,毕竟自从他到皇帝陛下身边伺候以来,他见到的皇帝陛下在对待下人时,素来就都是这般冷漠无情。
“天子嘛,看不起咱们这些阉人也很正常。”张诚心里便是这样想的,他只要求能够保住头上这顶‘帽子’就行了。
至于帝王的‘关心’与‘友爱’……
算了吧,傻子才信。
……
“陈矩,去将‘我’曾经写抄过的那些经史翻出来。对了,要有‘先生’们评语过的。”
朱翊钧对陈矩吩咐了这样一个事儿。
陈矩愣了一下,奇怪皇帝陛下要这些‘陈年作业’做甚的同时,他更是惊讶于皇帝陛下居然对他这个奴婢自称‘我’。
“皇爷,奴婢这就去找!”陈矩很高兴,高兴到就连先前因为‘三王并封’一事没能交由自己来办的不悦,都已经烟消云散了。
许是太过兴奋导致‘干劲满满’,陈矩一口气直接将皇帝陛下从隆庆六年登基开始,至万历十五年的‘作业’全都翻了出来!
“皇爷,这些都是!”
陈矩很兴奋的‘展示’着一摞又一摞的纸张,期盼着皇帝陛下能‘再’施舍给他一句夸奖。
然而,万历皇帝朱翊钧却是有些无语了……
看着陈矩期盼的目光,朱翊钧并没有生气,只是无奈叹气道:
“陈矩,你可真是笨啊,要是张诚在,或者张鲸在,他们都不会做出像你这样笨的事情来。”
没等来‘夸奖’的陈矩,在伤心害怕的同时,也是有些不太明白了。
皇帝陛下不是要先生们评语过的‘作业’吗?这些全都是啊!
“皇爷,是奴婢愚笨……”陈矩无奈,虽然他觉得自己并不算笨,但他的确没能猜透皇帝陛下的心意。
“唉……”朱翊钧再次无奈叹气,揉了揉眉心,半晌后,朱翊钧‘还是’无奈说道:
“将张居正评语过的找出来就行了。”
他得好好的‘对照’一番字迹才行!
……
万历十九年,九月初十日。
距离上次三法司,六部,内阁一同会审‘妖书’一案,才过去不到十日时间。
短短十日而已,局势又已经是大变。
时至今日,第二次会审‘妖书案’,开始了!
这次的‘主审’不再是三法司,‘陪审’也不再是六部,而是‘统一’换成了内阁,与翰林院。
而‘被审’之人,也不再‘只’是张重辉和申时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