刑部大堂。
会审地还是此处,虽然‘主审’和‘陪审’都已经换了人,可六部的堂官以及都察院的御史们,却也‘几乎’都来了。
只不过这一次的他们,‘只’是以‘凑热闹’的身份而来。
值得一提的是,身为上一次妖书案‘主审’的刑部尚书的孙丕扬,今日却是莫名请了病假。
更值得一提的是,此次六科的给事中们仍旧无缘参与审案,只能‘眼巴巴’的挤在一旁凑热闹。
“沈侍郎,你可是此次的主审,快过来这边中间的位子坐!”
一位不知名的翰林,正笑容满面的招呼着已经荣升为礼部右侍郎,却仍被皇帝陛下任命兼职于翰林院侍读学士的沈一贯。
如今,翰林院的最高长官‘掌院学士’一位,暂时还是空悬着的,故而翰林院并没有‘所谓’的最高长官。
而身为翰林院侍读学士,且资历还算深的沈一贯,在被皇帝陛下一旨升官过后,曾经任凭‘南村群童欺他老无力’的老翰林,如今可谓是摇身一变,成为了翰林院众人心中默认的‘老大’。
当然,也有那么一些例外,比方说沈一贯的‘学生’——郭正域。
郭正域这位沈一贯的学生可以说是头铁到了令人震惊的地步,自己的恩师升官了,他不但没有去沈一贯家中送礼,更是连一句恭喜的话都没有跟沈一贯说。
如此一番作为,沈一贯倒是什么也不说,俨然一副‘好好老师’的模样。
如此一来,朝堂上下,众人对于郭正域的骂声更甚,对于沈一贯的‘包容’更是夸赞不已。
“哎呀,这就不必了吧?如今我虽主掌礼部事宜,可翰林院这边的事情我也没什么时间插手,此次审案我也不过是来凑数罢了。”
沈一贯笑哈哈的表示着,话里的另一层意思却不可谓不明显。
此言一出,众人纷纷再次笑着恭维,毕竟他们都听得出来,更看得出来接下来的形势。
放眼望去,如今一整个礼部,能处于沈一贯上头的,也就只有随时都有可能‘丢官’的礼部尚书于慎行罢了。
众人用脚趾头都能猜出来,于慎行是铁定干不久了,而于慎行走后,礼部尚书一位必定只能是落到如今任位于礼部右侍郎的沈一贯身上。
如此再下去,只要不出意外,用不了多少时日,沈一贯必定能够入阁!
面对沈一贯这么一位‘阁老候选人’,大家伙自然是能巴结就巴结,尤其是翰林院的翰林们,他们今后能不能‘进部’,保不准还真就得看沈一贯的脸色了。
在众翰林们的恭维以及拥簇之下,沈一贯被请到了主审位置上,在他的旁边还有三个人,分别是内阁首辅王锡爵,‘万年次辅’许国,以及阁臣王家屏。
谁都清楚,许国与王家屏被牵涉在妖书案之中,这二人来也就是为了凑个数罢了。
故而此次妖书案的‘真正主审’其实就是内阁首辅王锡爵,以及如今的翰林院‘老大’沈一贯。
“王阁老。”沈一贯笑呵呵地对王锡爵主动打了一个招呼,并径直坐在了对方身旁的位置上。
对于沈一贯的‘友好’问候,王锡爵却是冷着一张老脸,只敷衍地点了一下头作为回应而已。
这样的一幕落在众人眼里,气氛难免有些尴尬起来。
所有人都看得出来,这位新上任的首辅大人,显然并不怎么想要搭理沈一贯。
而沈一贯这个当事人就更不用说了,只见他一脸落寞地叹了口气,很惭愧地说道:
“唉,终究是我不配坐在这个位子之上,我一个三甲末的进士,怎配坐在一甲榜眼出身的王阁老您身边呢?都怪我没看清楚自己的身份,是下官唐突,僭越了……”
沈一贯唉声叹气的说着,说话间更是从椅子上站起了身来,一副被‘羞辱’过的委屈模样。
众人见状急忙‘拦’住了就要‘羞愧’逃走的沈一贯,并纷纷出声安慰起了这位‘无助’的‘可怜老人’。
“肩吾,你坐啊!这个位置,只有你能坐!”
“是啊,沈师傅,如今咱们翰林院只有您说话最有分量了!在学生的眼里,除了您,谁都不配坐在这个位置之上!”
“沈侍郎,快坐下吧,王元辅兴许不是那个意思,你别误会了人家。”
“就是,王元辅哪里是这样小肚鸡肠之人,沈侍郎,你可别想太多,会错了意啊!”
眼看安慰的话题,就要被‘王锡爵的人’给扯回到‘正轨’上了!沈一贯却是简简单单几句话,就将形势再次‘歪扭’了起来!
“唉,的确,是我小肚鸡肠,误会了王元辅的意思。”沈一贯开口便是‘承认’了自己的错误,紧接着却是道:
“我相信王元辅不是那样的人,都是我的错,但这个位置终究是我不配,我还是退下吧。”
说完沈一贯便又要离开,周围人也再次劝阻,然而沈一贯却是铁了心要走。
这一幕,看着颇有一种老实媳妇儿被恶婆婆欺负,却只能忍气吞声,委曲求全的既视感。
劝沈一贯的人越来越多了,也不知道是真心心疼这位‘可怜’的老汉,还是有其他的‘目的’。
总而言之,安慰沈一贯的声音越来越多了,渐渐的,却是变成了另外一种声音,质疑的声音!
质疑王锡爵的声音!
“王元辅,沈侍郎又没有得罪过你,你为何要这般羞辱他?”
某个‘热心’的官员终于忍不住,为‘可怜’的沈一贯出声了。
与此同时,被质问的王锡爵却是淡定非常,只见他慢慢合上了手中的卷宗,缓缓问道:“我何时羞辱他了?”
那人也是愣了一下,细细回味一番起来,好像这一切都是沈一贯自己在自怨自艾,而王锡爵这个首辅好像的确没做什么……
然而,就在这形势即将‘扭转’之际,人群中却是有人悠悠然一句道:
“是啊,王元辅何时有羞辱过沈侍郎啊?人家王元辅出身苏州世家,又是一甲进士出身,以人家今时今日所处之高位,怎么可能会‘屈身’去羞辱沈侍郎啊?”
阴阳怪气之人也是位花甲老汉,此人姓沈,名为子木,是都察院的一名御史,值得一提的是,他是浙江人。
明眼人都听得出来,沈子木这番话明显是在阴阳王锡爵自恃甚高,瞧不起人。
沈子木如此这般大胆,敢当着这样多人的面,对身为内阁首辅的王锡爵阴阳怪气,这摆明就是要跟首辅大人对着干了。
人群中,一旦有人跳出来坚定了立场,那紧接着便会有无数早就想出声的人,一同跟在后面‘顺风倒’了!
果不其然,那些早就‘不满’王锡爵的官员们,开始跳了出来!
接下来,便是一场‘针锋直指’,且并没有什么有用意义的集体‘批斗’会了。
众人似乎都已经忘记了,这是在刑部大堂,这是在审妖书案。而不是他们用来排除异己,互相攻讦的‘朝会’!
看着大堂中央已经吵起来了的官员们,处在‘观审’人群中的郭正域冷笑了好几声,他对一旁的沈鲤说道:
“瞧,沈肩吾又完美隐身了!我倒是真佩服他,每次他都只是装可怜卖惨几句,就会有数不清的人跳出来替他这个‘伥鬼’说话!
可惜了他沈肩吾是个男人,他要是个女人,哪怕是个妾室命,恐怕都能被他的巧嘴给倒腾成为正室,鸠占鹊巢了!”
郭正域的嘲讽可以说是十分明显了,且他的声音并不小,不仅沈鲤听得见,周围几丈之内的人也都听得见。
然而这一次却是没有人出来反驳他,也没有人出来替那‘可怜’的沈一贯说话。
毕竟沈一贯本人又不在这里听着,做‘好事’的前提,总得让其本人知道吧?
面对郭正域的这番讽刺,大多数人都选择了装作没听见,可沈鲤却不能,毕竟郭正域是对着他说的。
事实证明,沈鲤并不准备将这个话题糊弄过去,他甚至还当众直接训斥起了郭正域,道:
“美命!沈肩吾好歹是你的老师,伱怎可如此侃言?实乃有失体统规矩!”
众所周知,郭正域的脾气有多‘火爆’,这位曾经当着众人的面,‘爆骂’过恩师沈一贯的年轻翰林,此刻在被沈鲤斥责过后,却是没有一丝羞怒之意!
这也就罢了,郭正域居然还老老实实的对沈鲤认错道:“您说的对,是晚辈言行不当欠妥了。”
这见鬼的一幕,着实让不少人都有些恍然,到底沈一贯是郭正域的老师,还是沈鲤才是郭正域的老师啊?
再看那大堂中央,此刻已经是越吵越乱,然而这场争吵的‘正主’,也就是沈一贯和王锡爵两人,却是几乎没有参与到其中。
沈一贯只是一脸无奈的站在一旁,一副想要上前劝架,却又无能为力的可怜模样。
而王锡爵则是捧着‘最新’的卷宗,在吵闹声中仔细查看着,好似耳边的争吵谩骂,他全然未曾听见过一般。
最终,这场毫无疑义的争执,在一个人的到来后,才总算是结束了。
“吵吵吵!整天就知道毫无疑义的吵!你们除了吵架还有没有正事了?皇上是让你们来替他审案的!不是让你们来这儿吵架的!”
敢如此言之胆大的人,除了皇帝陛下意外,恐怕就只有‘不想干’的人了。
的确,这个人就是随时都准备‘撂挑子’走人的礼部尚书于慎行。
于慎行现在既不是主审,更不是陪审,他顶多也就算是一个来‘凑热闹’的‘听审’罢了。然而他却是在人群中‘大言不惭’着,俨然一副自己也是主审的模样。
“于尚书,你有什么资格说这句话?”
提出这句质疑的,是都察院左都御史李世达。
身为上一次妖书案的主审,这一次李世达只能跟于慎行一样赶来凑热闹而已。
然而同样都是凑热闹,凭什么于慎行就敢这么不要脸的大声呼喝?他算老几啊?
“我没有资格?”面对李世达的质问,于慎行哈哈大笑了起来,反问道:
“李大人,如今君父为妖书所烦扰,派内阁与翰林院重审妖书一案,内阁与翰林院理应速速开始审案,早些为君排忧解难才是!
可身为主审的他们现在却在这儿吵吵闹闹,一群大男人居然跟女儿家扯头花一样,吵闹不已,毫无规矩体统!
李大人你说我没有资格?我于某身为大明朝的官员,虽只是前来听审而已,可在朝为官,食君俸禄,便要尽到为天子君父排忧解难之职!
他们这般浪费时间,我出言制止难道有何不对吗?还是说李大人你认为,任由他们这样胡闹下去,是为对的?”
事实证明,再怎么强悍的‘嘴炮王者’,终究干不过随时准备‘不干了’的‘光脚汉’。
于慎行的话虽有些不太讲理,却是让人挑不出毛病来,更是把李世达给怼得有些无言以对了……
“好了!”沉默已久的王锡爵终于开口了,他看了于慎行一眼,心中深知对方方才是在为自己解围。
纵使心中很感激于慎行,可王锡爵却仍旧坚持着自己的观点——他是坚决不会帮张家人!更不会帮张重辉的!
“可远,他不是张太岳!他就是一个不知为何物的邪祟!妖书案就是他一手搞出来的!你别被他蒙骗了啊!”
这是昨夜,王锡爵亲自去于慎行府上,劝于慎行不要再参与进妖书案时的话。
面对这番‘真挚’的劝阻,于慎行却是纠纠结结地回答道:
“我知道……可是……可这也不全是他的错……而且……他也罪不至死吧?”
王锡爵直接便是回绝道:“张重辉就是一个祸害!留着他只会生出更多事端!他必须死!”
面对王锡爵如此果断的回答,于慎行却是跟被下了‘降头’一样,竟破天荒的恳求道:
“元驭,你看在我的面子上,就保他一命吧!我保证他一定会改邪归正!他绝对不会再生出这样多的事端来了!”
王锡爵在听到这句话的时候,严重觉得是自己幻听,再或者就是于慎行疯了!
保张重辉一命?
开什么玩笑呢?
这小子搅出这样多的事端,犯了那样多的死罪,不仅崩坏了龙子的牙,还捅了东厂提督十几刀,更是还差点将国舅爷给活活打死!
这样多的要命官司,王锡爵实在是想不出,还有什么法子能够保住张重辉的命。
而且就算是有,他也绝对不会保!
王锡爵几乎可以肯定,像张重辉这样爱乱事的祸害必须死!不然今后乱的可就不一定是‘事’,而是‘世’了!
回想起昨夜种种苦口婆心的劝阻,王锡爵终究都没能劝醒已经‘魔怔’了的于慎行。
王锡爵也不再劝了,他更知道于慎行不会就此罢休,但他也懒得管对方,反正张重辉是必死的,大不了等此案过后,他再厚着脸皮去跟于慎行认个错,届时二人又还是好友了。
怀着这样一个心思,王锡爵无视了于慎行的各种眼神暗示,他直接便是下令宣布:开审!
……
这一次,被审的人,可就比上次多多了。
除了申时行和张重辉这两个‘老演员’以外,还多了被张重辉攀扯的骆思恭,以及都躺在了轮椅上,也还要坚持到场的郑国泰。
“张重辉,圣上仁慈,免了你加害皇三子之罪,可你不但不知悔改,竟还变本加厉。
你不仅又伤了司礼监掌印公公,竟还将一国之舅打伤至如此。
张重辉,你知不知道,如今的你已经是万死难辞其咎,凌迟尚且不足为惜?”
王锡爵开口便先是一番‘定死罪’,妖书案的审问已经被他先放在了一旁,因为他很清楚,像张重辉这样的祸害,先给对方定下死罪才是最最要紧的!
听完这样一番‘恐吓’过后,‘软饭’少年顿时表现出了‘惊慌’与‘害怕’,俨然一副‘天呐!我居然犯了这样大的罪?’的慌怕既视感!
这一幕落在王锡爵的眼里,他不由得嘴角微微抽搐起来……
心中更是冷哼道:“你小子可真他娘的能装!比沈一贯这老东西还要能装!”
就在王锡爵准备无视张重辉的装模作样,直接就要拍板下决定之际,只见这位‘软饭少年’突然满脸‘委屈’地对‘众人’说道:
“王元辅,你误会我了!我不是故意要伤害他们的,我有苦衷啊!”
“苦衷?”王锡爵直接被气笑了,更是脱口而出道:“你有个屁的苦衷?”
这样一句话,不由得引来了在场众人的侧目。
众人纷纷都有些不解,王锡爵身为堂堂的内阁首辅,怎么好像对张重辉这个‘小孩子’,有很大的怨气似的?
转念一想倒也不奇怪了,毕竟张重辉的祖父张居正,当年可是直接把这位王阁老,给吓得当众落荒而逃啊!
“王元辅,我真不是故意想要伤害张公公和国舅爷他们的,我真的有苦衷,因为……”
话至此时,张重辉突然一改先前的慌怕神色,目光瞬间就冷静了下来!
冷静的,甚至有些诡异!
这一幕,令在场的所有人都诧异住了!然而,更令人诧异的还在后头!
只见张重辉冷冷,直直地盯着王锡爵的脸,一字一句,‘解释’道:
“因为,我有病。”
王锡爵也是愣住了,不知为何,他竟被对方盯得有种……浑身发麻的感觉……
但王锡爵还是强定下了心绪,并怒问道:“张重辉,你究竟在说什么?这里可是刑部大堂,不容你胡言乱语放肆!”
面对怒喝,张重辉仍旧不慌不忙,只冷静地重复答道:“我说,因为我有病。”
“啊……啊?”这下子,不仅是王锡爵愣住了,在场的其他人,也是纷纷摸不着头脑。
只见张重辉又道:“我真不是有意要伤害他们的,因为我控不住我自己。”
“你到底在胡说八道些什么啊!”王锡爵眉头都皱紧了。
“我没有胡说八道。”张重辉仍旧强调,末了又道:
“王阁老,实不相瞒,其实我的精神有问题,也就是说……”
“其实我有精神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