张重辉的这番话,直接把一整个刑部大堂的人,全都给干沉默了……
这群官场老油子们什么世面没见过,但的的确确还是头一回遇见像张重辉这样,主动‘承认’自己有病的。
关键这个病还是……精神病?
什么是精神病?
所有人都被晒干了沉默,可张重辉却是继续说了下去,还解释道:
“诸位大人,七年前的那场抄家案,想必诸位也都还记得。在那场抄家案中,我因饥饿、寒冷等等诸多因素,高烧一场,险些丧命。
幸得我祖……宗在天之灵保佑,这才保我一命。
只可惜,我这条命虽然保下来了,可自那以后,我就患上了一种,偶尔便会控制不住自己行为举动的病,也就是我方才所说的精神病。
所以说,我并不是有意想要伤害张公公和郑国舅的,我只是当时发病了,控制不住自己的行为举止而已。”
这下子,气氛更沉默了……
王锡爵的眉头更是都已经皱成了‘川’字型,一时之间,他甚至都不知道该说些什么才好了……
“张重辉,你知不知道你到底在说些什么?”
开口之人不是王锡爵,而是另一位‘主审’,刚‘进部’不久的沈一贯。
沈一贯一脸看穿模样,当即便是端起了主审的架子,直指张重辉质问道:
“张重辉,你该不会以为,靠‘癔症’一病,就能够躲过王廷律法,逃过罪责刑罚了吧?你要知道!你犯的可是必死之罪啊!什么病,都救不了你!”
沈一贯的这番话,在‘背刺’张重辉的同时,更是拉回了许多人发愣的心绪。
众人纷纷意识过来,张重辉极有可能就是在装病!可……
可在‘大明律’中,似乎并没有任何一条律法有明文规定过,精神有‘病’可以躲避罪责啊?
一时之间,众人只觉得‘乱七八糟’,只有那还躺在轮椅之上,说话都有些漏风的国舅爷郑国泰气愤了起来,他当即更是怒冲冲道:
“张重辉,哪怕你真的脑子有病又如何!反正你死定了!”
郑国泰的出声,当即便是招来了不少人异样的目光,只不过大家伙都只是目光怪异的看着他,并没有说些什么。
毕竟对于这位‘名声滂臭’的国舅爷,这些大臣们早就已经在奏本里头,把对方给骂得比臭狗屎都还要难听了,如今也实在是没有当面‘再’骂一句的那个必要。
沈一贯的这番质问,除了让在场大多数人几乎都认定了张重辉是想用‘装病’来躲过责罚以外,却是有四个人的神色都不太对劲了。
这四个人,分别是同样受审中的申时行,骆思恭。以及正在观审中的于慎行,还有……沈鲤。
申时行跟于慎行想的都一样,二人脑子里皆是回荡着张重辉方才的那句:“幸得我祖宗在天之灵保佑,这才保我一命。”
二人都不理解张重辉,为什么要将这种‘虚妄之事’当着这么多人的面说出来!难不成他是想让所有人都知道他是‘张居正夺舍’才肯甘心嘛?
要知道,张居正要是真‘活’过来了!别说是皇帝陛下!光是这满朝的大臣们!‘也’全都会急着想要弄死他啊!
申时行跟于慎行都不明白,更不知道张重辉到底想要干什么?找死也不是这样找死的啊!
与此同时,骆思恭也是在奇怪,张重辉这般究竟意欲何为?这个人鬼不知的邪祟,为了引起皇上的注意,难道当真连死都不怕吗?
除去这三人以外,便是只剩沈鲤的神色不太对劲了。
此刻,沈鲤的脑海中,只剩当初张重辉来找他‘借钱’时,对他说过的那一句‘怪’话。
不自觉间,沈鲤的目光更是缓缓飘到了主审位置上,那短时间内连连升官的沈一贯身上。
“仲化,伱怎么了?”郭正域发现了这一点,出声关心询问起了沈鲤。
“没什么。”沈鲤当即便是摇头,却是没能将脑海里的那个‘荒谬想法’也给挥掉。
‘然而’片刻后,沈鲤却是‘才’反应过来不对一样,他盯着郭正域问道:
“美命,你也是翰林院的人,此次会审你也是主审之一,你怎么还在这里站着?你应当上去参与审案才对啊?”
郭正域却是皱起了眉:“仲化,我不是早就跟你说过了,我不想掺与此事吗?这场荒唐案,就让他沈肩吾自己去倒腾吧!”
“这怎么行!”沈鲤眼神在暗示着什么,嘴上又意味深长道:“美命,你是翰林院的人,圣令明文规定了,要翰林去审!”
郭正域似乎从沈鲤的眼神中读懂了什么,却是没有完全读懂,他不动声色问道:“我……该怎么审?”
这个问题的另一层意思是:我该向着谁?
“自然是‘该怎么’审!‘就怎么’审!”沈鲤一字一字地回答道。
如此一来,郭正域便也明了对方的意思。沈鲤这是让他,按照他自己的想法去审!
而郭正域自己的想法,那便只有这位脾性刚直,且又傲气不已的翰林,自己才知道了!
郭正域拍拍袖子,迈着潇洒的四方步往堂上走去,他准备开始‘发挥’了!
与此同时,被众人疯狂质疑‘装病’,以及各种恐吓‘你死定了’的张重辉,余光瞥见了郭正域的‘加入’。
发现这一幕的张重辉先是回头,不动声色地看了沈鲤一眼。紧接着他又转回头,直直看向了主审位置之上,‘背刺’了自己的沈一贯。
沈一贯也是被张重辉这突然投来的‘诡异’目光给刺了一下,微微心虚间,他都还没来得及做出什么反应,就看到张重光十分‘夸张’地深吸了一大口气!
紧接着,张重辉就像是受到了什么刺激一样,突然间就异常激动了起来!
原先被满堂审案官员厉声质问的少年,此刻竟直接反了过来,转而大声质问起了这满堂的文官!
“你们到底想要我怎样?你们到底想要我们张家怎样?你们难道还嫌事情闹得不够大嘛?!
我祖父都已经死了!我们张家也已经被抄了!我们全家现在都成了人人厌嫌的罪臣之后!
我父亲这个张家的嫡长子,更是被你们这些人给活活逼得上吊自杀!
而我这个大房唯一的长孙,也在抄家时被你们给逼出了精神病,如今更是只能沦落到上门入赘!
我们张家都已经沦落到了这种地步,你们就算是要报复,也总该报复够了吧?
我祖父好歹也曾是圣上的老师,他为大明朝鞠躬尽瘁几十年,临死前都还在挂怀着朝中政事!
人非圣贤,孰能无过!我祖父他是犯错了,我们张家也受到惩罚了!
可你们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他?你们为什么还是不肯放过我们张家?
你们甚至还专门搞出这个什么狗屁的妖书案来!还强行将罪魁祸首的帽子往我身上扣!
我这‘精神病’本来都快要好了!这下被你们给逼得又复发了起来!如今不仅不小心伤了张诚公公,更是还伤了国舅!
所以你们到底想要怎样啊?我们张家都已经这样了,你们为什么还是不肯罢休?
难道你们是想让我们一整个张家!全都死绝了!才肯甘心!才肯收手嘛!?”
张重辉这番‘发疯’言论,直接把在场的所有人都给‘问’懵了……
尤其是‘知道真相’的申时行等人,纷纷奇怪张重辉究竟哪来的脸说这些话的同时,更是奇怪想道:
“难不成年纪越大,脸皮就越厚?”
与此同时,刚要‘加入战场’的郭正域也是愣了好一会儿,不过,他却是很快就有了思路!
“张重辉,你究竟在胡说八道些什么?”郭正域直接问道:“你方才话中的意思,莫不是这妖书案一案,是你祖父曾经的仇家故意挑起的?”
“怎么?敢做不敢认?”张重辉速度极快的接下了对方的问题,又冷笑着指问道:
“你们现在不就是想把这什么‘妖书案’的所有罪责,全都推到我一个人身上,好拉我们一整个张家下水嘛?
我就奇怪了,你们就算急着想要给我扣帽子,想要我们张家万劫不复,那也总得找出合理的证据来吧?”
“这不是已经有证据了吗?”郭正域说着便快步走到了沈一贯身旁,一把抢过了沈一贯手里头的卷宗,‘哗啦啦’地翻着,却是并没有仔细去看那上面的内容。
“哈。”张重辉笑了一声,很‘配合’地反问道:“那你觉得,这些证据,它合理吗?”
郭正域像是被‘问住了’一般,只低头沉思着,不再言语了。
“找出这些如此扯淡的证据就想给我定罪?”张重辉如‘乘胜追击’一般,讲话点明了道:
“你们以为皇上不知道?你们这就是在将皇上给当成傻子来看!更是想要借皇上的手,来报复我们张家!
你们这是想让皇上背上小肚鸡肠,不肯放过恩师的骂名!你们更是想让全天底下的读书人们,全都认为天子是个无情无义的君父!
你们这群无君无父的小人,为了达到自己不可告人的阴险的目的,竟都想将你们的天子君父,置于不仁不义的地位了!
你们这是要让皇上饱受后世之人诟病!更是要让皇上!被千千万万年后的所有后世子民们!斥骂无情昏君!遗臭万年啊!”
话音落下,场面瞬间不可控制了起来!
这样大的一顶帽子,可不只是扣在几个人的身上了,而是扣在了在场所有官员们的身上!
谁的屁股都不干净!谁都别想幸免!
王锡爵跟沈一贯这两位‘主审’的老脸,更是绿的都在发黑了!
二人都转头狠狠瞪了郭正域一眼,目光之幽怨,俨然是都没有想到,张重辉居然还留有这一手!
……
刑部大堂内,正审的如火如荼。
而乾清宫中的万历皇帝朱翊钧,却是正头疼于另外几件事。
其中一件,便是朝中大臣们疯狂弹劾国舅郑国泰私德败坏,绑架娈童,有违人伦之事。
面对这样弹劾,朱翊钧也是无言以对了……
尽管朱翊钧已经命人将此事尽力‘压下去’,可在张重辉的一番大肆‘宣传’过后,如今几乎是一整个京师都知道了这件事……
据番子来报,如今京师的百姓们,都已经有不怕死的人在用“小心被国舅抓了去”这种话来吓唬爱乱跑的小孩子了。
事情发展到了这种情况,郑国泰这位国舅爷的脸面可以说是碎了一整地,连带着他的贵妃妹妹也受到了波及。
那被郑贵妃狗尾续貂过的《闺范图说》,眼下竟都已经成了民间的‘禁书’,许多老百姓们都表示这书‘不干净’,还是少看为妙。
《闺范图说》的原作者吕坤已经哭死,因为在这一件件事的‘波及’之下,他的原版《闺范图说》惨遭牵连,无端收获了骂声一片。
吕坤很倒霉,贵妃很难受,朱翊钧更是表示很无语……
除了这件事以外,另外一件令朱翊钧头疼的事情便是‘三王并封’一事。
事到如今,三王并封一事发展的,其实还算顺利。
主要还是因为,这件事现在还没有广传出去,暂时只有司礼监跟内阁知道此事而已。
司礼监自然不用说了,他们完全遵循皇帝陛下的意思,大力支持三王并封一事。
至于内阁的三位阁老,许国已经被妖书案给整得不敢管事,十天有九天都躲在家里头闭门不出。
王家屏也是被‘妖书’给整得一直称病在家,还不知道‘三王并封’一事。
也就是说,如今的内阁,只剩首辅王锡爵一个人在办事,且也只有王锡爵一个人知道三王并封。
令朱翊钧感到奇怪且欣慰的是,王锡爵这个‘刺头’,居然破天荒的没有反对,甚至还表示支持三王并封一事!
朱翊钧欣慰,却也只是欣慰了,毕竟‘三王并封’目前的进度,到这里就戛然而止了。
实在是如今妖书一案,因为郑国泰亵玩娈童一事,而闹得愈演愈烈,朱翊钧就算是想草草结束,也没那么容易了。
本来想将一整个张家都给‘拖下水’的朱翊钧,现在已经不敢奢求这些,他现在只希望妖书案能快些结束,只死一个张重辉就好了。
现在对朱翊钧来说,最重中之重的,是给他的三个儿子,一起封王!
这也是在帮他的爱妃郑梦镜,当上皇后!更是在帮他的宝贝儿子朱常洵,当上皇太子!
“陈矩,你觉得‘福’字如何?”
朱翊钧拿着自己亲手写的大‘福’字,笑着问一旁的陈矩,又说道:
“我想给皇三子‘暂时’用这个‘福’字作为封号。”
朱翊钧不再想那些复杂的字,更不再寻那些什么复杂的寓意,来给他的宝贝儿子取‘名’了。
福,有着最简单粗暴的寓意!
朱翊钧要他的宝贝儿子朱常洵,当这世上最有福的人!
哪怕他的这个宝贝儿子,只是‘暂时’的当王而已,可他这个当父亲的,却也不想马虎了事!
“皇爷,福字自然是极好的,三殿下定会是个洪福齐天,长命百岁之人。”
陈矩笑得很是真诚欣慰,毕竟他是发自内心的觉得这‘福’字好。
“哈哈哈!”朱翊钧开怀笑道:“福、禄、寿三位神仙,是为象征幸福、吉利、长寿。我听闻民间百姓常有福寿双全,福寿无疆,福星高照这几句祝词。”
见皇帝陛下难得这样高兴,陈矩笑着接道:“皇爷,奴婢听闻,福有天官赐福之意。如今三殿下的封号‘福’字,恰得天子您亲口所赐,这当真是真真的‘天官赐福’啊!”
“哈哈哈!天官赐福!好一个天官赐福!”朱翊钧笑得很是开心,显然是被陈矩的马屁给拍到了心巴之上。
皇帝陛下许是太过高兴了,这一高兴,忍不住就‘又’想提字赐人了。
朱翊钧当即便是让人准备好了‘大纸’,挥笔间,洋洋洒下‘天官赐福’四个大字!
皇帝陛下似乎很喜欢这四个字,连连写了好几副才肯停下手来。
然而,问题却是来了。
“陈矩,我怎么总觉得这字,好像哪里不太对劲啊?”
朱翊钧总觉得自己写的这四个字哪里怪怪的,却又说不上来具体哪里怪。
但总之……就是怪!
皇帝陛下的这个问题,让一旁本就一脸懵的陈矩,更加懵了……
“皇爷……”陈矩挠挠头,有些尴尬道:“啊这……您这……是否写反了啊?”
“啊?写反了?”朱翊钧闻言后,再次看向自己方才写的这几副大字。
这一看,整个人瞬间便犹如被巨雷‘咔’地猛劈了一般!
看着‘从左至右’写着的‘天官赐福’四字,朱翊钧止不住打了个寒颤……
头皮发麻间,朱翊钧更是‘又’回想起了,这几夜,夜夜都游荡于他梦间的那封‘血书’……
“陈矩。”朱翊钧放下了笔,也收起了喜悦,只平静问道:“今日是妖书案第二次会审吧?审的怎么样了?”
“回皇爷的话,奴婢这就去……”
陈矩刚想说这就去问问看‘妖书案’审问进行的怎么样了,然而话都还没说完,就有人火急火燎的跑来通报了。
来人还是张诚。
“皇爷!不好啦!刑部大堂……那些大臣们!他们打起来了!”
……
与此同时,刑部大堂内。
此时此刻,这里的形势,已经糟成了一团乱麻。
本是以会审妖书案为主旨,可现在的情况,却是在张重辉的‘突然发疯’,以及郭正域的‘强行乱入’之下,彻底乱了起来!
本来就已经足够乱了,可仍是有看热闹不嫌事大的‘后来者’们,源源不断的加入了进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