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外头的妖书,也是这样的字迹吗?”朱翊钧问向一旁的陈矩。
“回皇爷的话。”陈矩回答道:“那些散播在外的妖书,的确与这封妖书上的字迹一致。可那些妖书全都是印刷而成,只有大学士朱赓家里的这封妖书字迹鲜明,是亲手书写而成的。”
事到如今,几乎所有的信息都在直指着此次‘续妖书’的‘挑起者’是张重辉,然而朱翊钧却是没有再说什么了。
看着‘续妖书’上熟悉的字迹,朱翊钧总觉得哪里都透露着不对劲,可却又怎么都说不上来。
也不知道为什么,他总觉得……这封妖书不是张重辉写的。
虽然并不认为妖书是张重辉写的,但朱翊钧还是觉得这一次上元夜发生的这些事情,绝对‘都’有张重辉的参与!
“那你们呢?”张重辉‘很配合’地问道。
张重辉一直没有说话,只静静看着眼前这个像猫咪炸毛一般发狂的小姑娘,看着她从大哭大喊变成呜呜低泣,直到最后都哭喊不出声来为止。
这一次,骆思恭终于开口了,他强压着不耐烦之意说道:“张嗣哲,我说你能不能不要再闹了!一切我自有决断!你赶紧回去!再不走我可就让人赶你走了!”
朱轩媖看了眼坐在地上耍赖的小堂妹,又看了看张重辉背上那还在昏迷中的皇后母亲,心生怪异不适感的同时,她也说道:
朱轩媖哭得很激动,似乎是死前的宣泄一般,毕竟她是真的觉得,自己回不去了。
“所以呢?”朱轩姚居然没有怪罪,只忙问:“我们该怎么办?”
“你还真以为救了我们,就能飞黄腾达了吗?”朱轩媖苦笑着道:
“实话告诉你吧,当初我跟你谈的那些条件,全都是骗你的。我父皇要是知道了你这个外男,跟我们母女俩在一块儿呆了那么久,他肯定会偷偷让人处死你。以防止你出去乱说话,有辱我皇室颜面。”
朱轩媖已经听傻了,这些话让她有一种,方才觉得塌了天的苦难,都好像不是事儿的感觉……
“你还自有什么决断!你能有什么决断?”张简修很不留情面,直指对方痛处道:“伱永远都是那么固执己见!不撞南墙心不死!”
说实话,对于这个娇生惯养的十岁女娃娃,张重辉是很意外的,他没想到在这两天两夜里,这孩子居然一次都没有哭过。
相比起来,她那年长几岁的堂姐朱轩媖倒是哭了起来。
骆思恭倒也没有揪着不放,但他仍旧不赞同张简修的想法,当即反驳道:“不可能!那边荒郊野岭连水源都没有!还时不时就有土匪出没!张重辉他疯了才会往西边逃!”
“哭完了?”张重辉终于出声了。
小姑娘似乎生怕风韵正佳的母亲,被眼前这个男人给多占了一刻便宜似的。
“行了,说得好像我占了你母后便宜似的。”张重辉打断了朱轩媖的唠叨,将背后昏睡中的柔软美妇放了下来。
可现在,就连眼前的这个陌生人,在她说出想要寻死的话语时,竟然连一丁点的挽留都没有!
小娇人哭得这般伤心难过,但凡是个男人看到这娇泪涕流的一幕,都会忍不住上前安抚。
……
这一次,张简修也懒得再劝什么了,他直接就是毫不客气道:“行!行!那你就继续固执己见吧!等着吧!好好的锦衣卫在你的折腾下早晚变成一群废物!”
“我父皇是不会来接我们了,我之前与你谈好的条件也成不了了,你明天带着我妹妹回京吧。”
这下子,朱轩媖更难受了,这还是她第一次对一个外人说这样私密的心里话,没想到这个外人居然一句安慰的话都没有!
哄孩子睡觉而已,这并不特别。
如此冷淡的回答,如此冷淡的男人,朱轩媖终于还是忍不住了,她一个回头,顺着月色瞪向对方,气道:“你这人怎么!你……”
朱轩媖意识到,自己好像被什么奇怪的道理给洗脑了一般,但她并不反感这种感觉,她甚至还感觉到了前所未有的放松,和平静。
“我这人怎么了?”张重辉歪着脑袋,似乎真的不知道眼前的小姑娘在因为什么生气一般。
张重辉见状不由得笑了一笑,再次抬眼往东边的方向望去,只见来路仍旧是一片荒芜寂静,并没有人马声追上来。
与此同时,城西,郊外。
“我就哭怎么了!反正我都要死了!反正我死了也没人会管!”
一同前来的,还有虽然身无官职,却颐指气使,急着找侄子的张简修。
可不是每个人都能像你妹妹一样,被父母捧在手心上偏爱的。她也有父母不偏心的兄弟姐妹,她的兄弟姐妹过的可能还不如你。难不成没了偏心父母的疼爱,这日子就过不下去了吗?
身为锦衣卫最高长官的指挥使,骆思恭这两日都没敢睡好觉,急得他更是亲自赶来城西找人了!
“你背了我母后半天想必也累了,要不咱们就在这儿过夜吧。还有……你先把我母后放下来,男女授受不亲,我也是没办法才让你个外男……”
“不要啊……”朱轩姚像个泄了气的皮球一样瘫了下来,摸着‘咕噜噜’叫的肚子,她叹气道:“我都快饿死了,实在走不动了……”
想她娇生惯养近十年,长这么大还是头一回走这么多的路!腿都要走断了,结果来一句走反了?
“高见倒是谈不上。”张简修像是没看出对方生气了一般,竟然还真就说了起来,道:
“首先,让他们别再往北找了!虽然那里有河又有水!可你知道,倭寇也知道!我侄儿为了躲避倭寇接应同党,肯定不会往北自投罗网!
另外也别再往南找了,南边人多,我侄儿要真往南边去了的话,早就遇到人户了!何至于至今都没有一丁点儿消息呢!”
“这都已经两天两夜了!就找那么几个人而已!这都找不着!我竟不知道锦衣卫现在都已经差劲成这副样子了!”
“我不走了,就在这儿过夜吧。”朱轩姚直接就是坐在了地上。
本以为朱轩媖会嘴硬说自己没哭,然而这一次,小姑娘却是没有再反驳,甚至还满怀绝望地摇头,边擦眼泪边哭诉道:
“都两天两夜了还没找来……父皇他肯定是不要我跟母后了……他本来就不喜欢我们……他肯定是不要我们了……
望着即将落山的太阳,骆思恭的头越发疼了。
又是这样熟悉的指责,这次骆思恭是真生气了,他干脆将手一摊,气道:“行!那你来说说看!你有什么高见!”
毕竟她连赴死的心都准备好了,在生死面前,虚妄的爱又有什么用呢?
是啊,张重辉说的对,在生死面前,没有大事。
小娃娃许是饿坏也累坏了,没一会儿的功夫就睡死了过去,睡梦间还砸吧着嘴,显然是梦到了什么好吃的。
朱轩媖没有说谎,她还是挺了解皇帝父亲的。
少女的心思总是复杂,明明气的恨不得回头,狠狠打身后这个男人一下!
然而这时,朱轩媖却是突然间起了要胜心,胡乱擦了擦脸上的眼泪后,她赌气一般道:
然而这样的一幕,在这样的一刻,落在朱轩媖的眼里,却是彻底击垮了她的心理防线。
“你方才说你想跳河自裁,我没有拦你。不是我不想拦,而是你如果真的一心想死的话,我是拦不住你的。相反,如果你心里并不想死,我就算帮着你找到了一条河,你也不敢往下面跳。
然而白水并不能解饿,喝完后,朱轩姚又如昨夜那般,天才刚黑她就十分主动的钻进了张重辉怀里取暖,嘴上还嘟囔着要早点睡觉,好省点力气。
朱轩媖回道:“反正我们回不去了,明天我会带着我母后找条河,跳下去自裁。”
“饿就喝点水吧。”张重辉说着从腰间取下水囊,拧开盖子后递给了小娃娃。
“本来就是你占了便宜……”朱轩媖只敢在心里头嘀咕着,手上更是急忙从张重辉身后接过了皇后母亲,紧紧搂在怀里。
故而,骆思恭心中猜测——要么张重辉是真的‘清白’!要么,便是张重辉连张简修这个亲叔叔都给蒙在了鼓里!
骆思恭显然更相信后者,因为打死他都不相信,这一次上元夜接二连三发生的事中,张重辉会是清白的!
张重辉说道:“你年纪还小,看不明白一些事很正常,想从别人的身上获得一些关爱也很正常。但在经历过生死后,你也该明白一件事了,真正能够给你爱和关心的人,其实只有你自己。”
朱轩媖越哭越崩溃,哭着哭着甚至还打起了嗝,往日里兄弟姐妹们眼中最懂事的长姐,此刻却是哭得像个不懂事的孩子一样。
“我笑什么?”张重辉收回了眺望的目光,说道:“我笑,咱们好像走反了。”
呜呜……早知道我就不求母后出宫去王府看什么烟花了……都怪我……要不是我,母后现在也不会虚弱成这样……都怪我……”
朱轩媖哭了,尽管她背对着张重辉,尽管天已经完全黑了,尽管今夜连火堆都没有点,张重辉还是看见了小姑娘哆嗦着肩膀一抽一抽哭泣的样子。
一旁的其他下属看到这一幕都被惊呆了,尤其是陈印,他甚至都怀疑骆思恭被张简修下蛊了,居然这都不生气?
张重辉却是并不在意这个,反而问说道:“你知道你为什么会这么痛苦吗?因为你居然傻到想靠别人给你的爱和关心来证明自己。”
“你他娘的……”张简修也是被恶心到了,当即气骂道:“骆宫保,我是真想扇你一巴掌,却又怕你個死变态舔我手心!”
朱轩姚一脸的震惊!她还是头一回见往日里一直都端庄懂事的堂姐哭……而且还哭的这般毫无形象可言……
骆思恭不怀好意地笑了一下,故意道:“这不是怕你生气吗?”
“我好饿啊……”朱轩姚累得蹲在了地上,有气无力道:
“咱们都走了一天了,怎么连一个人影都没见着啊,天都快黑了,咱们现在到底在哪儿啊……”
朱轩媖其实还想哭,可她实在是饿的没有力气继续哭了。
张简修已经碎碎念了大半天,全程不是抱怨就是指责,然而骆思恭就跟聋了一样,不但不生气,甚至连赶都不赶对方,只自顾自的寻找着线索。
朱轩媖已经不再哭了,眼睛却还是红红肿肿的,两日两夜下来的颠沛流离,加上先前崩溃时的激烈举止,导致她现在发髻也是松的,发钗也是乱的。
只见‘得了便宜’的张简修不但不感恩,甚至还嘲讽起了骆思恭,道:“呦!高高在上的骆指挥使大人,怎么现在又听我的了?”
就在张重辉想着官兵总该追来了时,耳边传来了少女有些嗔怪的疑问。
张简修顿时眉头紧皱,骂道:“上次妖书你们栽赃我侄子!这次妖书你们还想栽赃他是吧?怎么?你们难道就那么想让我张家人死绝了?”
“这可不行。”张重辉直接拒绝了朱轩媖的一时脑热,并道:“我可还指望着,靠救你们母女俩飞黄腾达呢,你要是出了家,我可怎么跟皇上请赏。”
骆思恭认为,自己已经算是足够了解张重辉了,毕竟他和张重辉之间可不止一次的交锋过,于是他仍旧固执己见道:
加上两天两夜的颠沛流离,这一连串的噩运本就让她感觉天塌了大半,压得她喘不过气来了。
“我也实在是走不动了。”朱轩媖也是累得大喘气,两天两夜没吃东西,她饿得腿都在打颤了。
朱轩媖哭得越来越大声,一边大哭,一边控诉着心里憋屈已久的不甘!反正她都要死了,还管它什么矜持端庄,管它什么礼仪规矩!
看着姐姐这有些‘疯’的样子,朱轩姚也是被吓到了,忙是吓得往张重辉怀里缩去。
这一口一个‘你们’是那么的刺耳,加上张简修的愤怒看起来并不像是演的。而且以骆思恭对张简修的了解,他知道这个大老粗是不会演戏的。
我母后那么端庄守礼又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如到处寻事,蠢笨无礼的郑贵妃受宠!”
“陈印。”骆思恭颇为无奈的下令道:“你亲自带三十人去西面搜找,找仔细些。”
……
你一面笃定说,你父皇不会派人来找你们母女了;一面又在心里盼望着,他能派大军来找你们。你害怕绝望却也渴望着,可你看你妹妹,她害怕过吗?她一直都不怕,因为她知道她的父王不会放弃她。
朱轩媖虽然没什么力气了,还是忍不住怼了这个‘没良心’的男人一句:“关你什么事!”
然而,张重辉却是没有再说一句安慰的话语,俨然一个毫无感情的机器一般,一声不吭。
朱轩姚没有拒绝,直接接过喝了起来。
“没什么意思。”张重辉也懒得细细解释什么,只回道:“总之你放心吧,你父皇他不会不要你的。最晚天亮时分,官兵就会找到这里了。”
朱轩姚已经又睡过去了,或许是被张重辉念的那段‘经’给无聊睡了。
“张嗣哲,以我对你侄子的了解,他没有理由往西边去,除非他不要命了!”
“你笑什么?”朱轩媖总觉得张重辉刚才的那一个笑容很怪,好像看透了她的心思一般。
“啊?”朱轩媖甚至有些不太明白这个无情的男人在说些什么。
“皇姐,你怎么哭了啊?”
朱轩媖终究还是说不出口心里话,可偏偏就在这个时候,她瞧见张重辉十分温柔地拍起了小堂妹的后背。
虽然朱轩媖没说什么,可她那委屈又幽怨的眼神却是出卖了心中的小想法。
“别以为我不知道这些倭寇就是你侄子自己搞出来的!什么狗屁的倭寇接应同党,这种话骗别人或许行!骗我,下辈子吧!”
再看一旁那冷静得出奇的高大男人,几乎不可避免的,是人都会怀疑,他到底都对这个妙龄少女,做了些什么禽兽之事……
王喜姐仍旧昏睡不醒,也不知道是真的昏了,还是装的……
朱轩媖显然愣住了,十四岁的小姑娘似乎听明白了一些,又似乎并没有听明白。就在她茫然之际,眼前的男人像是看出了她的疑惑,主动对她解释了起来。
陈印都被惊呆了!他没看错吧?骆思恭居然向张简修妥协了??
然而,这还不算完,更令陈印惊呆的事情,还在后头!
朱轩媖不太信这话,但也不知为何,她突然间感觉皇帝父亲要不要自己,似乎好像……也并没有那么重要了……
“别哭了,很快你父亲的人就会找到我们了。”张重辉只能这样安慰,与此同时,他的目光正死死盯着东边。
“张重辉。”朱轩媖好似心死了一般,说道:“要是天亮还没有人找来,劳烦你帮我找个寺庙吧,我想出家当比丘尼。”
没有安慰也就罢了,他甚至还跟她那偏心眼的父亲眼里只有弟弟朱常洵一样,也偏心眼的只顾着安抚那睡得正香的小堂妹!
“我那么听话懂事又有什么用?到头来还不如调皮无礼的弟弟讨喜!
而且我们在外流落这样久……就算是回去……他说不定也会认为我们不清白了……到时候……一杯鸩酒赐死我们娘俩……
“你……算了。”
与此同时,还背着一个人的张重辉无奈道:“两位大小姐,这走没几步你们就要歇一会儿,走没几步你们又要歇一会儿。这一整个白天下来咱们连十里地都还没有走到,你们这就走不动了?赶紧起来,趁天完全黑之前找到过夜的地方。”
这还是那个严厉狠辣的骆老大嘛?
“我说骆宫保,你聋了吗?”张简修似乎并不想要轻易罢休,见骆思恭不理自己,他甚至还蹬鼻子上脸一般,主动找茬道:
“都已经两天了!就城西这屁大点地方你都找不着人!你就不知道换个思路想法?承认自己错了很难吗?”
父亲父亲没有爱过她,唯一爱她的母亲现在都已经昏睡了半天还未醒来。
这一次,朱轩媖是真的哭了,哭声之大都把熟睡中的朱轩姚给吵醒了。
“张嗣哲,你怕不是已经忘记了,北面和南面的山脚之下,都已经发现了有人生过火的痕迹吧?”骆思恭问话间,突然凑近了张简修耳边,用只有他二人才能听得见的声音小声道:
按理来说,张简修把话说的这样难听,骆思恭高低都得发通火才是。然而,他接下来的举动却是所有人都没有想到的!
“你在胡说什么呢?”张简修好像真的听不懂骆思恭在说什么,他直接便是无视了骆思恭的话,只肯定说道:“总之听我的,往西找!他们绝对往西边去了!”
你看,眼下生死攸关之际,有人疼和没人疼又有什么区别呢?这时候万一来了一伙山贼,大家都是死罢了。在生死面前,没有大事。在生死面前,哪怕你是被全世界都偏爱的人,也没有一点屁用。”
不知道的人在看见这少女发髻散乱,眼肿目红的一幕后,几乎都会下意识的认为,这小姑娘在不久前肯定受了什么非人的虐待,或是天大的委屈!
“没办法。”张重辉一幅无可奈何的样子,摊手道:“起初我以为咱们在城东,但这里好像是城西。”
整整两天,两夜了啊!
本来锦衣卫的人手就不怎么足了,偏偏在这种时候还出来了一个狗屁的《续忧危竑议》!
皇帝陛下似乎已经对兵部和刑部的那些人失去了信任,故而找皇后、公主、郡主,和查‘续妖书’始作俑者这两件事情,全都交给了锦衣卫来查办!
“哦。”张重辉只说了这一个字,就不再说了。
“继续给我查!”朱翊钧死死盯着手上的妖书,沉声吩咐道:
“另外,派人去湖广江陵打听打听,张家人这些年以来,都有过哪些动作!”
与此同时,城西以西。
“好了!”骆思恭现在没什么心情开玩笑,他转而又是低声问起道:“这次的妖书,也是你侄子搞的吧?”
“什么?走反了?”一旁的朱轩姚听到这话后急得都要跳起来了!
“还能怎么办。”张重辉干脆也席地而坐,面朝东边道:“所以,明天接着走回去吧。”
“我……你到底什么意思啊?”朱轩媖问道。
本来还想着找条河跳下去自裁,现在看来,她或许可以直接饿死在这荒郊野岭了。
她的皇帝父亲,是绝对无法容忍妻子和女儿,跟一个外男私下里独处那么久的。
尤其这个外男,还是张居正的后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