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实证明,张重辉的猜测并没有错,万历皇帝似乎真的‘很想’见张允修。
天才刚刚亮,宫里就有宦官急着来宣张允修夫妇二人进宫,当面谢主圣恩了。
惊讶于张重辉怎么算得那么准的同时,还在宿醉之中的张允修也只能是硬着头皮,携着他那一脸花痴状,死盯着自己瞧的新婚妻子,进宫谢恩。
另一边,昨夜才刚喝完喜酒的张重辉,一大清早就赶到了太子的东宫,慈庆宫外。
许是来的太早,太子都还没起床,故而慈庆宫的大门还未打开。
张重辉倒也不急,闲来无事之下,他‘又一次’绕着慈庆宫转了起来,似乎在观察着什么。
上一次绕着慈庆宫转时,张重辉就已经发现,这慈庆宫里里外外似乎都极其的‘不安全’。
堂堂太子东宫,门板年久失修,破铜烂锁也就罢了,有几处的墙头甚至都已经开始裂缝。
除此之外,慈庆宫的守卫更是似乎形同虚设,张重辉几乎都可以肯定,他就这么翻墙进去,恐怕也没有人会发现有何不妥。
本想直接翻墙进去先看看,但想了想,张重辉还是先回到了大门处,等待着大门的‘主动’敞开!
等着等着,有人来了。
来人的年纪与张重辉相仿,约莫二十左右,身姿挺拔玉立,容貌更是男子中罕见的俊美,再瞧其华贵的衣着,高傲的气质,一看就是勋贵人家的子弟。
张重辉猜测,此人应该跟他一样,也是太子的伴读之一。
秉着礼貌,张重辉对来人点头笑了一下后便不再多看,恰巧此时慈庆宫的大门已经打开,他也正好进去。
然而……
“诶,你等等。”那男子快步追了上来,拦下张重辉后,开口便是问道:
“你就是那救了公主殿下的罪臣之后张重辉吧?”
男子问话间,目光毫不遮掩地上下来回打量着张重辉,表情更是说不上来的怪异。
“嗯,我是。”张重辉回答完,又反问道:“不知阁下是……?”
张重辉其实已经大概猜到对方的身份了,他本以为这个上来就满嘴火药味的少年是来找茬的,没成想对方下一刻居然颇有礼数的对他躬身拱手,并开始滔滔不绝地自我介绍道:
“在下杨春元,字仁甫,家父兵马司副指挥杨继,家祖杨维璁曾任太仆卿,是正德辛巳年的科举状元。我与你一样,同为太子伴读。”
“噢……”张重辉有些奇怪于对方态度转变之快的同时,也躬身拱手回敬了一下。
事实证明,杨春元的‘礼貌’似乎并不太多,做完自我介绍后,明明是气质高贵的少年郎,下一刻却是毫无形象地一把勾上了张重辉的脖子,炫耀一般地道:
“你知道我是什么身份吗?不出意外的话,我是将来的驸马。”
张重辉:“哦。”
见张重辉的反应这么冷淡,杨春元又说道:“你是公主的救命恩人,那你也算是我的救命恩人。”
张重辉:“嗯。”
也不知道杨春元到底在想些什么,只见他莫名其妙的‘炫耀’完,又见张重辉没有生出躲避厌嫌之意后,脸上居然流露出了欣喜的笑容,他又道:
“我见你第一眼就觉得与你投缘,今后伱放心,谁敢在东宫欺负你,就是在欺负我!”
张重辉:“……”
杨春元像是打开了话匣子一般,又问道:“我记得你与我同岁,都是己卯年属兔的,话说你的生辰是在几月?”
“五月。”
“巧了!我的生辰也是在五月!我是五月的最后一日,你呢?”
“我是五月初。”
“那你比我大!我要唤你一声张兄了!”
“嗯……”
“张兄,话说……”
杨春元像是几辈子没说过话一般,勾着张重辉的脖子,一边往慈庆宫内走,一边滔滔不绝地聊起了天来。
气质华贵的美少年若是好端端立在那儿,除了会让人觉得极为赏心悦目以外,无形中还会给人一种淡漠疏离的孤傲感。
然而,杨春元这一张开嘴,喋喋不休说起话来后,气质都好像被扭曲了一般。
张重辉就这么被杨春元给‘缠上’了,他甚至都有些奇怪,这个未来驸马如此‘自来熟’究竟是有什么目的?
难不成……万历皇帝这是想将未来女婿,安插在他身旁,监视他不成?
张重辉不知道杨春元到底是不是万历皇帝派来的奸细,他只知道,接下来想要接近太子,似乎并没有想象中的那么容易!
……
与此同时,西苑。
张允修拜见了万历皇帝朱翊钧。
张允修本以为皇帝上来就会斥责自己,昨日将婚宴搅得乱七八糟一事。
就连太监陈矩也认为,昨夜被气得睡不着觉的皇帝陛下,定会大骂张允修一顿。
然而,现实却是令人意外极了!
“五郎,快过来。”
正在湖边钓鱼的朱翊钧笑容满面地招呼着张允修,又对陈矩吩咐道:
“陈矩,朕要五郎陪朕钓鱼。”
这下子,张允修愣住了,陈矩也呆住了,二人都意外于皇帝陛下这莫名其妙的举动。
虽然不太明白皇帝一大清早的抽什么风钓鱼,但皇帝邀请钓鱼,张允修自然不敢拒绝。
陈矩也是急忙着人,为张允修搬来了小凳子,以及钓鱼所要用到的家伙事儿。
“五郎,朕看你的脸色不太好。”朱翊钧似是不经意地问道:“是不是朕给你挑的人家,不合心意?”
“回奏陛下。”张允修手里的鱼竿握得稳如泰山,恭敬回道:
“天子您为臣亲赐的婚事,臣怎会不合心意,只会觉得自己身份卑微,配不上这般好的女子。”
“噢?这样说来,你很满意朕给你安排的这门婚事了?”朱翊钧问道。
“回陛下,自然满意至极。”张允修回道。
“那朕怎么听闻,昨日你在喜宴上,与新妇娘家人发生了不愉快。”朱翊钧情绪不明道:
“你可知,接下来外头都将会议论,说你的这门亲事,是朕逼你成的呢。”
“请陛下恕罪。”张允修放下鱼竿后就要跪下,然而却是被朱翊钧给拦住了。
“五郎,朕知道这不怪你。”朱翊钧颇为‘体谅’地说道:
“朕知道,是新妇的娘家人太过嚣张跋扈了,你放心,朕已经命人去新妇家中警告过了。”
听见此话的张允修不由得心生奇怪起来,他完全看不懂皇帝这番先是质问,又是安抚的操作,究竟是为何意。
难道就为了吓唬他一下?还是说,想要借此表达些什么暗意?
张允修不是朱翊钧肚子里的蛔虫,他听不懂朱翊钧话里的意思。
同时,张允修回想起了张重辉曾说过,皇帝是个心思别扭的人,这种君主的心思,能猜则猜,猜不透的话干脆就不猜。
毕竟不猜,总好过乱猜。
故而,张允修干脆也就不去猜了,谢过皇帝后,他又捡起了鱼竿,继续钓鱼。
钓鱼是需要安静的,毕竟鱼儿听得见水面的声音。
然而,也不知道万历皇帝是不是在这西苑里头呆了太久憋得慌,还是为何,自打张允修来了以后,他就一直主动找着话聊。
朱翊钧先是客套一般,问了张允修这一年以来过得如何,又是扯了一些有的没的话题聊。
聊到最后,朱翊钧甚至‘又’聊起了张允修最不想聊起的,有关于小时候的那些陈年烂事。
张允修只觉得皇帝的嘴是真的啰嗦,他甚至都要怀疑,皇帝究竟是让他来陪着一块儿钓鱼的,还是让他来陪着唠嗑的了。
“五郎,你还记得孙海吗?”
“回陛下,臣不记得了。”
“你忘了?不可能吧,当年你在宫里陪朕住了小半月,都是孙海帮你安排的衣食住行。”
“回陛下,臣那时年纪还小,许多事真的已经不记得了。”
“这样嘛……那你还记得朕那时最喜欢的那个白玉碗吗?就是那个,你父亲他亲自为朕挑做为寿辰礼的白玉碗。”
“回陛下……记得……”
“记得啊,那个碗后来碎了,就是孙海不小心砸坏的。”
“……”
“倒也无妨,一个碗而已,朕多的是碗,砸碎了换一个就是。”
“陛下富有四海,自然是如此。”
“五郎,朕记得你也很喜欢那个碗是吧?这样吧,朕这里还有不少差不多样式的玉碗,等会儿你走时,朕让人挑些送你。”
“臣……多谢陛下赏赐。”
“五郎,朕怎么瞧着你的脸色愈发不好看了啊?”
“回陛下,大概是臣昨夜大喜时喝多了,酒劲还未过吧……”
“这样吗?话说你的喜酒,朕都没喝上呢,着实可惜。这样吧,今日补一番!”
朱翊钧说罢,直接下令让宫人抬酒上来,准备就在这湖边,一边钓鱼,一边补喝喜酒。
张允修不知道皇帝到底是什么意思,一大清早宣他来钓鱼,又聊了些似是而非的话也就罢了,现在居然还要‘补喝’他的喜酒?
大白天的喝什么酒?
张允修瞬间便意识到了不妙,他敢肯定皇帝的目的不简单!
事实证明,张允修的预感并没有错,因为皇帝说的这‘补喝’喜酒,说是补喝,实则却是朱翊钧在单方面的给张允修灌酒!
“陛下,臣酒力不胜,万一在御前失仪,惊扰了陛下您可就不好了,臣还是不……”
“诶!你小时候哭鼻子,流鼻涕朕都见过,朕还能计较你御前失仪不成?来,喝吧!”
“陛下……这白日饮酒恐怕不……”
“朕让你喝你就喝!怎么,你还想抗旨不遵不成?”
“臣不敢……”
……
朱翊钧就这么给张允修‘强行’灌起了酒。值得一提的是,朱翊钧并不只是在灌对方,他自己也有在喝。
与此同时,一旁的陈矩已经被眼前的这一幕给彻底惊呆了……
陈矩已经不是头一回见皇帝陛下给人灌酒了,他记得上一次,皇帝陛下灌酒的对象是李如松。
只不过,皇帝陛下给李如松灌酒时,更多的还是采用‘劝饮’的方式,而李如松也是心甘情愿喝的。
然而这一次,皇帝陛下给张允修灌酒的方式,却是采用‘逼’的!
……
与此同时,慈庆宫。
此时已经日上三竿,太子的讲师都已到来,并为皇太子教授课业。
而身为太子伴读的张重辉等人,说是为太子‘伴读’,搞笑的却是连太子的面都见不着。
或许是怕‘不懂事’的伴读们打搅了皇太子专心学习,故而纵使伴读与太子在同一大殿之内,却是隔着又长又厚的一道道屏风。
这一道道屏风完美的隔绝了伴读们的视线,却是隔绝不掉正在对太子面对面教授中的讲师们的声音。
伴读伴读,说是伴读,不如说是来‘听堂’的,毕竟这些翰林学士们真正教授的,只有皇太子朱常洛一个人。
值得一提的是,伴读还是有用处的,比方说皇太子要是犯了什么错误的话,讲师就会让伴读代替皇太子受罚。
毕竟太子可是将来的皇帝,谁敢罚皇帝。
耳边是翰林学士们声音,以及皇太子朱常洛偶尔便会发出的不解疑问声,张重辉放眼望去身旁的其他伴读们,只见人人基本都是听得昏昏欲睡。
倒是有那么几个聚精会神听讲的,杨春元便是其中一个。
杨春元身板坐得笔直,目光更是炯炯有神,时不时还会拿笔在纸上记些什么,看起来颇为认真。
张重辉见了也是有些心叹,这么努力的孩子,可惜这辈子只能当个驸马了。
然而,这样的一个感叹,很快就破灭了。
因为极好的视力让张重辉发现,杨春元认真写下的内容,压根就不是讲师们口中的大道理……
……
世间一晃,临近正午,太子也要用午膳,午休了。
一个上午下来,张重辉连太子的脸都没见着。
不过,张重辉倒是见到了太子讲师郭正域,以及对方那带着浓浓警告的目光。
与此同时,昏昏欲睡的伴读们一听可以下课吃饭了,纷纷起身,三两结伴的去往偏殿用午膳。
张重辉刚准备跟着人群一起走,却是被同他一样‘被落单’的杨春元给一把拽住了!
“张兄,离下午的课业还有两个时辰呢,咱们出去下馆子吧?”杨春元很是热情地邀请道。
张重辉当即便想拒绝杨春元的邀请,可在一番短暂的思考过后,他答应了下来。
“好啊。”张重辉爽快笑道:“你请客。”
“那自然是我请客了!”杨春元似乎很高兴,也不知是不是故意的,他又说了一句:
“我知道你一个上门女婿的日子不好过,身上没钱也很正常!”
张重辉不知道杨春元是不是在故意讽刺他,对此他回了句:
“是啊,上门女婿的日子不好过,不像你今后将是皇家的女婿,你的日子肯定比我好过多了。”
这摆明了就是反讽的话,若是正常人听了都会不自在。
然而,杨春元却是并没有一丝生气,反倒是微微叹了口气,道:
“唉,都是赘婿,分什么皇家不皇家啊,今后我的日子说不准比你还……算了,不说了,走!下馆子去!”
见杨春元这般举止不太像是演的,张重辉心中不由得奇怪道:
到底是这少年太会装模作样,还是说……
这人该不会是缺心眼吧?
……
与此同时,西苑。
张允修的酒量本就不算好,一杯又一杯的酒下去,脑子根本不受控制的越发混沌了起来。
张允修很清楚,皇帝灌他酒的真正用意,是为了趁他喝醉以后套话。然而令他有些奇怪的是,皇帝自己居然也在喝酒。
“五郎,你真的忘了孙海吗?”
耳边传来了朱翊钧的询问声。
张允修脑子晕乎乎间,不受控制地回了一句:“没忘……”
“朕就知道你没忘。”朱翊钧笑得惆怅且不怀好意,又道:
“五郎,朕再问你一个问题。”