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这都是什么东西啊……”
看着满满一大箱子,五颜六色,花里胡哨的糟乱玩意儿,朱翊钧头皮都紧了。
然而,令朱翊钧感到头皮发麻的其实并不是这些花哨颜色的视觉冲击力,而是那第一眼便吸引了他眼球的一个熟悉物件!
眼看皇帝陛下都目瞪口呆了,一旁的张诚还以为养尊处优的皇帝是不认识这些市井东西,忙是介绍道:
“回皇爷,这些都是民间孩子小时候玩的玩具。这个红色的木头架子叫‘铛铛车’,是小娃娃学走路用的。
这些个花哨的是‘泥叫叫’,又叫‘娃娃哨’,给它注水之后,可以吹出类似于鸟叫的声音。
这个是空竹,又叫风葫芦,抖得好的话,可以飞起来……”
张诚还在介绍着箱子里各种各样的玩具,朱翊钧却是一個字都没听进去,满脑子只有混沌,双眼中更是只有那个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的风葫芦。
“他到底什么意思?什么破烂玩意儿都敢给朕送?当朕这里是菜市场嘛!”
皇帝陛下突然发出的咆哮声,硬生生打断了张诚的碎碎念介绍。
张诚被吓了个激灵,忙是跪在地上不敢抬头。
与此同时,张诚回想起了不久之前……
那会儿,他明明就已经主动跟皇帝陛下说过了,张重辉送来的这一大箱子礼物,全都是‘破烂’。
可谁知皇帝陛下居然好奇心大起,表示想要亲自看看这些破烂到底有多破。
张诚没办法,只好让人从成堆的名贵贺礼之中,单单翻找出这一箱子并抬上来。
如今抬是抬上来了,皇帝陛下也看了,然而看完了却是又要大发雷霆,张诚无奈之下只好回道:
“回皇爷,奴婢记得张重辉在贺词单上写了,这些玩具……是他为了您……给贺妃娘娘肚子里的小皇子准备的……”
张诚不这么说还好,一说朱翊钧顿时更急了,大骂道:
“朕的孩子什么时候轮到他来准备玩具了!赶紧把这些破烂丢出去!”
……
在这生辰的大好日子里,皇帝陛下因为张重辉送的这一箱子花里胡哨的玩具,莫名其妙的发了好一通火。
然而,这一大箱子的‘罪魁祸首’最终却是并没有惨遭丢弃,反倒是还没被抬出乾清宫的大门,就被人半路截胡了。
而截胡之人,正是前来给万历皇帝请安贺寿的十岁儿子,福王朱常洵。
“父皇,这些都是啥呀?”
朱常洵收了收肥胖的肚子,有些艰难地半蹲在箱子旁边,看着一箱子从未见过的新奇玩意儿,胖脸上满是惊讶。
而上一刻还在发怒中的万历皇帝,在见到这一大箱子‘破烂’竟如此得宝贝儿子的喜欢后,也是沉默了下来。
朱常洵全然沉浸在箱子里的新奇之中,浑然没有察觉到老父亲的神色不太好。
正要搬箱子走的宫人们也是为难的不知道该如何才好了,纷纷用眼神询问张诚:“这是丢……还是不丢啊?”
张诚悄悄看了眼脸色虽不太好,却一直默不作声的皇帝陛下,心中也有了数。
看样子,这箱子破烂是不用丢了,就算要丢,也得等皇三子玩腻了再丢。
不多时,大殿内回响起了“呜呜呜”的怪叫声,是朱常洵在吹‘泥叫叫’,胖孩子吹得脸都红了,却仍是吹得十分起劲。
末了,还不忘问老父亲朱翊钧一句:“父皇,儿臣吹得响不响?”
此时,朱翊钧的脸色已经平静了下来,他笑着点点头,夸道:“响。”
宝贝儿子放屁响他都得夸两句,更何况还是这种事情。
朱常洵高兴极了,可三分钟热度的小孩儿在听到老父亲的夸赞后,很快便对这样容易上手的玩具没了兴趣。
朱常洵又开始在箱子里翻了起来,看得顺眼的就摇两下,看得不顺眼的就摔地上。
在一阵摔摔打打过后,原本好好的一箱子玩具,基本上都被熊孩子给折腾的差不多残废了。
朱翊钧什么也没说,他就那么怔怔地看着儿子一直乱摔乱砸。
唯一令朱翊钧感到奇怪的是,他的宝贝儿子似乎对那个他第一眼就看见了的陀螺丝毫不感兴趣,明明好几次就在手边了,却是径直擦了过去。
“父皇,这个是什么啊?”
朱常洵‘终于’拿起了一根木棍子,这根木棍子的另一头绑着一根绳子,而绳子的另一端还绑着另一根木棍子。
朱常洵拿起棍子便是一甩而过,熊孩子手脚没轻没重,险些甩到老父亲朱翊钧的脸上。
一旁的张诚吓得急忙上前挡住,并将乱甩的棍子不动声色地夺了过来,又笑着解释道:
“福王殿下,这是风葫芦的把柄,将这中间的绳儿绑在这个木陀螺上,抖两下它就能飞起来了。”
张诚说的十分简单,朱常洵听得却是云里雾里,当即便是十分嫌弃地指着那个连碰都不想碰一下的风葫芦,问道:
“这破木疙瘩还能飞起来?怎么飞?你飞一个给我看看?”
“这……”张诚有些尴尬地回道:“回福王殿下,奴婢上回玩这个风葫芦时才七八岁的年纪,自打进宫以后,这几十年以来,奴婢就一直都没有玩过了,如今恐怕……已经不太会玩了啊……”
“什么?你连个小孩儿的玩具都不会玩!”朱常洵顿时生气道:
“还会飞呢!我看你个狗奴婢就是在骗我!这破木疙瘩压根就不会飞!”
骂完张诚还不够,朱常洵当即就是扭头对一旁的老父亲告状道:“父皇!他骗我!您快点罚他!”
朱常洵吵吵嚷嚷地告着状,然而他的老父亲朱翊钧却是一点反应都没有。
朱翊钧只呆呆望着地上,望着那个被朱常洵嫌弃至极的木疙瘩瞧得出神,好像在想着些什么。
眼见老父亲不理会自己,被宠惯了的朱常洵当即便是不高兴的哼哼唧唧起来,想要以此来吸引朱翊钧的注意力。
事实证明,哼唧是有用的,朱翊钧总算是注意到了儿子的吵闹。
然而,他却是破天荒地,对素来当宝贝一样宠的儿子大吼道:
“行了!安静些!”
朱翊钧这一吼,是所有人都没有料到的,朱常洵更是被吼得呆住了半晌!
一直疼爱且纵容自己的皇帝父亲突然间这样凶,朱常洵哪里受得了这委屈,反应过来后,当即便是“哇”地一声大哭起来,转身就是“呜呜哇哇”地往殿外跑去!
朱常洵就这么大哭大叫着跑了,意识到自己似乎不该这般凶儿子的朱翊钧起身想要去追,然而不便的腿脚只能让他追悔莫及。
……
万历皇帝的这个三十三岁生辰,过得可谓是一地鸡毛。
阖宫上下都知道了天子诞辰这么个大喜的日子,之所以会闹成这般地步,罪魁祸首全都是因为那一大箱子的‘破烂’玩具。
所有人都以为,皇帝陛下会下令严惩,这个送礼的人。
然而,朱翊钧却是什么都没有说,只是让人将东西收拾收拾,扔到库房里去。
……
朱常洵自从乾清宫里哭着跑出来后,平日里跑两下就喘的胖娃娃,这次居然在负气之下,一路跑到了郑贵妃宫里。
“母妃!父皇不要我了!他凶我!呜呜呜……”
朱常洵上来就是对母亲大声哭诉着,鼻涕都流嘴里了还不知道。
郑梦镜忙是拿起帕子给儿子擦了擦埋汰的脸,若是换在以往,她定会先责备贴身伺候朱常洵的宫女太监们。
然而今时不同往日,如今她是一边擦,一边紧张问道:“到底怎么回事啊?你父皇好端端的凶你做什么?”
朱常洵张口就是瞎掰胡嚎道:“父皇他肯定是见李娘娘怀了新弟弟,父皇他肯定是不要我了!呜呜呜呜!母妃,父皇他不要咱们娘俩了啊!”
小孩子胡说八道的本事可谓是无师自通,没的都能说成有的来,关键在谎言出口的那一刻开始,他们自己也真就信了自己说的是真的。
郑梦镜知道儿子有可能是在说谎,然而她还是不可避免的慌了。
哪怕在仔细询问过伺候朱常洵的宫人们,得知了事情的真相过后,郑梦镜仍旧是心神不宁着。
安慰完儿子过后,郑梦镜唤来了心腹崔文升。
“崔文升,我记得……你曾在御药房里呆过是吧?你在那里头可有什么……熟人?”郑梦镜问道。
崔文升心知肚明贵妃娘娘的真正意图,忙是如实回道:“回贵妃娘娘,奴婢认识一名叫张明的御药房内监,他能帮咱们。”
“帮咱们……什么?”郑梦镜虽然心知肚明,手却是在颤抖。
崔文升倒是不别扭,直言便道:“贵妃娘娘,现下敬妃的胎像已稳,再有几个月就要生了啊!偏偏万岁爷又如此重视她这一胎,听说连名字都早早为龙嗣取好了!如若她这一胎是皇子,保不准今后会发生些什么呢!”
“不行!”郑梦镜打断了崔文升的话,面色惊恐间说道:“不能对孩子动手!孩子是无辜的……”
崔文升也是噎住了,心想:都已经到这个份上了,您还装什么菩萨心肠啊?
值得一提的是,郑梦镜倒是真没有在装,也不知道是不是因为她亲身经历过失去两儿两女的悲痛,还是为何,她始终觉得孩子是无辜的。
然而,郑梦镜也不是什么菩萨心肠,她是没想过要对孩子动手,她只是想让李敬妃死而已!
……
另一边,莳花馆。
天子寿辰举国同庆,便是就连青楼也热闹了起来。
张重辉这次来倒不是见十娘,而是见另一个人。
“果然,远离是非纷争才是养生之道。”张重辉看着眼前多年未见的熟人,笑着打趣道:
“多年不见,你非但没老,反倒是还变年轻了不少啊,申阁老。”
申时行没有搭理张重辉的这番打趣,反而嫌弃道:“伱为何要选在这样一个地方见面?简直有辱斯文。”
“这里安全。”张重辉没有过多解释,随口回答完,又主动问道:
“今日是皇上的生辰,你专门进京一趟,可是为了去给皇上贺寿?”
“贺寿?”申时行总算是笑了,却是笑得颇为怪异道:
“天子富有四海,我一个下野之人怎敢去搅扰呢。”
“你还在生皇上的气啊?”张重辉故意笑说道:
“皇上专门请你出山,你却连面都不肯露,申先生真是好大的威风呀!”
申时行有些受不了张重辉的调侃了,他干脆扭头不看对方,也不再继续这个有关于皇帝的话题,转而问道:
“你知不知道你现在的名声,在苏州有多难听?”
“啊?”张重辉似乎很是茫然:“怎么是苏州?又有多难听?”
“还装呢?”申时行一脸看穿,并拆穿道:
“你把王元驭给害的那么惨,他在苏州老家的仕林圈里,都快把你给骂死了。”
“骂我?”张重辉指着自己问。
申时行顿了一下,才回道:“嗯,骂你。”
“他怎么知道是我篡改的信?”张重辉干脆也不装了。
“或许是你坏事干得太多了,让人总觉得一有些什么事情,除了你也没别人能干得出来了。”申时行说的倒是心里话,又道:
“不过你也是有些太过分了,人家王元驭只是让皇上视百官谩骂为‘禽鸟之音’而已,你居然给他改成了‘禽犬之音’,这也……”
“鸟人跟狗有什么区别吗?”张重辉淡然一笑,道:“反正不论是禽鸟还是禽犬,王元驭他都注定回不来了。”
申时行似乎也认同这个说法,颔首沉思片刻后,他问起正事道:“于可远什么时候能入阁?”
“快了,最晚明年年底。”张重辉回道。
申时行不由得泛起疑惑:“郭正域那伙东林党人,真愿意帮你?”
“他们不是帮我,他们是在帮他们自己。”张重辉说道:
“眼下内阁还有一个朱赓在死顶着,皇上更是装聋作哑,不管不顾。
再这样下去,只要朱赓能拖,内阁就别想再加新人。
于可远等得起,可郭正域,李三才他们等不起。”
申时行:“你的意思是……”
张重辉笑了笑,肯定道:“等着吧,明年,皇上怕是有苦头吃了!”
申时行也听出了大概,他没有再追问具体的情况,而是笑道:
“你也是够厉害的,虽然皇上没给你……张太岳平反,却还是被你给诓得,给四郎和五郎复了官职。
那你接下来呢,又要如何?让五郎和六郎考科举?二郎和三郎呢?还有……你自己呢?”
面对这一连串的问题,张重辉只选择性地回答道:
“二郎三郎不适合回来朝廷做官,他们在江陵老家挺好的,没必要回来这吃人的地方瞎折腾。”
眼看张重辉没有再回答下去的意思,申时行只是无奈笑了笑,可惜道:
“可惜了,他们兄弟俩一个是榜眼,一个状元郎。”
“你是在可惜他们,还是在可惜你自己呀?状元郎?”张重辉看着对方问道。
申时行终究还是沉默住了,是啊,他到底是在可惜别人,还是在可惜他自己呢?
“罢了,时也命也。状元也好,下野也罢。任他高楼起,任他楼塌了,人生几十年不过梦一场罢了。”
申时行感慨间,看着张重辉的目光逐渐沉重起来,最终,他叹息道:
“你也一样,有些东西挽救不了,便放下吧,没必要那般执着。”
张重辉没有回答,他只默默看着申时行鬓角的白发,目光平静中,似乎也在可惜着什么。
申时行走了,用他的话来说,这或许是他这辈子最后一次进京了。
张重辉没有问申时行,大老远赶来京师一趟究竟为何。
或许,申先生是想来看看他的皇帝学生。
然而,他却‘又一次’停在了紫禁城的城门之外。
犹豫再三后,仍是选择了过而不入吧。
……
万历二十四年,这是相对于比较平静的一年,对万历皇帝朱翊钧来说,或许是如此吧。
虽然他的乾清宫被大火烧了,但好歹也修好了,而且他还派出了大批矿监,去全国各地为自己敛财。
万历二十四年,这是极为不安生,且极为动荡一年,这是对于前朝的大臣们而言。
内阁首辅走了,次辅也走了,只剩一个动不动就哭鼻子的朱赓在内阁摇摇摆摆着。
本来就不怎么听话的皇帝陛下,现在更不听话了,不但仍旧不上朝,不见人,甚至还荒唐到派出矿监到全国各地敛财。
皇帝陛下敛财,还不听劝,本就难办了。
更令百官们感到崩溃的是,如今的朝廷中枢各部,乃至于各省各县的地方衙门,全部都缺位严重。
可皇帝陛下是既不批内阁六部递上来的补官申请,也不批某些老官员们的辞呈。
这下是想走的走不了,想来的更来不了。
百官们很崩溃,尤其是急着想要入阁,一展拳脚的那些人。
万历二十四年,总算是过去了。
万历二十五年,到来了。
这注定将是不寻常的一年。
对万历皇帝而言,也对他那日渐腐烂的大明江山而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