万历二十五年,三月初十日。
在万历皇帝朱翊钧的千万般期盼之下,李敬妃生下了皇七子朱常瀛。
喜得贵子,朱翊钧自然高兴,当即便是加封李敬妃为李贵妃!
然而,或许是凡事都喜欢福祸相依,产后虚弱的李贵妃还没来得及行册封礼,就在同月二十一日,因‘疾’薨逝了。
新宠才刚为自己生完孩子,就这么突然的病逝了,朱翊钧说不难受都是假的。
悲痛至极的万历皇帝当即便是下旨,追封李贵妃,为恭顺荣庄端靖皇贵妃。
皇贵妃,位同副后,虽然是死后追封,却已经是极为难得的殊荣了。
也不知道是不是由于愧疚心作祟,还是朱翊钧真的‘又爱了’一回。
这位三十好几的中年皇帝,居然因为此事伤心难过了许久。
万历皇帝甚至还因此事下诏,想要将李皇贵妃的棺椁置放到他自己的主墓之中,好在他百年之后,有其一同陪葬。
皇帝陛下想要让喜欢的妃子,跟自己埋在一块儿,其实也无可厚非。
然而,本就极其不满于皇帝懒政且不作为的百官们,怎么可能会同意皇帝这个‘没规矩’的想法呢?
百官们就仨字——不同意!
百官们甚至还冠冕堂皇的表示:李皇贵妃虽然诞下了两位皇子,可她既不是正室皇后,又不是皇太子的生母,凭什么跟高贵的皇帝陛下葬在一块儿?
除此之外,还有大臣借此机会,借题发挥的进言表示:皇太子的生母恭妃,为皇帝陛下您生下了储君,如此功不可没,至今却还只是一个妃位!皇帝您不但不想着嘉奖恭妃,反倒还想到李皇贵妃身上去了,实乃失了主次,伤了体统!
诸如此类的借题发挥话语,多到可谓是数不胜数。
百官们不仅集体反对皇帝陛下想要跟李皇贵妃同葬的想法,更是借着这个由头,拐弯抹角的臭骂了皇帝一通。
万历皇帝快被气死了,然而一怒之下,他也只能是怒了一下。
最终,朱翊钧还是只能妥协了,他能做的只有下令,将李皇贵妃所生的两个皇子交由皇后亲自抚养。
这件事也就这么过去了,万历皇帝虽然失去了第二心爱的女人,起码他的第一挚爱郑贵妃还好端端的活着。
按理来说,没了李皇贵妃以后,郑贵妃在后宫里,也就没了唯一的竞争对手。
她的皇帝丈夫,也应该将更多的时间和注意力,重新放回到她的身上才对。
事实也的确如此,朱翊钧又像以往那般宠爱起了他的郑贵妃。
然而,二人之间的相处模式,却是在无形之中发生了一些变化。
郑梦镜能够清晰的感受得到,朱翊钧的人虽然在他这里,心却好像并不在了。
她不知道朱翊钧是不是发现了什么,她只知道,对方是皇帝,稍稍查一查便能知道李皇贵妃的死跟她脱不了关系。
郑梦镜知道,却也不以为然,毕竟朱翊钧要是想追究她,早就追究了,何苦拖那么久还一声不发。
这個优柔寡断的皇帝,不过是不愿意去面对现实罢了。
就像朱翊钧偶尔做起的那些美梦,不过是他为了逃避现实,所沉醉于其中的避风港罢了。
……
万历二十五年,才刚开年,朱翊钧就失去了一个喜欢的女人。
然而,这只不过是他这‘注定’要不幸的一年之中,一个小小的开端罢了。
时间一晃,到了万历二十五年,六月十九日这一天。
这一天,朱翊钧自打早上醒来后,就总觉得哪里不对劲,心口更是没来由的慌神着什么。
一问日子才知道,今儿是六月十九日。
六月十九日,并不是什么特别的日子。
然而,六月二十日,却是令朱翊钧的记忆尤其深刻。
……
乾清宫。
“这两日夜里,宫中记得点亮堂些。”
如过去的十几年一般,朱翊钧又一次吩咐起了这件事。
“皇爷,奴婢一直记着,您放心。”陈矩也如往年那般回道。
“让下面的人小心火烛。”朱翊钧不忘叮嘱道。
毕竟他的乾清宫才修好不久,万一再有什么火星子燃了,国库可就真没钱再给他修宫殿了。
“奴婢知道了。”陈矩应下。
交代完了正事,朱翊钧这才停下了扣手指头缝儿的举动。
突然间,他又想起了什么,问道:“张重辉都多久没去东宫了,他媳妇儿还没生吗?”
陈矩尴尬回道:“回皇爷,奴婢记得他媳妇儿才怀孕三个多月而已……没那么快。”
“哦……”朱翊钧应了后,又挑毛病道:“他媳妇儿怀孩子,他告什么假啊,又不是他怀!”
陈矩也是不知道该说什么才好了,毕竟皇帝陛下说的也不无道理。
可偏偏张重辉就是找了个他媳妇儿怀孕,吃不好睡不好,非要他陪着的借口,连着三个多月都没有再去东宫。
“皇爷,依奴婢看,张重辉这小子就是在故意拖延时间,混日子罢了,他压根就没打算……那啥。”陈矩直接说出了心想许久的大实话。
‘那啥’两个字代表了什么,陈矩一个奴婢自然不敢说。当然,就算他不说,皇帝陛下也知道。
朱翊钧的确已经知道了,他知道张重辉一会儿装病,一会儿又是媳妇儿怀孩子,这摆明了就是在故意拖延时间。
拖到他这个皇帝死了以后,再拥太子朱常洛登基,届时好为张居正平反。
朱翊钧知道,虽然等他反应过来时,他已经跟被鬼迷了心窍一般,又是给张简修复了官职,又是给张允修复了官职,还给张允修赐了门婚事。
朱翊钧知道自己被张重辉给耍了,然而这也并不是什么大事。
毕竟他是大明朝的皇帝,哪怕前朝臣子们都不听他这个皇帝的话,可最终的权利还是在他手上。
他可以给张家人复官,自然也可以轻而易举的罢了张家人的官,只不过,他自我感觉不屑于做这样出尔反尔的事情罢了。
“让人传话给他,朕再给他一年时间,他要是还不能帮朕解决心头之患,直接……赏他一杯鸩酒!”
朱翊钧直接撂出了狠话,他觉得自己已经算是仁道了,起码还给了张重辉一年的时间,起码还让张重辉当上了爹。
陈矩恭声应下了皇帝陛下的话,同时,他有些不太明白一件事。
手握皇权的皇帝陛下明明随时都能够随便找个理由,轻而易举的就能捏死张重辉这么一个罪臣之后,为什么还要三番五次的给对方留一个活下去的机会?
这不是养虎为患嘛……
陈矩不明白。
别说他一个太监不明白,便是连朱翊钧自己都不明白。
然而聪明的万历皇帝永远都能为自己的一些不合理举动,找到一个合理的借口。
比方说身为张居正后人的张重辉一旦死了,他这个皇帝的名声就臭了。
虽然,万历皇帝的名声也不差这点臭了,就像他总是喜欢朝令夕改这一点。
……
也不知是不是这日子不吉利的原因,还是哪里不对劲,朱翊钧总觉得今日浑身上下都不太舒服。
到了夜幕降临时,心感不安的朱翊钧又一次叮嘱了陈矩,让其一定要让下面的人小心今夜格外光亮多点的火烛。
别一个不小心,又把乾清宫给烧了。
事实证明,朱翊钧的担心还是有用的。
这一夜,乾清宫的确灯火通明,也没着火。
然而,本就睡不太安稳的万历皇帝,却仍是在即将入睡之际,闻到了一股熟悉到不能再熟悉了的‘焦香味’。
是的,万历二十五年,六月十九日。
就在这张居正祭日的前一日,紫禁城,又着火了!
这场起因不明的大火来得十分诡异,从金水桥西侧的熙和门骤然腾起,一直蔓延至皇城最中央的皇极殿、中级殿、建极殿三大殿!
屋漏偏逢连夜雨,火起又遇打头风。
在这大火骤然腾起之际,一阵不知从哪儿吹来的诡异狂风,竟裹挟着燃燃烈焰,卷着好几丈高的滚烫火舌,一路突飞猛进!
但凡被这狂风烈焰所舔到的楼堂宫轩,都极其迅速的燃起了一片片火海!
琉璃屋瓦在火中烧得‘噼啪’作响,爆炸声连连,如冰雹般满天纷飞四溅!
这场大火烧了整整一夜,几乎席卷了大半个紫禁城!
除了三大殿全部都付之一炬以外,皇极门及其两侧的掖门,也全都已经被焚毁!
就连文武百官们早朝时立身的广场两侧的文昭、武成二阁,连带着廊房都一起被烧成了灰烬!
只有午门因为中间隔了一条金水河,才幸免于难!
这场冲天大火,自掖门内,一直烧到了万历皇帝所居住的乾清宫门口!
火势之凶猛,要是救火救得再慢一点,恐怕万历皇帝又得搬回西苑去,跟他的老祖宗一起修仙了……
……
万历皇帝的乾清宫虽然躲过了一劫,然而这位大明天子的三大殿,全都没了。
放眼望去,往日里富丽堂皇的座座巍峨宫殿,如今只剩下一片令人触目惊心的残垣废墟。
朱翊钧已经彻底傻眼了,他没想到这场火灾居然会烧得这样快,这样猛!
同时,朱翊钧更是意识到了一点!
——他的臣子们,坐不住了!
……
这场突如其来的大火,在锦衣卫的一番调查过后,居然没有发现一点‘人为纵火’的影子。
而恰巧,那一夜的乾清宫灯火通明,故而许多人都认为,这场大火是乾清宫里的火星子‘不小心’飘了出去,从而所产生的一个‘意外’。
朱翊钧不相信这是个意外,这摆明了就是有人看准了他会在六月十九、二十这两天在宫中多点烛火,并以此为由头而存心放的火!
火势来的那样突然且凶猛,朱翊钧甚至都在怀疑,是不是有人故意往三大殿里泼了火油,不然怎么可能烧的那么猛烈?
然而,如今的三大殿已经只剩废墟了,有没有人泼火油已经无从考证,便是连到底是不是人为引火,也不那么重要了。
朱翊钧本来还想查出罪魁祸首,然而在查了十天仍旧无果后,他倒是开始希望,此次火灾只是一个‘意外’了。
因为,他的臣子们,又在借题发挥了。
万历二十五年,六月三十日。
翰林院庶吉士刘纲打响了骂帝‘第一炮’,带头上疏道:
“前年坤宁、乾清二宫发生火灾,皇上下诏罪己之时,诚意缺乏,与民不沾实惠,臣当时便已知天怨未止!
皇上多年以来,不祀天,不享庙,罢朝讲,弃股肱,不纳谏,到处开矿,实乃不畏天命!
君臣之心本该和睦一体,可如今君心却是远同相隔万里,臣以为,今时之灾,是为苍天之报应!
加以旱潦交加,野无青草,人情怒怨,所在如仇,才致以天降灾罚于天子,发生三大殿火灾!
臣斗胆请皇上自己想想,天子您是否做到了日夜‘思道’?
臣闻,有积必有灾,臣请冒死而言,积之所在,是为:
皇长子冠婚久不册立,是为积典;大小臣僚,奏请公事,多半不理,是为积牍!
地方司府,有官无人,是为积缺;被斥诸臣,概不起用,是为积才!
外有倭患,内有盗贼,是为积寇;守边治河诸臣,虚词罔上,恬不为怪,是为积玩!
诸种所积,皇上却整日沉迷于后宫酒色,不听臣言,不能明断!
内阁首辅朱赓蝇营狗苟,首鼠两端,不敢执争,如此怎会不引起天怒民怨?”
奏本的内容,还有很长。
然而,即便是被大臣们给骂了那么多年的朱翊钧,也实在是看不下去了。
言官们骂人的本事,素来强悍,不带脏字愣是能把人给骂到破防。
朱翊钧气到头昏脑涨,眼花目眩,他后悔看这道奏本了。
十分好面子的万历皇帝,在前年下发罪己诏时,可谓是做了许久的心理建设。
最终,朱翊钧迫于无奈,只能是咬着牙向他的子民们认错。
可他这个皇帝都已经认错了,这个叫刘纲的翰林院庶吉士,居然还说他下诏罪己时的诚意不够!
要他怎样有诚意?怎样诚意才够?
朱翊钧知道他的臣子们想他怎样做,臣子们想让他做一个所谓的圣人君主。
实则,其实只是想让他当一个乖乖的,听话的傀儡皇帝罢了。
可万历不愿意。
朱翊钧宁可就这么耗着,拖着,宁愿恶心他的臣子们,也不愿意乖乖束手就擒!
然而,嘴硬和骨气,有时候是没用的。
哪怕是皇帝也如此。
眼下三大殿被烧成了灰,老祖宗留下来的东西被烧了,说什么都得修。
然而,如今的大明国库,已经不太富裕了啊。
按照惯例,户部肯定得说没钱修,朱翊钧也早就料到了这一点,他表示不以为意。
然而,户部的喊穷并不是重点。
最令万历目瞪口呆的是,在工部的一通预算过后,居然估算出了重修三大殿,光是采楠杉诸木于湖广、四川、贵州,费银就要高达九百三十余万两!
光是采买部分木料的料钱,就已经高达了九百多万两,这已经很吓人了!
而在内阁与六部大臣们的一通估算过后,更是得出了:修复三大殿,最起码要用银三千万两!工期更是要长达二十年之久!
三千万两!二十年!
万历皇帝朱翊钧在看到这个估算出来的结果后,也是被惊得傻了眼,当即便是打消了想要立刻重修三大殿的念头!
朱翊钧本以为,他这个皇帝连老祖宗留下来的三大殿都不修了,已经是对他的臣子们做出了很大的让步。
然而,事情证明,远没有那么简单。
眼下三大殿就这么被烧了,群臣们十分默契的抓住了这个机会,纷纷将紫禁城火灾一事,归咎到了皇帝陛下的不作为之上!
在这个世人封建迷信的时代,天子居住的紫禁城无端起火,要怪也只能怪皇帝自己昏庸,惨遭天谴了。
万历皇帝倒是没什么所谓,他也算是看清楚了,就算他抛下面子,下罪己诏承认了错误又如何?
他的臣子们永远都不会满足,甚至还会怪他下诏罪己时不够有诚意!
没诚意是吧?那干脆就没诚意吧!
烧了三大殿是吧?有本事就再烧一次乾清宫!
有本事,就把一整个紫禁城全都给烧了!
眼看皇帝陛下这回是豁出去了,不论大臣们怎么骂他都无动于衷。
海量的奏疏呈上去,得到的结果只有一个——留中。
万历皇帝算是勉强承受住了这一次的强烈打击。
然而,内阁唯一的一个阁臣,内阁首辅朱赓撑不住了。
朱赓病了,病来如山倒,他直接在内阁办事处,当着众多前来骂他的官员们的面倒了下去,就连回家都是被人给抬回去的。
内阁唯一的阁臣就这么病倒了,万历皇帝很快就得知了此事。
然而,朱翊钧却并没有什么表示,他就像是从未曾听过这个消息一般,毫无反应。
内阁又没人了,成堆的奏本再次陷入了无人票拟的状态之中。
眼看一把火都没能把皇帝陛下给烧醒,大明朝的臣子们,不淡定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