沉默也能震耳欲聋。
温体仁的话,在热风的裹挟下,就这么一字不落的全都吹进了朱翊钧的耳朵里。
在场但凡听见了这番话的人,几乎全都屏住了一瞬间的呼吸!
众人都被惊呆了,纷纷猜想着温体仁究竟是受了谁的指使,居然敢当着大庭广众的面,在皇帝陛下的面前,为罪臣张居正的后人张重辉请赏!
而且竟还说出了“若陛下不重赏张重辉,恐世人议论纷纷,以为陛下赏罚不明,有损大明之威”这种带有胁迫意味的话。
虽然说,万历皇帝也不是头一回被他的臣子们这样胁迫了,可此事事关张居正,说温体仁是在找死,也不为过了。
站在人群前方的几个阁老们,也听见了温体仁的话,其中当数于慎行的脸色最难看了。
恕臣斗胆,倘若按朱阁老方才所说,张重辉身上有嫌疑,那他岂不是也在说,陛下您也有嫌疑?”
合着皇帝是想借宽恕他这个太子老师为由,向文武百官们展示,皇帝有多看重太子的面子,又有多宠爱太子!
今日朝会之后,谁人不会来一句:“皇上可真宠爱太子啊!太子的老师郭正域被那么多人弹劾,桩桩罪责若是属实,便是抄家也不为过!可皇上居然只是将其革职永不复用而已,可见皇上与太子不合,并意图废太子一事,纯属扯淡!”
朱翊钧还没有去看这人是谁,耳边就传来了张诚的介绍:
“皇爷,此人就是先前审问出张差的熊廷弼,时任刑部观政。”
郭正域纵使心间万般不情愿,还是只能被迫成为这场戏的丑角。
眼看于慎行没有要先开口的意思,身为首辅的朱赓实在没了办法,只好第一个站出来回道:
毕竟张居正已经死了,他们现在的敌人,是场上的这些人。
朱常洛虽然忐忑,但还是回道:“回父皇,儿臣相信郭先生不是那样的人,更不会做出那样的事,还请父皇明察!”
可他没想到,皇帝为了让这出父慈子孝演得更加逼真,居然将他的老师郭正域作为了牺牲品……
眼下谁都知道郭正域跟于慎行明争暗斗的你死我活,这种时候,身为郭正域一党的熊廷弼,居然主动站出来帮他?
张允修不是很能理解熊廷弼怎么想的,或许对方只是在还上次欠下的人情吧,可用这种要命的方式还人情,倒是让他反过来又欠对方一点人情了。
这些本质上都是在引导世人认为皇帝想要废掉储君的‘恶意揣测’,全都不攻自破了!
如此一箭双雕,倒是让在场的许多人都在猜测,这次的妖书,可能真是皇帝陛下自己搞的了……
至于那最开始为张重辉请赏的三人,俨然已经被众人所遗忘。
本来将要发怒的皇帝陛下似乎被这沉闷的雷声吓到了一般,竟目光茫然地抬头看起了天来。
郭正域这才拱手回道:“回奏陛下,臣深知一人之口难辩百口,但臣问心无愧,从未做出如此大逆不道之事,陛下若是不信,臣愿以一死证清白!”
“郭正域。”万历皇帝总算开口了,他问道:“这么多人弹劾你就是妖书的策划者,你可有话说?”
朱翊钧意料之中地笑了一下,他看向郭正域,道:
朱翊钧只知道,又有人站出来了。
于慎行也震惊了,心想张重辉被他拒绝以后,难道真去找郭正域了?
太子朱常洛也是目瞪口呆,他本以为郭正域要开口辩解自己无罪呢,没成想居然是为张重辉求赏?
人群中默不作声,看戏已久的叶向高也是皱起了眉头,心想着张重辉果然跟他一样,是个唯利是图的墙头草!
可父亲为了那所谓的父慈子孝表面功夫,却是不由分说,直接将对他而言很重要的人,给当成弃子赶走了……
可就这么走了,他不甘心啊!
这声沉闷的雷响,似乎只有皇帝朱翊钧听到了。
现在他才发现,父亲并不是没那么喜欢他,是一点儿也不喜欢他。
果不其然,很快就有御史有本要奏,而奏的内容,则是直言郭正域就是妖书的策划者。
他踩着那么多人的尸体爬到这个位子,到头来,自己却也成了别人的踏脚石。
于慎行更是完全没有想到,事情会发展的这么顺利!
一时间,朱常洛有些恍惚了,看着龙椅上的父亲,他第一次感受到了陌生的感觉。
朱翊钧本以为,今天这场戏唱不完呢,没成想,还是被他给唱成了!
一时之间,这场原本只用于宣布大事才召开的大朝会,此刻却像是个高端一点的菜市场一般,成为了文官们吵架的专场。
曾经他嘲笑别人,如今也轮到别人来嘲笑他了。
这次站出来的人,是张允修,他出来只说了三个字:
身为老天爷的儿子,朱翊钧虽然并不相信天上有神仙,可他是天子,他只能选择相信。
还是查也不查,就将要身败名裂的下场……
这下子,郭正域的名声是彻底臭了,可皇帝陛下的美名却是有了。
偏偏就在这时,“轰”地一声闷响,敲在天穹,沉闷又沉重。
死是最简单的事情了,朱翊钧才不会答应,他直接看向了太子朱常洛,问道:“太子,郭正域是你的先生,你怎么看?”
便是连父慈子孝这样寻常人家都有的温情一幕,他们这对皇家父子,却得靠硬生生的表演,牺牲别人的表演,才能够展现出来。
身为张家人,张允修在这种时候,本该老老实实缩着不出来凑热闹才是。
见郭正域还有话说,他当即便想说不准奏,可还未来得及开口,一旁跟鹌鹑一样缩了许久的太子朱常洛却是破天荒地出声道:
郭正域恍惚间回想起了许多,有亲手拉着他上位,最终自己却被拉下马的沈鲤;还有他极其厌恶,却又不得不称其一声老师的沈一贯。
一下子,站出来三个新科进士为张重辉求赏,且这三个人的党派又大不相同,这不由得让众人都产生了疑惑。
“陛下,此次梃击一事,太子殿下受伤严重,臣身为太子殿下的先生实在痛心,而此次若不是张重辉舍身一救,恐怕后果不堪设想!
臣以为,方才几位新科进士所言无错,望陛下您看在太子殿下的情面上,定要重重厚赏张重辉,毕竟他救的,可是我大明朝的储君啊!”
朱翊钧面色有些不快,却也没有办法,毕竟戏才刚演完,总不能当着这么多人的面露馅了。
“陛下!臣还有奏!”
温体仁敢第一个主动站出来,已经足够让张允修惊讶了。
他虽然早就知道皇帝父亲召开这次大朝会,就是为了跟他演一场父慈子孝给百官们看的。
也是直到这一刻,郭正域才意识到,这些年来,并没有所谓的别人拉他,而那些人推着他到达这个位置的人,无一不在期盼着取代他。
或许……那就推那个人一把吧!
妖书这个口子一旦撕开,接下来便是一发不可收拾了。
然而,顺利归顺利,很快就有人发现,这似乎是个圈套!
郭正域也是直到这一刻才反应过来,皇帝今天弄这一出究竟所为为何。
“臣附议!”
也不知道是不甘到了极点,还是这原本毒辣的炎热天时,因为快要下雨而变得闷热,闷得使人头脑发昏。
于慎行虽然是低着头的,但他可以感觉到,这时候的皇帝陛下绝对在看他!
不出意外的话,皇帝肯定在怀疑,是他指使的温体仁,给张重辉求赏!
事实证明,于慎行还是挺了解他这个皇帝学生的。
除了上回,张重辉让张允修去给熊廷弼出主意那次以外,其余时间,二人就算是在私底下见到了面,也都是假装没看到对方的那种陌生程度。
郭正域突然抬起了头,目光炯炯地望向了他的皇帝陛下。
弹劾声四起,然而身处是非中心的郭正域却始终一言不发着。
同样站在高台上的太子朱常洛,正面色担忧地看着他的老师,再看看他那看戏一般的皇帝父亲,也是直到这时候朱常洛才意识到,他的老师,可能要离开他了……
许是师生心意共通,在郭正域反应过来这一点时,太子朱常洛也发现了这一点。
于慎行话音才落,朱赓已经是急得面红耳赤了。
“既然太子相信你,那朕便依太子的话,也信了你吧。可伱遭同僚弹劾的其他事,桩桩件件似乎都证据确凿。
可张允修却主动站了出来,这不仅仅是在找死,更是在变相的告诉满朝文武——我父亲是罪臣又怎么了?老子不是照样能当官!我给侄子争取点赏赐怎么了!
似乎就连毒辣的太阳都在敬佩张允修和温体仁的勇猛,日头竟渐渐黯淡了下来。
张允修知道,熊廷弼是郭正域的人,而他在外人的眼里,则是属于于慎行一党的。
一时间,众人沉浸在了互相撕咬与看热闹之中。
皇帝陛下终于回了神,他先是扫了一遍内阁的五个人,最终将目光落在了于慎行的身上,开口问道:
“内阁怎么看?”
搁置,搁置搁置着,就只有搁,没有置了。
得了批准,郭正域先是深深地看了高台上的太子一眼,像是下定了什么决心一般,他拱手道:
九州万方的子民们,需要他这個君权天授的君父来统御天下。
朱常洛看着一旁笑意有些得逞的皇帝父亲,心绪可谓是复杂不已。
郭正域的这番话,可谓是惊呆了在场的所有人!
皇帝陛下看的虽然是于慎行,可问的却是一整个内阁。
“陛下,臣附议!”
这种时候,没人在意张重辉能不能得到赏赐,又能得到什么赏赐,哪怕他是张居正的后人也无所谓。
至于熊廷弼就更不用说了,张允修跟对方虽然是同乡,关系却并不熟络,也不在同一个衙门办事。
朱翊钧的脸色已经越来越黑了,他没想到张允修在这种时候主动跳出来!
“不,还是有人拉过我一把的。”
打雷了,天,快要下雨了。
没有人知道皇帝此刻在看什么,又在想什么,底下百官们的脑子里,此刻只有张允修的那句附议。
又是一声附议响起。
熊廷弼这一站出来,在场的百官们纷纷都呆愣住了,便是连张允修也呆住了。
“回禀陛下,臣以为,眼下妖书一案尚未了结,张重辉又牵涉其中还未洗脱嫌疑,故臣以为,此事应当先搁置。”
既然如此,那干脆就说吧!
“回陛下,臣以为朱阁老方才所言不妥,此次妖书本就是有人故意恶造谣言,不仅牵涉了张重辉,还牵涉了陛下您。
朱翊钧的确在盯着于慎行看,他除了怀疑温体仁是受了于慎行的指使外,更是怀疑先前跳出来骂他的那个刘光复,也是受了于慎行的指使!
刘光复究竟受了谁人指使,暂时还尚未可知。
朱翊钧本来都准备退朝了,毕竟‘父慈子孝’已经完美演完,且天色越来越暗,很快就要下大雨。
朱赓发表完了看法,朱翊钧这次直接问了于慎行:“于阁老,你怎么看?”
于慎行知道,这种时候他不论说与不说,皇帝都会怀疑是他指使的这几个新科进士了。
“臣……谢陛下隆恩!”
伴随着一个人的弹劾,很快便有了第二个,第三个人的弹劾。
“那就准奏吧。”
他们像是说好了一般,轮番跳出来作指证,东林党也不甘示弱,反将帽子扣回到了于慎行身上。
然而朱翊钧却是一脸淡定,他知道于慎行是想把话题扯到妖书上,换而言之,就是扯到郭正域身上。
便是连张允修都傻眼了,他明明记得郭正域防张重辉防的跟鬼一样,怎么可能……
朱常洛不明白父亲为什么要这样,明明父亲知道郭正域对他来说有多重要。
至于什么梃击案,妖书案?
郭正域鬼使神差地回想起了多年以前,他在刑部大堂,因为斥骂假情假义的沈一贯,而被众人围堵指责的那一幕。
高台之上的朱翊钧好似看戏一般,只要有人有本要奏,他就准奏。
纵使这对父子之间的确很陌生,可曾经的朱常洛只当父亲只是没那么喜欢他而已。
如此,朕便是看在太子的面子上,也不好全然不管顾。这样吧,朕只革去你的官职,永不复用,望你回乡好好醒悟吧。”
此圣意一出,百官们都惊了!
“父皇,您就准了郭先生的奏吧!”
就连站立于武将一侧最前方的李如松,此刻的内心也是翻江倒海中!
曾亲身经历过,且如今还欠着张重辉一个人情的他,不由得心生震惊道:
“难不成……张重辉救过这么多人的命?”