十几年不上朝的皇帝陛下,突然下令要召开大朝会一事,很快便传到了内阁六部。
皇帝的旨意中还明确表示了,凡是在京的官员都必须到场,无大事绝不可缺席。
此消息一出,大臣们无不震惊,毕竟皇帝陛下可是有十几年没上朝了!
突然上朝,难不成皇帝陛下醒悟了?准备重新勤政了?
万历皇帝是不是要重新勤政,暂时还无人知晓。
但是这个突然召开大朝会的临时举动,却是惹得京师的官员们紧张且激动不已,尤其是近些年来的新科进士们。
他们中,绝大多数人连天子的龙颜都没见过,如今终于能得以亲眼见到天子君父,说不紧张都是假的。
李如松本来只是进京面圣,待驻朝大军班师回朝后,他便要带兵前往播州平乱。
没成想,这次恰好也被他凑上了皇帝陛下难得上朝的热闹。
许是为了让大臣们能有更多更充足的准备时间,也或许是皇帝陛下早上起不来床。
故而这次召开大朝会的时间定在了未时,地点则选在了如今已是满目疮痍的奉天门。
……
赵府。
在这个皇帝陛下召开大朝会的隆重日子,赵士桢天不亮就起床梳洗装扮了。
毕竟他身上还挂着鸿胪寺主簿一职,而鸿胪寺不仅主掌外宾,还要负责朝会仪节等事。
赵士桢本以为自己起的已经够早了,没想到当他出门来到大街上时,内城的街道上已经有不少车轿人马行驶其中了。
这些都是赶着去各自衙门点卯,然后再赶着去皇城,等待上朝的在京官员们。
赵士桢本来就紧张了,眼下看到同僚们这么卷,当即也是无端紧张了起来。
然而,就在他将要踏上马车的那一刻,身后却是传来了一道熟悉的声音。
“岳丈大人,等一等。”
张重辉提着一个篮子快步走来,说道:“您还没用早膳,带着路上吃吧。”
赵士桢本不想接,但一想到女婿起这么早就为了给自己送口吃的,便也不忍心拒绝了,只好收下。
“话说岳丈大人,朝会不是未时才开始吗?这天才刚刚亮,他们这么急着作甚?”张重辉看着大街上的行色匆匆问道。
“唉,你有所不知。”赵士桢解释道:“这会儿天刚亮,街上行人少,待晚些街上人多了,车轿根本行不通,到那时再从各衙门赶去皇城,怕是就要来不及了。”
“这样啊。”张重辉若有所思地点了点头,又问道:
“话说,这次皇上突然下令召开大朝会,究竟所为何事啊?该不会又像十年前那次午朝大典时一样,只是讹传吧?”
一听到‘十年前午朝大典’这几个字,赵士桢下意识地抽了抽嘴角,一段不太美好的回忆顿时浮现脑海。
那是万历十五年的初春某一日,也不知道从哪儿传出来的消息,说已经不怎么上朝皇帝陛下,临时召开了午朝大典。
这個突如其来的消息,把京官们全都给整得鸡飞狗跳。
实在是消息来得太过突然,以至于百官们都没能来得及好好打扮一番,就匆忙赶往了皇城。
明明是寒冷的初春之日,愣是在这紧张的氛围之下,让不少人在匆忙赶到皇城时,已经是汗流浃背,气喘吁吁。
当时的赵士桢仍是鸿胪寺主簿,在听到皇帝突然召开午朝大典的消息后,别说是他,就连鸿胪寺卿,乃至于一整个鸿胪寺都懵了。
毕竟召开大朝会等事,素来都是由鸿胪寺来通知各衙门官员,那次倒好,鸿胪寺都还没接到皇帝要上朝消息,百官们倒先赶着去上朝了。
事情的结果众所周知,那就是场大乌龙事件,皇帝陛下根本就没下令召开什么午朝大典,显然这是有人故意散播谣言,故意以讹传讹。
最终,故意散播谣言的人没抓着,可负责朝会礼仪的礼部官员,以及鸿胪寺的官员们,都被万历皇帝下旨斥骂了一顿,其中一部分人还被罚了几个月的俸禄。
赵士桢虽然不缺那点俸禄,可每每回想起那次的乌龙事件,他就浑身不自在。
“放心吧贤婿,这次皇上是真的召开了大朝会。”赵士桢匆匆说完后,提着食篮赶紧上了马车。
张重辉看得出赵士桢不想提起那段往事,他也不再纠结,反正他的‘爱心早饭’已经送了,这次大朝会上,老丈人愿不愿站出来,就看对方怎么选择了。
……
奉天门。
九月的京师正是炎热之时,未时的太阳更是毒辣不已。
文武百官们,自午时起就已经开始在此等候了,在毒辣阳光的直直照射下,人人皆是汗如雨下,毫无形象可言。
人群稍后方站着的,是品级较低的七八品官员们,翰林院的庶吉士们也站在此处。
此时,人群中的张允修也是汗如雨下,他甚至都有些怀疑皇帝是不是故意挑这么个时辰上朝,故意‘晒一晒’他们了。
不止张允修这么想,在这热死人的太阳底下,几乎人人都在心内叫苦连天。
可偏偏,人群中出了一个异类,此人刚好站在张允修身旁不远处,也是万历二十六年的新科进士,姓刘,名光复。
之所以说刘光复是异类,也不是没有原因的。
只见他虽然满头大汗,可却好像感受不到炎热一般,口间一直念念念着什么。
他时不时还会看一眼自己的袖口,然后又是一阵念念念。
看着刘光复这神神叨叨的奇怪举动,张允修擦了擦汗,同时,他也在心里复盘着,接下来要说的话。
皇帝陛下终于来了。
与皇帝一同来的,还有皇太子朱常洛。
只见父子二人手拉着手,一副父慈子孝的感人画面。
这一幕不仅惊呆了文武百官们,便是连皇太子朱常洛也有些无所适从。
百官们行完叩拜大礼后,万历皇帝朱翊钧也没多废话,直接便说起了正事。
“朕今日召开朝会,是想同众卿们说一件事。”朱翊钧说着,拍了拍太子朱常洛的手,眼睛却是看着他的臣子们,道:
“众卿皆知,太子天资卓越,朕甚钟爱,更对他寄予厚望,视若珍宝。
朕与太子情深似海,此次梃击一事,太子不慎遇害,朕听闻之后数夜茶饭不思。
谁知梃击一案尚未了结,妖书之事竟又起波澜,更牵连至朕躬之上!
此事实乃尔等臣子,失职!
今后,东宫将加严防守,而尔等臣子,更应当尽忠职守,勿再生是非,勿再使宫中再起波澜!
另,梃击一案主犯张差是个痴傻之人,傻人所言不可信,再查下去只会多生无端之事。
朕心已决,今日之后,尔等休要再提起此事,若有违逆者,定当重罚,勿谓朕言不预也!”
皇帝陛下这番话,可谓是意味深长。
上来先是表明他这个皇帝父亲,有多疼爱自己的太子儿子。
紧接着,他又把梃击案和妖书的罪责,扣在了大臣们的‘失职’之上。
最后,他却是突然拐弯,直言梃击案,不要再继续查了!
朱翊钧话音才落,一旁的太子朱常洛也十分配合的‘演讲’了一番,他与皇帝父亲的关系有多好。
这奇奇怪怪的一番训话,百官们虽然听得有些懵,却也听懂了。
皇帝陛下左不过就是在告诉他的臣子们——朕并没有改立太子的心,你们就安生些吧!
然而,皇帝只说梃击案不再追究了,可妖书一事,却并没有说不追究。
人群最上方的内阁大学士们,几乎都心知肚明,皇帝这是在给他们其中的某些人机会。
一个表面体面辞官的机会。
实际上,自打于慎行和郭正域,被互相党派弹劾开始,他们就已经各自上了请辞奏本。
虽然并不是真的想要辞官,可这是大明官场的老传统了。
一但某个大臣被人弹劾,而皇帝又未做出确切表态之前,他们都会按照以往前人的做法,上疏辞官。
而也是按照老传统,皇帝一般都不会同意这些大臣的辞官请求。
这种毫无意义的来回拉扯实在无聊,然而不论是不是官场,人们似乎都乐意陷在其中。
皇帝陛下已经训完话了,接下来,就等他的臣子们尽情发挥了。
许是上了年纪有些远视,立于高台上的朱翊钧,一眼就瞧见了站在人群偏后方的张允修。
就在他想要收回眼神,主动盘问前方的两个阁老,妖书一事到底怎么说时,却是瞥到了张允修身旁的一道身影,突然走了出来!
只见那人站出来后先是跪地磕头,紧接着又将双手高高拱起,随后开口,像竹筒倒豆子一般滔滔不绝地说起了什么来。
由于距离有点远,朱翊钧压根听不清这个人在说什么,他询问一旁的人:
“这人是谁?”
一旁的张诚查看一番后回道:“回皇爷,这是今年的新科进士刘光复,眼下在翰林院任庶吉士。”
“怎的这般没规矩。”朱翊钧有些不高兴,毕竟臣子启奏,素来都是要皇帝批准后才能奏言的。
可这刘光复二话不说就跳了出来,期间既没有得到皇帝的准奏,更是像背书一样说个没完没了。
关键万历他听不见!
眼看刘光复还在说,周围的其他官员们也都纷纷斜眼偷看,更有甚者甚至还私下交头接耳议论起来。
底下大臣们的交头接耳,身处高台上的万历皇帝看得一清二楚,好好的大朝会变得如此没有规矩,他不可避免的动怒了。
“让他把嘴闭上!”
一旁的宦官急忙将皇帝的话传了下去。
传话是需要时间的,这段时间里,万历皇帝连连斥责了刘光复好几次。
然而,仍是由于距离太远,刘光复也听不清他的君父在骂些什么……
刘光复好似‘与世隔绝’了一般,自顾自的说着他对皇帝陛下这些年以来,不上朝,不祭祀,不理事,沉迷后宫酒色等等无状之举的弹劾话语。
其流畅程度,很显然,这是提前背好了。
刘光复终于闭嘴了,最终还是皇帝身边的仪仗队大汉将军出了手,直接把无礼罔上的刘光复给拖了下去。
等待刘光复的地方,是刑部大牢。
被刘光复闹了这么一遭,万历皇帝的心情显然不太好了。
皇帝不高兴了,接下来有本要奏的臣子们可就没那么幸运了。
张允修心中暗暗骂着倒霉,他本来都要站出来了,没成想只是犹豫一会儿的功夫,就被一旁的刘光复给抢了先。
被刘光复抢先也就罢了,关键这人居然跟疯了一样,上来就骂皇帝……
这下子好了,他都还没启奏,皇帝就已经生气了,本就难以实现的事情,眼下更是又渡上了一层难度。
炎热的午后,气氛也越发焦灼了,所有人都很清楚,这种时候谁第一个站出来,就是触皇帝的霉头。
便是连被逼到想要主动站出来请辞的郭正域也不敢站出来了,他怕皇帝因为一个不高兴,直接二话不说就答应了他的辞官请求……
虽然郭正域知道,这次他是走定了,然而,他不甘心,他还想再挣扎一下!
万一,走的人是于慎行呢?
时间一分一秒流逝着,眼看还没有人站出来说话,内阁首辅朱赓心慌到整个人都快被汗水给泡发了。
而内阁次辅于慎行却是淡定的很,毕竟妖书又不是他弄的,眼下处下风的也不是他,而是郭正域。
况且,他都已经替朱赓挡了那么多次,也该轮到朱赓这个首辅,替他挡一挡了!
眼看仍是无人站出来说话,皇帝身边的太监率先发声问道:
“有无本奏?”
无人应答。
按理来说,这种情况的话,就该退朝了。
好不容易上一次朝的万历皇帝被刘光复那么一搅和,加上天气炎热的情况下,他也是没什么心思跟他的臣子们在这大太阳底下耗了。
反正该说的都说了,他今日召开朝会的目的也已经达到。
至于妖书一事,等回去批了郭正域的辞呈就是。
他的太子儿子已经‘要回了’生身母亲,就不能再那么贪心的,还想拥有一个贴心老师了!
眼看是没人站出来了,皇帝陛下也准备退朝。
然而,偏偏就在这千钧一发的时刻,有道声音自人群后方传来。
朱翊钧仍旧没听清,他却是看到了站出来的那个青年臣子,正恭敬跪拜在地上,等待他的准奏。
“皇爷,此人叫温体仁,也是新科进士,同样任翰林院庶吉士,他方才说有本要奏。”张诚十分贴心地主动介绍道。
好不容易有人出来,且又是个七八品小官,朱翊钧也没多想,只点了下头。
张诚立马心领神会,朝下大声宣道:
“陛下准奏!”
也不知道是午后的热风刚好自下而上的吹到了朱翊钧所在的位置,还是什么别的原因。
纵使距离有些远,温体仁的声音也不是特别大,朱翊钧这次,却是一字不差地听清了所有内容。
“陛下圣明,昔日太子遭凶险,幸赖张重辉挺身而出,方得保全性命!
臣以为,张重辉救太子,此诚大功也,为彰显陛下明察秋毫,赏罚分明之德,应当重赏张重辉!
若陛下不重赏张重辉,恐世人议论纷纷,以为陛下赏罚不明,有损大明之威!”
温体仁的这番奏话不疾不徐,得体有度。
然而这番奏话带来的沉默,却是比刘光复先前的发疯骂皇帝,还要令人窒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