天刚亮,秦颜微侧头去看身侧,见李绩双目紧闭,睡得十分安然,凝视了片刻,她分外轻柔地将李绩搭在腰间的手拿开,然后起身小心的替他掖好被角,做完这一切后,她才开始穿衣梳洗。
秦颜在湖边洗完衣服回来,刚一走进前院,便看见李绩正半蹲在篱笆边扯着地里的杂草,那是她早前在院子里开出的两亩田地,按时令种了些瓜果蔬菜,平常倒也能自给自足。
仿佛是察觉到了这边的动静,李绩侧过头来,半眯起眼道:“回来了?”
“回来了。”秦颜淡淡应了一声,目光在瞟到李绩披散在背后的长发时,嘴角轻扬,接着放下衣服道:“进屋梳头吧。”
李绩习惯性的点头,起身拍了拍衣摆,正在这时,一道清脆的童音蓦然闯入:“黎叔叔在么?”
两人一致回身望去,来的是山下胡屠夫的儿子,小名辣辣,秦颜住在山中,每次会将多余的一些猎物让他拿去,然后换一些日常的用品回来。
见大人都在,辣辣将带来的物品一股脑的放回桌上,然后活蹦乱跳地去找李绩,说来好笑,这孩子似乎与李绩颇为投缘,每次来都缠着李绩不放,李绩表面不动声色,却对此出奇的有耐心,时常还会教辣辣认一些简单的字,恐怕李绩自己都不曾发现,他的目光不再凌厉冷峻,更多的是平静和淡泊。
将桌上的物品清点了一番,秦颜转身去看李绩那边,辣辣正要将菟丝草编好的草环往李绩头上戴,他个子矮小,李绩表情挣扎了一番,渐渐躬□子,辣辣立即兴高采烈的为他戴好,一不小心便让李绩的面颊蹭上不少泥土,李绩向来喜洁,此刻神色变了变,却仍是由着辣辣胡闹。
秦颜忍不住笑出声来,一大一小齐齐转过头来看她,秦颜猛然收起笑容,蹙眉道:“左边戴歪了些。”
送走了辣辣,秦颜拉着李绩进屋梳头,李绩的发既黑且长,却开始零星冒出白发,秦颜心中清楚,李绩早年在宫中过于操劳,加之以毒防身,身体始终有所亏损,思索着,秦颜不觉间蹙紧眉头。
“从前在宫中与你同榻,我见你那时便生了许多白发。”
秦颜因李绩的声音回神,沉默片刻,才道:“我曾与人说过,我最讨厌物是人非,到我老了,生出满头白发,定要先用剪刀将这头发缴了。”
李绩一怔,半晌才笑出声来,然后将自己的头发放到秦颜手中:“那你也帮我剪吧。”
“再也不会了。”秦颜摇头,微笑道:“日后我要与你一起变老。”
约摸是三月份的时候,院子里的梨花终于开了,那是秦颜前年上山采药时顺便移植回来的野梨树,经过两人悉心的照料终于落地生根,秦颜很高兴能够用这些梨花酿酒,而李绩也很期待梨树结出果实。
天气渐渐好起来,李绩很喜欢看书,有时候一看便是一天,但他的眼睛早些年就已经不大好,秦颜不甚赞同他这么做,于是等到空闲下来,她也会坐到李绩身边,拿着书逐字逐句的念给他听,仿佛不知疲倦,李绩会适时的为她递上一杯新酿好的梨花酒,然后两人便开始拼酒,时光伴随着花香流失,直喝到日暮西垂,霞色如织。
李绩以前并不喜爱喝酒,因为害怕喝醉,他现在仍不好酒,却经常醉,醉得异常安心,听着山林间幽缓的风声,没有权谋,没有责任,他可以尽情地握住对方的手,再不必为那些争端纷扰而为难。
夏天的天气说变就变,豆大的雨滴淅淅沥沥的砸在屋顶四周,家里唯一一把伞已被秦颜拿去修了屋顶的漏洞,苦于无事可做,秦颜便翻出围棋来与李绩消遣时间。
两人皆擅长谋划布局,棋逢敌手,所以每每切磋起来,战况异常热烈,只是沙场征战到底比不过朝堂的风起云涌,秦颜布局偏大势所趋,而李绩则精密有致,可谓滴水不漏,一盘棋下来,秦颜总要输个一子半子。
七局三胜,秦颜斟酌的时间越发长了,踌躇中落了一子,方沾地便弹起,正想时,李绩捏着棋子,面无表情道:“我只是看不清楚,不是眼睛瞎了,举棋无悔真君子,不要耍赖。”
秦颜头也不抬,只是镇定地看着棋盘,镇定地落子,再镇定地答道:“我是小女子。”
这样无聊的时候还有很多,因为秦颜的厨艺实在是令人难以启齿,所以李绩某一天突然兴起了学做饭的念头,但事实证明,他比秦颜还没有天分,煮出来的粥或饭常常是焦的,炒菜却永远是半生不熟,还会将锅砸出一个洞来,秦颜自我心理得到满足的同时,却又深深地觉得那段时间简直是噩梦,好在李绩的兴趣来的突然,去得也突然,秦颜庆幸的同时,开始勤快的练习做饭。
等到秦颜的厨艺终于小有成就时,李绩开始日益暴露出他挑食的毛病,太甜的不吃,太辣的不吃,酸的不吃,苦的厌恶,绿豆粥里的绿豆不吃,但没有绿豆的粥他不喝,秦颜有时候看他吃饭都觉得好笑,就这么挑挑拣拣的,竟然也能够活了这么些年。
碰到一些极少吃得到的菜,李绩往往只是动一动筷子,推给秦颜,然后秦颜又夹给他,一来一回僵持着吃完饭,李绩便到后院里乘凉,等秦颜过来时,李绩漫不经心的开口:“这些菜我都吃腻了。”
秦颜目中黠光一闪,若无其事道:“那以后还是做烤鱼吧。”
李绩微愣,随即嘴角轻扬,变成一个颇为愉悦的弧度,他开口道:“那你便跳一支舞吧。”
“好。”
干脆利落的应下,李绩笑容微凝,见秦颜在地上随手捡了一段枯枝,正疑惑间,秦颜蓦然发招,霎时劲风四腾,龙蛇游走,秦颜手上连挽了几个剑式,疾如飓风,顷刻间扑至李绩面前,却见攻势顿止,秦颜淡淡道:“这叫擒贼先擒王。”
话音未落,秦颜一个旋身跃开数步,气势如虹,激起两人衣衫漫漫飘扬,手中枯枝飞转,又是几剑刺出,秦颜的声音再度响起:“这叫十步杀一人,千里不留行。”
语毕,收势,站定,院中落叶萧萧而下,秦颜有些恶劣的笑道:“这叫秋风扫落叶。”
从容不迫的摘去满头叶片,李绩挑眉道:“这是舞?”
秦颜慎重的点头道:“剑舞。”
终于等到了果实成熟的季节,李绩又找到了新的乐趣,那便是削梨。
李绩的剑术很好,但刀工就十分差强人意,尽管削的过程中十分用心,但往往削完皮后,梨肉已所剩不多,而李绩对自己的要求向来严苛,即便是很小的事情也没有放弃的道理,所以他十分固执的坚持下来,虽然手上添了不少伤口,但好在他终于能够削得一手好梨,果皮之间也不会断裂,这之后李绩就时常削梨子给秦颜吃。
刚结出来的野梨带着一丝涩味,秦颜却甘之如饴,有些人的感情从来都是细雨润物般,李绩这辈子恐怕也不会对她说出那些动听的情话,可她喜欢的便是这样内敛的李绩,在自己渴的时候,他会很平常的为自己递上一杯茶,削上一个梨,然后并肩在一起,看日升月落,从前她并不觉得月亮有何好看,直至现在她才明白,跟喜欢的人在一起,做什么都是开心的。
李绩体温偏低,喜欢在秋后的下午搬一张躺椅在院子里晒太阳,后来辣辣还送了一只浑身长满白毛的小猫过来,秦颜给它取名猫七,其实她很早的时候就想过在院子里养一群小鸡,把它们养大,然后鸡生蛋,蛋孵鸡,那么他们就永远不愁没有鸡和蛋吃了,但因为李绩迟迟没有表态,秦颜只好作罢。
有了这只白色的小猫后,李绩常常会抱着它一起晒太阳,于是秦颜便时常能看到一人一猫懒洋洋的在阳光下闭目养神的有趣画面,安宁而满足。
后来李绩的眼睛变得很差了,一丈之外的事物几乎都看不清,秦颜将采来的草药捣碎为他敷好,系上布巾后,李绩双眼无法视物,秦颜担心他磕碰受伤,便时刻留意李绩的动向,李绩似乎明白秦颜的担心,虽没有说,但他不再随意走动,时常停在一处便不动,在这方天地里,秦颜的目光不用寻找亦能看见。
天气已经变得很冷了,清早起床时,秦颜发现山里一片白絮蒙蒙,天地间似乎只剩下雪落之声,入冬以来的第一场雪便这么悄无声息的降临了。
“外面下雪了。”秦颜望着那片白幕,心情恍惚起来。
“我知道。”李绩这么说着,然后循着声音走到了窗边,他摸索着伸出手,不等他试探,秦颜便将自己的手交付于他,下一刻,自己的手便被人紧紧的握住,仿佛要嵌入骨血。
李绩笑道:“我闻到了冰雪的气息,外面是什么情形?”
秦颜停了一下,然后看着窗外道:“雪很大,轻的像鹅毛,树枝上已经积了一层白霜,雪花就像春日的梨花,化风飞散。”
“倒是很漂亮。”李绩的神情平和而温柔,他突然道:“带我去书桌前吧。”
秦颜虽不明所以,但还是将李绩引到了桌边,见李绩将桌上的宣纸摊开铺平,随后取笔沾墨,起初秦颜以为他是想画雪景,待李绩渐渐勾勒出形态,秦颜才明白他要画的是人物。
李绩的笔尖的走势不见迟滞,像是挥毫在心,笔触极为细致的描画,起初是模糊的脸型,接着便是人物的发丝,瞳如点漆,双颊苍冷,李绩画的很慢,仿佛是在倾尽心力刻画心中最珍挚的梦境。
秦颜看着画中的人物,仿佛在看另一个自己,待李绩落下最后一笔,秦颜这才察觉自己的腿已经站得有些麻了。
“即便再过二十年,我还是认得你的。”
原来他听到了那日自己所说的话,秦颜摇头想笑,喉咙却好像被哽住,一时无法成声,沉默半晌,秦颜才缓缓道:“你将我画的有些丑。”
李绩良久无言。
直到过了很久,秦颜和李绩的白发开始多过黑发的时候,他们依然如同往日般坐在院子里看日落。
天际晚霞渲染的华彩在山野间辗转流落,满目妖娆,群山重叠如虚影,天地间仿佛只剩下这片苍茫之色,举目青山出,回首暮云远,说不出的好看。
明天的这个时候,他应当也是这样和秦颜并肩坐在一起看日落吧。
“秦颜。”李绩突然开口。
秦颜枕在李绩肩头,交握的左手紧了紧,轻轻应了一声:“我在。”
几不可闻的声音响起,似乎在不经意时便会被风吹散无踪:“是我亏欠了你……”
身侧是漫长的沉默,李绩强撑的意识开始变得迷离,他并不想睡,只是突然间觉得十分疲惫,他不知道这样睡下去,是否还有醒来的那一日,又觉得这样的结果已经是了无遗憾,他的天下很大,这一生都在争夺与谋算,慌不择路,想要的东西却再平常不过,如今他终于等到了自己心愿达成的那一天,找到了自己的归处。
“你这一生最亏欠的,不过是你自己。”
待察觉到那人已经深深的沉睡,秦颜这才伸出空余的右手帮李绩整理好微乱的衣襟,她忽然觉得眼眶有些发热,却仍是安静的述说:“我曾说过,我要比你活的久。”阖上眼前,秦颜心道,这样我便不会先离你而去。
远行不如归,这一世他们再也不会分开。</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