贺喜慢慢醒来,感觉一双温暖、稳定、柔和而又有力的手,在他头上轻轻按摩着。
好舒服啊。这些天以来,饱受折磨的他,已经很久没有过这样放松,这样舒服的感觉了。
然而,思维一旦运转开来,更多的念头又纷纷闪出来,球队连败,托马斯期望的眼神,队友沮丧的脸,吉祥的担忧,如意尚在沉睡等待照顾,HIL公司和阳光社团的运作发展,然后,脑中闪现的,那非常清晰的,是令他这些天一直饱受折磨的,玛丽安的音容笑貌,举手投足……
玛丽安!
一阵深刻的伤痛又让贺喜一阵痉挛颤抖,甚至,这种痉挛颤抖的感觉一直深入骨髓,深入灵魂。
玛丽安,你在哪里?
悲伤、无力、挣扎、甚至绝望的感觉,让贺喜痛苦得全身蜷缩,一阵低声的嘶吼从喉咙深处传出来,仿佛一头重伤濒死、苦苦支撑、却又看不到伤愈希望的野兽。
爸爸,对不起。如意,对不起。吉祥,对不起。我不知道能够支持多久……
就在痛苦的感觉逼近巅峰时,忽然头顶处传来一阵温暖而柔和的触摸感觉,痉挛感逐渐缓解,然后他又沉睡过去。
“郑爷爷,我哥他怎么样了?”吉祥目睹了哥哥痛苦挣扎的过程,不禁胆战心惊,同时更加担忧。
郑老医师坐在床边,双手继续在贺喜头部按摩,平静的脸上浮现深思的神情,缓缓地说:“贺喜的病,与他本身独特的体质有关,而发病根源,则是心魔。”
“心魔?不会吧……”吉祥增大眼睛,脑海里出现了武侠小说中描写过的种种关于魔头的片段。
郑老医师仿佛看透了吉祥的心思,微笑着说:“所谓心魔,并不是指凶狠邪恶的东西,心魔既不是褒义词,也不是贬义,是一个中性的概念。”
他悠悠地说:“每个人都有自己的心魔,也就是执念。”
“执念?”吉祥在他身边的椅子上坐下,想了想,说:“也就是放不下的东西?”
“没错。”郑老医师说:“我们的人生,就是一个不断拿起,又不断放下的过程,如果要避免种种痛苦,就要拿得起、放得下。该来的时候让它来,该去的时候让它去,顺乎自然而不固执。”
吉祥静静聆听。
郑老医师对这个乖巧的女孩也很喜欢,似乎也乐意多说点:“你觉得,什么叫做固执?”
吉祥正在虚心听教,没想到郑老医师突然发问,她眉头轻皱,想了想,说:“固执就是一条路走到底。”
郑老医师呵呵一笑,说:“说得不错,蛮形象通俗的。”
吉祥不好意思地嘻嘻一笑,问:“那郑爷爷你认为固执是什么呢?”
郑老医师说:“其实我们的汉字非常高明,往往一个词本身就说清楚了词义。固执,就是牢牢地抓住不放。什么东西会让人牢牢的抓住不放?”
吉祥思索着,说:“是对一个人来说非常重要的东西,不能失去的东西――或者说他认为不能失去的东西。”
她看了看郑老医师,他正轻轻地点着头,于是她继续说下去:“这种东西是如此重要,以至于让他觉得一旦失去,生活就全改变……失去生活的重心,变得迷惘,空虚,痛苦难受,甚至觉得活着没什么意义。”
她又摇摇头,苦笑着说:“其实我根本就不懂,我说的这些,都只是我的想象,我的真实经历并不多……嗯,半年前,我爸爸去世,我姐姐如意昏迷不醒,当时我也非常痛苦,尤其是永远地失去爸爸,让我一度觉得自己处于虚空当中,整个人不知道该怎么办。”
郑老医师点头,说:“至亲之人,确实是人们最容易‘固执’,也就是最不能失去的事物之一。”
吉祥点点头,又摇摇头,说:“可是,我并没有因此而‘固执’,真的,郑爷爷,我很快就从悲伤与迷惘中走出来了,虽然现在我还不时会想起爸爸,但是已经没有太多悲伤与迷惘的感觉。”
郑老医师慈祥地问:“那又是为什么呢?”
吉祥思索着,说:“可能因为我本身性格就大大咧咧的吧,嗯,也因为哥哥一直在我身边,对了,那时候,我特不能离开哥哥,晚上睡觉都要他陪着……啊,我是说,我需要他哄我入睡,不是让他和我睡……”
郑老医师呵呵一笑,对满脸通红的小吉祥说:“爷爷没有误会,呵呵。”
吉祥吐吐舌头,继续说:“哥哥很独立坚强,也很细心体贴,也是他的乐观,他的开解和鼓励,让我迅速从悲伤和迷惘中走出来……现在细想,哥哥当时也一定非常悲痛的,不过,他是男孩子,他从小就很能独立,而且,他必须照顾好我,照顾好昏迷的如意,所以,他必须表现得很坚强,很乐观。”
郑老医师说:“他并不是仅仅表现得坚强和乐观,而是确确实实坚强和乐观的。有些时候,当你不得不那样做的话,你就会真的坚强和乐观起来。因为他肩上有一种不容推卸的责任,这种责任不但没有让他垮下去,反而让他真正地成长起来。”
吉祥明白地点点头,又问:“可是,这个跟固执有什么关系呢?”
郑老医师说:“亲情与责任,这就是你们哥哥的一个固执。”
吉祥不解地问:“难道这还有错吗?”
郑老医师微笑着说:“你又忘记了?固执不是褒义,也不是贬义,固执的意思就是牢牢地抓住不放。世事并不是一味地懂得放手就是正确的,该抓住的时候必须牢牢抓住,才能更好地履行责任;而该放手的时候也必须懂得放手,才能更好地获得自由。”
吉祥恍然,说:“对对,‘固执’和‘心魔’一样,都只是一个中性词。哦!郑爷爷,我哥哥对玛丽安的‘固执’,就是因为该放手的时候不能放手?”
郑老医师赞许地点头,说:“嗯。既然玛丽安已经是决心要离开贺喜,那么贺喜再紧紧地固执,也已经没有意义。我并不是说他应该就此忘记玛丽安,而是说,他应该放下心中的执念,跳出这个困惑着他的圈子,重新找回自己。”
郑老医师若有所忆般轻声说:“一个人真正能拥有的,就只有他自己;真正能让他获得自由与快乐的,也只有他自己。”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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贺喜上一次“醒来”,其实并没有真正醒来,而是郑老医师查探他的病情的一种奇特方式,因为,真正的病源,在贺喜的思维深处,潜意识之内,无法通过通常的问询方式问出来,也很难通过仪器检查来得到直观的了解。
通过那次特殊的“诊病”,郑老医师告诉吉祥,贺喜虽然也曾被玛丽安的真实身份所困扰、折磨,但最终他并不介意玛丽安是什么人,不介意她曾经的身份,只求玛丽安与他真心相爱,让过去的一切成为过去。
也就是说,在玛丽安不辞而别之后,贺喜在内心痛苦挣扎的过程中,其实已经完成了对爱情的升华,已经可以以一种真正的爱去接纳他的爱人。
只是,这种真爱却已经找不到它的对象,玛丽安的“缺席”,让贺喜陷入混乱、痛苦、无力、失望,以及自责的复杂情绪当中。他认为如果自己在事发后立即就跟玛丽安说清楚,第一时间向玛丽安表明自己的心意,那就不会导致玛丽安的不辞而别,也就不会永远地失去了她。
吉祥听到这里,难过地流下了泪水,为她的哥哥。他其实什么都没有做错呀!
此刻,她甚至有点恨玛丽安。
本来,从始到终,她一直没有恨过玛丽安,她相信自己的第六感,她一直认为玛丽安并不是坏人,即使她真的是夜舞女皇,但她不会是邪恶的巫婆。吉祥能理解她的离开,应该也是一种无奈之举。
尤其是玛丽安离开之前留给贺喜的那张纸条,虽然简短,但却是蕴含着真心的。
可是,如今她对玛丽安也产生了一种“恨”意:为什么玛丽安就不能勇敢地面对一切,与贺喜坦诚相对,两个人一起面对现实,面对未来?
为什么她要逃跑?
郑老医师轻轻拍着小吉祥的肩背,说:“孩子,你哥哥之所以会自责,就是因为他很珍惜,因为他是那种完全真心对别人的人。尽管他现在受伤了,但是,真心的人最容易重新燃起希望,也最容易获得新生。”
吉祥擦擦眼泪,一脸期待地看着郑老医师:“爷爷,那我们该如何做,才能帮助哥哥呢?”
郑老医师慈爱地抚摸她的头发:“呵呵,你和你哥哥一样,都是真心的孩子。就冲你喊我一声爷爷,我就不能袖手旁观。”
吉祥满心欢喜,拉着郑老医师的手臂,说:“哦,那太好了!嗯,我没有爸爸,你没有儿女,那以后您当我的爷爷,我当您的孙女!”
郑老医师乐呵呵地说:“行啊!既然我是你爷爷,那么我也要管管你的学习的哦,要是考试不及格,照样要板子打屁股!”
吉祥笑嘻嘻地说:“这个您可放心好了,考试不及格这种事情,只会发生在贺喜身上,我是绝不会挨板子的!”
郑老医师语重心长地说:“小丫头,爷爷是说,你要真正地帮你哥哥,就得先做好自己。”
吉祥不太明白,问:“我……已经很努力做了呀。”
郑老医师问:“没错,你很坚强,可是你不够乐观。还有,你为了贺喜的事情,把自己的学业全都丢下了。”
吉祥撅了撅小嘴,说:“我是不够乐观,可是,哥哥病得那么厉害,我怎么能乐观起来?”
郑老医师怜爱地说:“傻丫头,爷爷不是在责备你,而是希望你明白,心情是可以传染的,如果你心情低迷,你哥哥一样会受影响。你乐观,他也会逐渐乐观起来的。”
吉祥哦了一声,说:“就好像当初爸爸去世,哥哥的乐观积极,影响了我?”
“没错!”
“那您刚才说,我不应该为了哥哥的事情而丢下学业……您的意思是,我应该学会把所有事情都安排好,有计划地处理?”吉祥思索着说。
“呵呵,好聪明的小孙女!是呀,你哥哥当初不也是那样做的吗?当时,最重要的事情就是如意的治疗,可是,他既安排如意的治疗,筹集如意的治疗费用,又不忘让你继续上学的事,而且他自己也没忘记自己的篮球梦想,还有那个……呵呵,**事业,咳咳,虽然爷爷不是说他混**就好,但是,所有这些,都是他要做的事情,他不会因为如意治病的事情最重要,就完全抛下了其他东西呀。”
吉祥听着郑老医师的话,心里既为贺喜感到骄傲自豪,又为自己感到惭愧。不过小魔女就是小魔女,她并没有一味惭愧,而是很振奋地说:“我明白了!就是因为哥哥把方方面面都同时考虑,所以我们当时的生活才没有乱套,一切才向着好的方向发展起来!我应该向哥哥学习!”
她又问:“爷爷,从今天开始,我会学着把所有事情都处理好,我有做得不好的地方,你就提醒提醒我,好吧?那现在,我们怎么治疗哥哥呢?”
郑老医师说:“每个人的身心系统,都处于一个平衡。贺喜现在的状况,是由于原先的平衡被打破了。治疗贺喜,其实就是要让他达到一个新的平衡。”
他对吉祥说:“要达到新的平衡,环境很重要,所以,我们先把贺喜接回家。”</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