康熙朝的奏折,经皇帝批示过,均是要发还的,八阿哥自从办差以来大部分奏折,都小心收着。真真叫他将康熙三十五年之后的奏折都拿出来,两个人花了大半天时间,一个念,一个听,将所有奏折大致整理了一番。
八阿哥便问:“为甚么一些我觉着无关紧要的,你却觉着要留下来?”
真真翻弄着她记下来的笔记,想了一想,道:“你的皇父,是个非常聪明的君王。目前看来,只有太子殿下能稍微跟得上你皇父的思路,你不行。”
再想了一想,非常谨慎的道:“你四哥有可能能达到那个高度。你,不好说。”
八阿哥心中一沉,不晓得到底该是个甚么滋味。“怎么说?”他声音低沉了下来,伴着窗外瑰丽的晚霞暮色,血红的夕照斜斜映在窗下那一小方地面,真真站到窗下,侧目瞧他,“那个位子,有谁不想得到?你若是假模假样的说自己没那想法,我才是要鄙夷你的。”
八阿哥温柔一笑,“你又知道了?”
真真笑了笑,“你想啊,我有九个哥哥,除了大哥哥没有继承权,其他八个哥哥,哪一个不想有朝一日能继承土司之位的?你以为我二哥就一定能坐稳世子的位子了?”
“是么?杨铮可没提过。”
“他怎么会跟你说?”真真白他一眼,“你以为我真不知道你跟他做了甚么交易?他不过是为自己铺路,只是他比起你的哥哥们来,出路多得多。你们家的兄弟,一旦失败,何止身败名裂——”
八阿哥此时却不好说甚么,只听她说。
“我三哥、四哥、五哥虽然不是嫡子,但因为下面几个弟弟都年幼,所以那心思也是很不小的,二哥要是不想日后麻烦,现在就要给这几个弟弟想出路,所以我三哥过继给了另一个土司当儿子,我四哥很可能要去滇南做赘婿,五哥不是去川西,就要去贵州。我家的男孩子尚且不能保证在家里安稳的生活,何况你们这些天家皇子呢?你们又不可能分封,所以反而是艰难的。”
“那——那你呢?你以后,真会嫁给杨铮?”
“杨铮有巧姐儿了。”真真一笑,“你真信他跟你说的?那不过是阿爸拿来拒绝想求娶我的那些土司老爷们的借口。”
八阿哥稍觉放心。
“我的婚事,阿爸也不能做主,要听我舅舅的;舅舅要是定夺不了,就得听我大表哥的。”
八阿哥奇道:“你不是说你阿妈——”
“我阿妈是不在了,可我舅舅还活着啊。”真真一点不觉得奇怪。
“其实,你舅舅也是要听你的意思的罢?”八阿哥有些明白了。
真真笑道:“是。我们苗人也跟汉人一样,女孩子要三从四德,但像我家这样,已经不需要用女儿的婚姻去换盟友了。”偏着头,看八阿哥,“倒是你们天家女儿,还得被皇父送去和亲。”
一提到这个,八阿哥就浑身不自在。大清国的皇宫中只有屈指可数的几位蒙古妃子,反而是一直都有爱新觉罗家族的格格们下嫁到蒙古草原上。
“你们家的情况,如果太子殿下能顺利继位,才是最合适的。但是,”真真摇摇头,“只怕现在难了点。”
“你听说甚么了?”
“何须‘听说’?”真真心道:我分明是早就知道好不好
八阿哥一笑,并不说话。
“若太子不能继位,下面有资格的莫过是十阿哥。”
“是。十弟身份高贵。”
真真扳着指头,“满人入关以后,八旗推举继承制度其实已经改成了汉人的‘立嫡’制度,立嫡、立贵、立长、立贤。太子占了嫡,十阿哥占了贵,大阿哥占了长,还有一个,虽然本来出身不高,但他是孝懿皇后的养子,所以这个‘贵’子,他也占了一份去。”
这说的显然就是四阿哥了。
“假设太子被废,大阿哥被圈,十阿哥没有足够能力,接下来就数着他了。”
“真要是——也不是不好。”八阿哥迟疑。他脑子转的飞快,虽说他聪颖,但他的考量都是基于现实来计算的,这等天马行空的思想,他从没考虑过。
“你知道为甚么聪明人都爱下围棋么?”真真忽然转换话题。
“围棋棋路错综复杂,只有聪明人才能玩。”
“一般人下棋,大抵能算到四步到五步,就很了不得,基本够资格一战了。聪明一点的,能够算到六步,再往后,就需要计算能力翻番,已经超出绝大部分人的脑力。”
“我能算几步?”
“你最多能算八步。”
“你呢?”
真真微微一笑,“一般我只算七步。”又道:“你四哥也能算八步,但我怀疑他最多能算到九步。这已经可以笑傲全城了——你皇父可能也只能算到九步,我没跟皇上下过棋,只能大致推算一下。”
说到这里,真真忽然停住,“你是不是觉得我是个女妖怪?”
八阿哥点头,“是有点太聪明了。”
真真咧嘴一笑,“光是聪明有甚么用?我保护不了自己,所以,你一定要强大到可以保护我噢。”
八阿哥没答她,只将她小手握紧,放在胸口。
“这是我自己发明的判断标准,用下围棋来做基准。太子不太清楚,但根据保泰说的,太子大抵也有八步,阿九是七步,老十也有六步。十三、十四都是六步,但他们俩还小,以后不好说。你八步,老四八步到九步。老三可能是六步,你大哥我不清楚,十二也是七步。”
八阿哥沉吟,“我一直觉着十二弟是极聪明的。”
“他大概习惯藏拙了,我也是好不容易才试出来。”真真叹道:“每提高一步,需要的脑力翻倍,所以这一步之差,就差得远了。”
“你是说,四哥——”八阿哥皱眉。
“我知道你们现在瞧起来很是兄友弟恭。”
八阿哥叹气,“四哥打小对我好,那时候五哥九弟他们不大看得起我,有一次害我在宁寿宫门槛那儿摔了一跤,太后玛玛不在,屋里只有几个小宫女儿,都不敢来扶我,只有四哥,过来扶我起来,还给我擦了脸——”
“他是哥哥,自然要晓得照顾弟弟。哎,我还以为你跟阿九从小就好。”
“那时候我们都小,后来他们几个都搬来住乾西五所,才渐渐要好。”八阿哥淡淡一笑,“四哥从小因为在承乾宫长大,吃穿用度都是最好的,跟太子也不差在哪里,又是汗阿玛亲自教导开蒙,只怕太子哥哥,心里也是不大快活的罢”
这个倒是——四阿哥有养母,有亲娘,比太子幸运得多了。
真真叫人用木头做了移动白板来,又拿整张白桑皮纸钉在木板上,站在小凳子上,拿炭笔画了张简明大清疆域图。再用彩线、大头钉、小纸条等,将简明大清疆域图上拉满线段。
“看得懂么?”
八阿哥当然看不懂。
真真便一样一样给他解释,不同的彩线代表甚么含义。又说:“你们都是自恃聪颖过人,记性好,或是记录在各人档案里,但你如此这般用线段一拉,每个人的调动,以及调动走向,就能看得分明。这样比你光是在纸上记录要直观,而且,好处是更清晰。比如,这个人,调动几次,是升迁还是贬谪,一目了然。”
她是用颜色区分满洲八旗;蒙古八旗极少,用金线标识;汉八旗则不分旗分,全用黑线。
“最好是一年做一张,不然人一多,这图就没法看了。”真真道:“这个白板我找人做了十张,暂时够用。简明大清疆域图并不准确,但你现在要用,也不需要太准确。你可以找人印一些来备用,我知道你府里就有木匠能刻版,连大门都不用出。”
八阿哥点头,这事还是越少人知道越好,最好甚么都能自给自足最安全。
“你看出甚么名堂来?”这是要考较他了。
“官员调动,并不是随意的,都是具有目的的。汗阿玛天纵英才,深谋远虑,我远远不如。”八阿哥叹息。
“你在我跟前,说这样八股赞美词做甚么?我是不明白这个官员升迁调动是有甚么目的的,我只知道,某些具体官职,你一定要密切关注——别的不用说了,京城步军统领一职,肯定只有皇上绝对信任的人才能担任。”真真其实想说,隆科多那样的两面派还真是有点阴险啊。
八阿哥若有所思。
“若是不能断定忠诚,最好的方法,只有一个。”真真说的很晦涩,八阿哥只略一想,就明白了。深深望她一眼,“你小小年纪——”是嫌弃她太心狠,不够温柔罢
真真便道:“噫若是等你真正深陷其中,而又不幸失败,那时候你才知道,妇人之仁,是要不得的。”是不是说的太深了,而他还无法接受?真真不确定,但既然决定小小推动一下,就不要扭扭捏捏了。
懒洋洋打呵欠,伸懒腰,“今儿累了,吃饭,睡觉”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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