不一时，两名丐帮弟子自殿后出来，手中各拿一根青黝黝的竹棒，每走一步，便将那竹棒往地上一顿，响声闷闷，十分沉实。
他们后边两人，前头一名丐汉，白发森森，双目圆睁，有如铜铃，双手反剪，被一根长长的麻绳捆了，正是庄北斗。
他后边那名丐汉，年约五旬，满脸风霜，手臂上也系着麻绳，自是乌袋堂堂主曾静安了。
这麻绳叫做系狗索，虽只是一根细绳子，在丐帮中却有无比威严。
只有重重触犯帮规之人，执法弟子才会动用系狗索绑他。
但绳索又十分纤细，而且一裂即断，却表明众人还将他视作兄弟，对他有最后的信任，并不用牛皮筋之类坚硬难裂的东西来捆绑。
曾静安刚一进殿，怒气冲冲：“万世权，为什么用系狗索捆我？我犯了哪条帮规？”
又转身对尹定坤大声道：“你怎么不领着乌袋堂弟兄来救我们？怕了吗？想做缩头乌龟？他妈的，王八蛋，龟孙子，我卸你做十八块，喂猪喂狗。”胸口一鼓一凹，怒不可遏。
尹定坤熟悉曾静安的急躁脾气，他与庄北斗几日前便被关在地牢，不通消息，定不知自己率同乌袋堂弟子造反，和丐帮其他堂口打了七八架，终于不敌被俘。
这些曲折，可非片言字语解释得清，因此也不慌张，只躬身道：“庄长老好，曾堂主好！”
曾静安道：“好个屁！”
还要再骂，庄北斗道：“好啦，好啦！”他声音不高，却令人无从违抗，曾静安不再言语。
庄北斗环视殿内诸人，不紧不慢：“诸葛长老，万长老，田长老，到底要如何处置我俩？怎么还没商量出结果？”
万长老心想：“你早就不是掌棒长老了，还有这样气势，凭的什么？老子先杀杀你威风。”冷笑道：“庄长……北斗，你差点拖累丐帮成千上万的弟兄，自有重重的处罚，急什么！”
庄北斗素与万世权不睦，就是因为看不惯他那装腔作势的派头，动不动就把丐帮二字挂在嘴上，仿佛就他对丐帮赤胆忠心，别人都对丐帮心怀鬼胎。道：“万世权，你那些狗屁，别对我放。要杀要罚，一言而决，有什么难的？”
万世权被他说得一噎，无话回答。
诸葛长老猛地一拍椅子，大声道：“庄北斗，你本是长老，对帮规自然熟悉！我来问你，不听号令，以下犯上，该当什么处罚？”
诸葛长老平时不声不响，三扳子也打不出一个屁，但城府极深。
庄北斗和他也不对脾气，这时听他傲气凌人问话，哪里耐烦，仰天说：“不错，帮规我倒懂得一星半点。我不但知道，不听号令，以下犯上，该受什么处罚，还知道不顾侠义，贪生怕死，要受什么处罚，诸葛端，你要不要一起听听？”
诸葛长老听直呼自己的名字，老大不爽，眯着眼睛冷笑道：“救史乐山，算什么侠义？别自己脸上贴金。”
庄北斗脸色一沉：“可笑，可笑！”不再理他。
诸葛长老看他这么轻蔑，脸色铁青，差点又要一掌拍在椅子上。
万长老忽然插嘴：“史乐山和那桩天下闻名的字画失盗案有关，官府才找他。你庄北斗，横里插一杠子，算什么回事？说你助纣为虐，那还差不多。”
庄北斗双眼一睁道：“放屁！史乐山铮铮汉子，天下闻名，怎会**鸣狗盗的事？说他到皇宫中盗画，无凭无据，那不是血口喷人？”
万长老被他一骂，面子上挂不住，呵呵冷笑：“奇怪，你怎知官府抓他无凭无据？”
庄北斗微微一叹，摇头道：“万世权，我懒得和你多说！”不再理他。
万世权大不服气：“你又不是史乐山肚里的蛔虫，怎么断定他背地里做不出鸡鸣狗盗的事？表里衣冠楚楚，实际男盗女娼，我见得多了！”
庄北斗浑身一抖，大声一喝，震得众人耳朵嗡嗡作响。
他慢慢平静，盯着万世权：“万世权，我就是相信，这世上还有几个清白之人，有几个磊落之人，你难道不信？”他声音不高，好比秋天里树上掉下的几片黄叶，被风吹着，在半空里飘来飘去，既不落下，也不腾空，就那样在空气中翩翩。
万世权竟觉不能与他对视，微微转头，心想：“真像三岁孩儿，一点也不老成，不知你如何混到丐帮长老的位置？”
庄北斗继续说：“我和史乐山，其实没什么交情。他名声虽大，我也不用巴结他。实在因为我在湖南，见过他徒弟的所作所为，年纪轻轻，敢作敢为，配得上侠义二字，让我欢喜。想着既能教出这样的徒弟，那么师傅必定英雄了得，这才起了结交之心。听查勘路情的弟子报信，说他路过河北，于是赶去客栈拜望。”
他忆起那日之事，说：“我们从没谋面，不过史老师傅看得起，愿意陪我说说话。我们正说着呢，突然十几个人进房里来，其中一人笑道：‘史老师傅，我给你老介绍位朋友。’拉过身旁一个又矮又胖的人：“这位是大内虎腾卫总管阿楞泰大人，刚好往江苏公干，也住这间客栈，方才碰着了，听说我陪你老上京，无论如何要来攀个交清。’
史老师傅道：‘不敢。’却不站起。
阿楞泰并不介意，哈哈大笑：‘缘分，缘分，在这里碰上史老师傅，可少费了咱们许多功夫！’
他旁边的人一起大笑，只是笑得有些怪异。
阿楞泰转头对陪他进来的那人说：‘林大人，今日开始就不劳烦你陪史乐山了，把他交给咱们虎腾卫料理吧！’
林大人惊讶道：‘阿大人，你什么意思？’
阿楞泰道：‘你老林，没别的，就是老实，我最喜欢。’
又对史老师傅说：‘本来已有人去扬州拿你，我们走得晚些，自以为没功劳可得，却运气不错，在这里撞上。’
突然跃到史老师傅身前，大手一伸，就来拿人。
这阿楞泰脚盘沉实，出手刚猛，倒也有些气势。
但他的手才挨到史老师傅肩膀，史老师傅将手一格，使个极平常的小擒拿手，叉住了阿楞泰的手，随即放开。阿楞泰闷哼一声，抱着自己的手，伤得不轻，面红耳赤说：‘臭老头，公然抗捕，无视王法，给我拿下！’众鹰爪孙齐声答应，却无人上前。史乐山轻轻松松露了一手，当真不负他的名声，谁还敢上前惹他。”
“那林大人见机赶紧说：‘阿愣泰，史师傅是由我们飞熊卫陪着进京，你不给我林继本面子无所谓，可十格格的差使，兄弟我不敢办砸啊。’
他的话软中带硬，阿楞泰微微一愣，说：‘林大人，不是我阿楞泰有胆得罪十格格，只是我有十七阿哥的明令，实在没办法！’
那林继本看来不知原委，本想向史乐山引见朋友，没想到中了别人的圈套，一直打圆场，问他：‘阿大人，史老师傅到底犯了哪条王法，你想拿他，先跟我说明白。’
阿楞泰手痛得厉害，看来要出口气，佯装惊讶：‘林老弟，你不知么，他贼胆包天，万岁爷那三幅画，就是他偷走了！’
这桩公案，我也是听说过的，一时惊呆住了。史乐山师傅更是一愣，本来坦然而坐，对什么虎腾卫、飞熊卫不当回事，这时也几乎要站起来。
林继本倒抽一口凉气：‘说他偷画，总得有些凭据吧？果真如此，我可要弄明白了，将来好向十格格回答。’
阿愣泰好不生气：‘我们捉人，要什么凭据？这种事，你林老兄不是没做过，什么意思？’
各位，他们这几句话，我后来可一五一十和你们说过的。”微微冷笑。
诸葛长老愈发恼怒：“官府有道理也好，没道理也好，怎么轮得叫花子管闲事？我们能安安稳稳保住手里的讨饭钵，也就好啦，旁的事不，用瞎操心！”
庄北斗压住怒火：“这话我不明白。咱们叫花子立帮，第一天就有规矩，不能见朋友受欺负不搭手。倘若江湖朋友在咱们眼皮跟前落难，咱们闷声不响做乌龟，还不被瞧得扁了？将来官府也如此这般欺负丐帮头上，还有谁肯站出来为咱们说话！”
诸葛端不耐烦：“杞人忧天，你老老实实不滋事，做良民，不过讨几粒米，官府能为难你什么？”
庄北斗终于气得大笑，仰头说:“史乐山何尝不老老实实做良民？他还不像叫花子，既不拉帮，也不结派，出了名的不问是非，不也被官府欺负？倘若如此稀里糊涂，将来咱们叫花子未必轮不到受官府欺负的一天！”
诸葛端登时也脸色惨白，浑身发抖：“你乌鸦嘴，你才终于会有这么一天！”
庄北斗大声说：“其实那日，史老师傅果真不老实做良民，鹰爪子拿他也没办法。
本来他也不在意林继本与那阿楞泰争吵什么，但后来阿愣泰说道：‘林继本，再怎么说，《快削试轻铁》这样的宝贝字画平白无故不见，宫禁森严，只有史乐山这样飞檐走壁的江湖大盗才做得出来。老子提他京里去问一声，难道不行么？’
林继本扑哧一乐，仰头说：‘什么《快削试轻铁》！’
史老师傅忽然一惊，瞪着阿楞泰：‘什么字帖，你再说一遍？’
林继本抢着说：‘史师傅，他不懂，哪是什么《快削试轻铁》。《快雪时晴帖》！王羲之的书法。那王某人，非一般人物，咱大清开国一百多年，就出了这么个屈指可数的大书法家。比起当今皇上来，自然差些火候。但除皇上之外，无人比肩。’
阿愣泰一脸通红骂道：‘妈拉个逼的，你懂个屁？王羲之是咱大清的人么？’
史乐山却忽然一拍桌子，沉声说道：‘好，我随你们走一遭。’”
“我听了一惊，赶紧劝：‘史大哥不用去，这些衙门里当差的人，什么肮脏事干不出来，咱们还是谨慎些好。’
但我这话才完，旁边一人突然一掌向我打来。
我正等着个打架的机会呢，立马和他对了一掌。
这龟孙子本事却差些，被我震退两步。
他破口喝我：‘混账，污蔑朝廷官差，砍头之罪，知不知道？’
我笑道：‘知道个屁！扒下你一身袍子，是人是狗也分不清，少跟我来这套！’”
万世权微微冷笑：“胡逞英雄，匹夫之勇。”
庄北斗懒得理他，旁边的曾静安却瞪着他：“万长老，什么叫胡逞英雄，匹夫之勇，倒要请教。”
万世权大笑说：“你没读过书，连这也不明白？”
曾静安摇头道：“我臭叫花子，哪里读过什么狗屁的书？你万长老读书破万卷，我只好请教。”
万世权冷笑道：“懒得理你。”
曾静安却继续说：“我只记得，九年前，咱们遵老帮主之令，去山东捉拿寻无恶不作的大响马‘血手魔刀’翟千胜。本来大伙商量了如何布伏，如何出手，布置得很好，却有人只想博个头彩，突然抢先出头，向翟千胜谩骂逞强。我一直纳闷，那人的所作所为，不知算不算胡逞英雄？”
万世权听了脸色一变。
曾静安道：“结果翟千胜老奸巨滑，大起疑心，领着人马往外硬冲。咱们好端端的埋伏，也因此泡汤。这倒罢了，但那最开始出头谩骂的大英雄，忽然不见踪影。亏得庄长老凭着匹夫之勇，与翟千胜力战，才不让他逃脱。大伙儿合力，砍下这恶贼的脑袋。这些往事，只怕万长老都忘记了吧？”
万长老脸色通红：“我哪里不见踪影？我是去请援兵！这事当年老帮主已有定论，你今天翻出来，什么用意？”一拍椅子站起来。
那椅子受不住他一拍，半边架子哗啦哗啦垮掉了。
曾静安大笑道：“我什么用意？我曾胡子唯一的狗屁用意，就是不许你胡说八道，往庄长老身上抹屎！”
万世权脸色漆黑，往前走一步：“曾静安，你叛帮滋事，有什么狗屁好放？我一掌毙了你，算便宜你！”
他被曾静安戳着伤疤，心里万丈怒火无法遏制，突然一掌往曾静安身上拍去。
旁边众人发现不妙，纷纷喊道：“世权，住手！”“老万，住手！”
曾静安自不能被他拍到，闪开一步。
但觉劲风扑面，有如利刃，怒道：“他奶奶的，万世权，你欺负我不能还手？”
双臂一振，“崩崩”几声脆响，顿时将系狗索寸寸绷断，七零八落地掉在四周地上。
众人不料有如此变故，纷纷一惊。
曾静安却突然猛醒，顿时呆住。</p>