16 宝玉悖论
作者:吴蓉生      更新:2017-12-19 12:26      字数:3209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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总之,是而却非,既正又邪,真亦作假,焉得不是悖论?

由此可知,宝玉悖论,实乃作者有意为之。

接下来的问题是,宝玉为何被刻画成一个悖论的典型?或者,更为根本的问题是,作者是否在这个悖论的背后隐藏着更为深层的蕴涵?

看来,作者并不仅仅满足于对宝玉种种悖论式行为做生动具体的描摹叙写,因为这些都只是可见可闻可感知的“现象”而已,属“形而下”的范畴。作者认为,和这个“现象”相对应,而且又决定其存在及表现的那个“形而上”,才是“悖论式的宝玉”的本质或本原。在文学形象的艺术形式中蕴涵着深刻的哲学思辩,这既反映了作者的思想深度,也体现了对读者的考验和启示。

那么,这个本原究竟是什么呢?

早在第2回,作者就借贾雨村之口描述了宝玉的本原。(如此开门见山,正是要提纲挈领,昭示宝玉悖论的必然性。)贾雨村认为宝玉“来历不小”,因为“天地生人,除大仁大恶两种,余者皆无大异。若大仁者,则应运而生,大恶者,则应劫而生。运生世治,劫生世危。尧、舜、禹、汤、文、武、周、召、孔、孟、董、韩、周、程、张、朱,皆应运而生者。蚩尤、共工、桀、纣、始皇、王莽、曹操、桓温、安禄山、秦桧等,皆应劫而生者。大仁者,修治天下;大恶者,扰乱天下。清明灵秀,天地之正气,仁者之所秉也;残忍乖僻,天地之邪气,恶者之所秉也。今当运隆祚永之朝,太平无为之世,清明灵秀气所秉者,上至朝廷,下及草野,比比皆是。所余之秀气,漫无所归,遂为甘露、为和风,洽然溉及四海。彼残忍乖僻之邪气,不能荡溢于光天化日中,遂凝结充塞于深沟大壑之内,偶因风荡,或被云摧,略有摇动感发之意,一丝半缕误而泄出者,偶值灵秀之气适过,正不容邪,邪复妒正,两不相下,亦如风水雷电,地中既遇,既不能消,又不能让,必至搏击掀发后始尽。故其气亦必赋人,发泄一尽始散。始男女偶秉此气而生者,在上则不能成仁人君子,下亦不能为大凶大恶。置之于万万人中,其聪俊灵秀之气,则在万万人之上;其乖僻邪谬不近人情之态,又在万万人之下。若生于公侯富贵之家,则为情痴情种;若生于诗书清贫之族,则为逸士高人;纵再偶生于薄祚寒门,断不能为走卒健仆,甘遭庸人驱制驾驭,必为奇优名倡。如前代之许由、陶潜、阮籍、嵇康、刘伶、王谢二族、顾虎头、陈后主、唐明皇、宋徽宗、刘庭芝、温飞卿、米南宫、石曼卿、柳耆卿、秦少游,近日之倪云林、唐伯虎、祝枝山,再如李龟年、黄幡绰、敬新磨、卓文君、红拂、薛涛、崔莺、朝云之流,此皆易则同之人。”而宝玉,也正是这种“正邪两赋而来一路的人”;所以宝玉的本原,就是这天地正邪二气相博相交而相融为一的结合物。——之所以大段引用原文,为的是便于比较和思考,因为《红楼梦》里关于宝玉“来历”的说法,除此之外,还有“神瑛侍者”的故事。同一人物,却有两个不同的“来历”,叫人如何理解?我们认为,这正反映了作者在作品系统中体现的不同侧重。“神瑛侍者说”着眼于人物的前世因缘,侧重于故事的情节纠葛的展开,思想基础是民间社会信仰,带有宗教色彩;而“正邪两赋说”,则着眼于人物的本质,侧重于形象的性格冲突的探究,思想基础是理性认识和理念探源,具有哲学意味。前者的主要作用在于故事的演绎,后者的重要意义上升为对原理的思考,本质的思考,本体的思考。两者异同的深入分析已拟另撰他文,这里不妨将本文有限的注意力关注到悖论本体的意义上。

(细心的研究者肯定已经注意到,《红楼梦》作者曹雪芹的这段寓言式描写背后的哲学理念,竟略同于比他稍晚些的德国著名哲学家康德的主张。康德认为,客观现象的背后存在着一种神秘的“自在之物”,他把这不可知的“自在之物”称之为“本体”。康德用抽象、晦涩的理论来阐述“本体”;而曹雪芹则以具体、生动的形象描绘了他的“本原”,按中国传统哲学的概念范畴,就是“气”。)

撇开作品中有关本体理念流露出来的先验唯心倾向不论,我们不妨顺着作者这一不大为人所重视的思路,来重新认识和评价宝玉的形象意义。正因为宝玉的本原是合二为一的“正邪两赋”之气,所以,他注定要成为一个既正又邪、亦真亦假的悖论式人物。说这是作者刻意为之的预设。基于此,我们至少可作如下几点思考:

第一,应当全面客观地评价宝玉的叛逆性格行为,不仅肯定他对封建礼教伦理观念的背叛;也要看到他事实上对爱情(如黛玉)对知音(如尤三姐)的背叛,对友谊(如蒋玉涵)的背叛,对婚姻(如宝钗)的背叛,对亲情(如出家)的背叛,对信仰(如科举)的背叛;甚至可以说,他的出走,更是对所有爱他的女性的背叛。

第二,即使将宝玉从儿女情长的胭脂粉堆里分离出来,将他放在更为广阔的社会背景下考察,也很难说他对家庭、对社会是否有进步的、积极的作用。他的无用,体现在其寄生生活,无所事事;然而正是这种“无用”又是贾府悲欢离合的重要构成因素,成为整个家族盛衰起落的重要动因和见证,因而又是“有用”。既无用,又有用,宜乎悖论!(实际上,我们认为宝玉这个形象与俄国作家莱蒙托夫追书《当代英雄》里的“多余的人”颇为相似。)

第三,无论是从文学还是从社会的角度看,宝玉形象最重要的意义和价值,就在于他的真实性,——是那个时代真真切切的畸形产物:一个亦正亦邪、非正非邪,亦是亦非、似是而非的矛盾体。悖论则是其最贴切的表现形式,作者的设计和作品的魅力都无可辩驳地证明了这一点。不仅如此。更加深入的探讨告诉我们,在悖论宝玉身上,还深刻、明确地体现了作者对社会现实的批判和否定,以及对自身的反思和总结。然而,作者始终无法脱离宿命论的窠臼,对宝玉的本原(本体!)“正邪两赋”的悖论式的归结,则正是作者既清醒又无奈的表现。

最后,想要纠正一种可能会出现的错误看法,即认为上述所谓“悖论”问题,其实不过是“人物性格复杂性”的另一种哗众取宠的说法而已。实际并非如此,“悖论”指向的是逻辑的、哲学的层面;所探究的是深藏在“复杂性”背后的东西。关于宝玉“来历”的交待,正体现了作者对本体理念的初步认识。尽管这种认识可能还不够全面、深刻,但这毕竟是一种哲学的升华。无论是对作品本身还是作品研究来说,这一升华都具有重要的意义。

从逻辑的角度看,悖论是一个奇异的循环、矛盾的怪圈,在它本身存在其中的体系里,它的矛盾和怪异是无法克服、无法消除的。而《红楼梦》中最为瞩目、最为美好的形象宝玉却恰恰被刻画成一个悖论人物!——我们并不认为这是一种巧合、甚至是一种刻薄;相反,我们认为,这倒恰恰反映了作者痛定思痛、勘破人生后沉痛的认识:真假不辨、兴衰更替、荣辱倏忽等悲剧都是不可避免的,无法克服的,无论对个人,对家庭,还是对社会,都逃脱不出这个怪圈。所以,《红楼梦》是真正意义上的挽歌。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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