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洪承畴拨马回转,身后的雪地上,是一片凌乱的马蹄印。黑色的泥土翻卷着,再混杂上白雪,看起来,是如此触目惊心。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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就这样,城外一众官兵,夜夜闻听城中的哭喊声,夜夜不能入寐。城里在人吃人,城外在人哭人,这种强烈的精神折磨,整整持续45天,直到崇祯八年元月下旬,当一场大雪之后的一个黎明,洪承畴命令曹变蛟往城里射了一封书信。
曹变蛟赤膊红马,驰骋在雪原之上,显得是那么的醒目,不知道他是想城上的守军发现自己,还是希望对方一箭射死自己。反正当他射完书信之后,停留在城下的时间里,敌对的双方,都没有任何声音。诺大的战场上,只听到曹变蛟坐下的马儿,在噗噗的打着响鼻。直到城东门缓缓开启了一条缝隙,曹变蛟才动了动身子,城里出来两名青年将军。
李定国,张献忠义子,今年23岁,万历37年生人。几年来跟随义父转战南北。有文武才,以勇猛著称。
白文选,张献忠义子,今年只有18岁,万历42年生人。行军布阵,章法之严谨,颇具古风。
这两个人可以说是曹变蛟的老对手了,三个人的年龄又都差不多,多次交手,曹变蛟还真是佩服这两个文武双全的少年将军。曾多次豪气干云的设想,有朝一日,能以胜利者的姿态站在他二人的面前,该是何等的风光?
然而此刻,在此情形下的相遇,使得曹变蛟心中,竟毫无一丝一毫的喜悦,相反倒有一些愧疚。洪承畴的毒计,他听叔叔说过,心中很是不齿。更何况,他最欣赏的李、白二人,均属‘枝蔓’序列。
“一纯兄,战场相逢故人,偏持戈相向,唉,你一向可好?”
“呵呵,定国今日是败军之将,请降之客,将死之人。小曹将军不必这般客气?”李定国淡淡的回答着。
“小曹将军,吾等知道那洪屠手的本意,他以为能欺瞒天下人,却不知,便如七岁幼稚,也都清楚的。”
白文选究竟年轻气盛,忍不住便说了起来。
“哼哼,如今庆阳已成鬼域,你们大小曹将军是铁铮铮的汉子,俺不怪你们叔侄,俺现在只有两个念头,其一,吾等义父、城中弟兄,能招安活命。其二,那洪屠手进城一观,看看他这短短两个月里,究竟造了多少的杀孽。”
“白兄,一待招抚功成,你我便是袍泽了,还请稍安勿躁。”
曹变蛟先前赤身射书,一身豪气,但现在,面对白文选的连声诘问,却只剩下诺诺而应了。
李定国稳了稳自己被小白激荡起来的情绪,摆手拦了一下白文选。回身冲曹变蛟抱了抱拳。
“大小曹将军,勇毅智且谋,能死在名将手中,不枉吾等兵戎一世。曹将军,吾等不去见那洪屠手了,你回吧,就言吾等义父,及罗、刘二位当家的,还有城里的一众弟兄,愿意接受朝廷的招安,至于其中谁死谁生,悉听他洪屠手的吩咐便是。”
既然话已至此,曹变蛟也不再多言,直接正式讨论其受降招安的具体事宜来。
“敢问李兄,城中尚有多少人马?”
“哼哼!”
李定国一直笃定的神色突的一变,不禁冷笑了一声,一旁的白文选接口道:
“城中在围城之初,有民9万5千3百42人,这些天,饿毙冻故几近半数,如今,王3人,将123人,民4万7千6百25人。”
嘶,曹变蛟倒吸一口冷气,停顿一会,方才自口鼻呼出,白白的水汽仿若三道白蟒笔直的扑向空中。45天,其中还经历年关,却死了近5万人,在这个相信命运的时代里,年关伤人性命,绝对是造孽。
“好,二位请回,变蛟这便回返复命,请李兄、白兄放心,二位性命,曹变蛟以命来保。”
说完,曹变蛟打马而回,红马越跑越快,逐渐飞奔起来,进而传来曹变蛟的嘶声长啸。回荡在寂静的天地间。
“小曹将军,吾等兄弟,宁愿死在你的剑下。”
李定国冲着曹变蛟的背影高声喊了一句。
一时间,因为两边的士兵不知道发生什么事情,引得自家将领这般大呼小喝的。连忙跟着一起喊了起来,震天的呼喊、喝骂,再次打破了宁静,震的树上的积雪,扑簌簌的落下。震得几只寒鸦,扑啦啦的飞起。震得天上的云朵,偷偷的飘上去,飘上去,直到露出一片蔚蓝蔚蓝的天空。震得天际那颗惨白的太阳,更加黯淡无光起来。
……
“曹变蛟,你不要忘记,你是大明的将官。”
洪承畴气恼的拍了一下桌子,曹变蛟刚刚复命的时候,他还挺高兴。城里只有四万人,自己拼死拼活的斗了一整天,也不过伤敌万余。如今不痛不痒的就灭了五万人,这个买卖实在太划算。
但紧接着,曹变蛟就当着他的面,当着陈奇瑜的面,当着曹文诏、左良玉等一众武将的面,竟然替李定国、白文选求起命来?这,这这这,实在是气死他了。
“回都督,末将知道都督是在为国分忧,末将也明了都督围城、困城的苦衷之处。但现在,张献忠等人已经众叛亲离,即便复叛,也不会再有人敢跟着他们起事了。陕西匪患,实已大定,李定国、白文选确实人才,恳请大帅法外开恩。”
说完,曹变蛟扑通跪了下去。
“你,唉,曹将军,”曹变蛟说的话,处处打在洪承畴内心中的软处,他颓然坐回椅子上。
扭头看看,无论陈奇瑜还是曹文诏等人,都满是不忍、怜悯的神情在望着他。大家清楚,洪承畴苦心这么干,也饱受煎熬,苦肉计,苦肉计,苦的不仅仅是敌人,更苦在自己的良心上。
“罢了,罢了。”洪承畴良久,才轻声说道:“曹将军起来吧,本督答应那二人的性命便是。定国,文选,希望此二人不负自己的名字,将来有朝一日,武能安邦定国,文可立命生民。”
“谢都督。”曹变蛟哽咽着说出声来。
一旁的文武将官,全部起身躬身向洪承畴施了一礼。一切,尽在不言中。
三日后。
一排排的木桩,整齐的排列在雪原之上,每个木桩都绑缚着一个人,他们都是张、罗等人的手下将官。一共77人,这个数字,是按七星祈骧之数,加上二十八星宿得来的。公开的口号有两个:
年关伤命,有干天和,因此要延请长春教的道士来做法祭天。
食人恶行,多是这些人挑头干的,为了惩恶扬善,必须要杀。
李定国和白文选等人被曹变蛟蒙上双眼、双耳,捆绑在自己的大帐之中。如此杀降,无论如何,曹变蛟是不能让李定国二人亲眼目睹的,否则,将来根本没可能管辖。现在曹变蛟贵为参将了,李定国和白文选被安排在他的亲兵之中。
醉里生来,醉里去,皇帝呼来不要睬。
爷爷本是男儿汉,岂怕你刀来,岂怕你杀?嘿!
黄河浑来,积雪白,青山万里长连绵,
爷爷纵横天地间,只念着娘亲,没有儿来,养!
被反手绑在木桩之上的汉子们,哄声唱着民谣。摇头晃脑沉浸在歌声里,仿佛他们不是即将死去的囚犯,倒像是一群正在婚宴酒席之中的豪客,将不畏生死的豪迈,挥发的淋漓尽致。
城里的四万多人,都被洪承畴强命各地赶来的官吏,用麻绳捆住手脚押回各地府衙了。按照国家的政策,这些人将获得一些钱粮和土地用来安家,从而活下了性命。
“大曹将军,这许多阵仗的,也算老熟人了。俺是孙可望,一直敬佩大小曹将军,才是真正的汉子。待会儿,能否给咱爷们一个痛快,省得碍将军的眼。”
见曹文诏满脸严肃的点了点头,孙可望朗声大笑。
“那就谢谢曹将军了,二十年后,孙可望结草衔环,定要拜望将军。哈哈哈!”
……
“左良玉,你可认得你家冯双鲤冯大爷,那日,那一箭只射中了你的盔缨子,没把你吓吐了苦胆吧?哈哈!”
“冯当家的,今日左良玉,定不会亏待与你,一路走好!”
左良玉张弓搭箭,冷冷的说道。
“好,左将军痛快,鲤鱼这里谢过了。”
“***,臭鲤鱼,你小点声,老子还要喝酒呢,别扰了老子的酒兴。”
“哈哈,好,醉里来,也要醉里去。拿酒来吧。”
……
当77颗人头落地的时候,张献忠已然咬碎了一颗后槽牙。但是他不能说话,因为他和罗汝才、刘道江都被绑在了囚车之中。他们不仅失去了这些并肩战斗的好兄弟,他们还失去了自由。
当77颗人头被撒上石灰包裹好,一同封在木匣中的时候,十几匹快马从洪承畴的军营中驰出,他们带着一份名单,一纸军令。
他们分别赶上了那些领着乡民归乡的官军,当夜,各个带队的将官,按照名单,从乡民中喊出来人,点齐之后,牵到一处僻静的地方,全部斩杀,就地掩埋。
一切进行的都静悄悄的,那些被牵出斩杀的人,也是默默的,无声的配合着,眼瞧砍断自己脖子的刀挥来的时候,多数人都只是无奈的叹口气而已。偶有少数人破口大骂,却嘎然而止。
这些人一共是1678人。包含下各个级别的将官军佐,基本上,张献忠、罗汝才等人苦心经营多年的军事班底,全部的被清除干净。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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