村夫流氓赵长武那天坐在轿子里,正在担心着自己的夫人。
伊千金现在担心的倒不是夫人,他从来不担心他的夫人,他也已经一个多月没见过他的夫人。
他的原配夫人。
她已经苍老,发胖,简直就是一个老太太。
甚至上个月伊千金在吃饭的时候偶尔看见她,忽然觉得,她竟然已经开始变得慈祥起来。
那顿饭他没吃好,一直都想吐。
所以他现在在担心的,是他的十五姨太。
“厉害的很,唉。”他拍着肚子拍出了一个叹息。
“这个丫头实在厉害,简直就是个小辣椒,小红辣椒。”
“就是喜欢她这个劲头,实在没办法。”他摇了摇头,苦笑了一下。
这的确是很没办法的事情,不论哪个男人把一个绰号小红辣椒的女人娶回家,偏偏她不辣的时候会变成甜的,而且能把人甜的全身酥软,并且因此,“就是喜欢她这个劲头”,都会没有办法。
所以他唯一的办法就是下定决心,以后这几天要多陪陪她,让她少辣一阵子,多甜几天。
毕竟他才把她娶回家不到一个月。
于是他决定要先处理一下账目,有点积压了。他也打算,今晚多做一阵子,把事情都安排妥当,以后的几天,专心去吃辣椒,专心把她变成甜不辣。
所以他回到家里,就直奔书房,他怕他走得慢一点,就要改变主意。
赵长武回到家里,就看到一支劲箭呼啸着射在门框上。
伊千金进了书房,就拿起了帐簿,刚看了几眼抬手喝茶,猛然,无意中,见到一个人,忽然站在他的桌子前面,正在看着他。
他眨了下眼睛。
他没看错。
他觉得这个人长得不错,年轻,健壮,身形优美,手里握着一把看起来很有气势的剑,剑鞘古朴,剑柄上的花纹,前所未见,象是画的,又象是刻的,又象本来就是那个样子的,既不是画的,也不是刻的。
这个人眼睛很明亮,很清澈,清澈的就像一块冰。
这个人的皮肤白皙,却又是黝黑的。
这个人的五官,线条明晰,却又是朦胧的。
这个人很好看,很英俊,很让人觉得可亲,却又让人觉得心寒。
这个人是懒散的,仿佛对任何事情都不在意,却又那么骠悍,不可战胜,不能摧毁。
“在下燕三。”这个人说:“见过伊老板。”他抱了抱拳,动作随意,却又迅疾。
伊千金没有还礼,甚至根本没有站起来,他只是慢慢把身体靠在阔大的椅背上,慢慢从鼻孔里呼出一口气,慢慢咽下嘴里的茶水。
他凝视着燕碧城,盯了半天,才懒洋洋的说:“燕三,深更半夜忽然驾临,直若无人之境,有何居心?”
曾经如此对燕碧城说话的人,他是第一个。
他并非江湖中人,也不懂丝毫武功。
他向来认为武功都是些下人做的事情,自己不必去会,就像地主不必自己去种地一样。
他也向来认为,所谓江湖中人,无非是一群流氓土匪,结党营私,啸聚来去,胡作非为。
一群败类。
但他的确听说过燕三这个人,没听过燕三这两个字的人,即使在江湖以外,也并不多见。
他也知道,他的保镖护院,都是他儿子精挑细选,重金聘请回来的,都很有几下子。
可是他没听到任何声息,这位燕三公子,就已经站在他的桌前。没吃过猪肉,也总见过猪跑。
所以他知道这位燕三,随时可以出手杀了他,再离去,也依然直若无人之境。
他的心跳已经加速,可是他的神态,轻松的就像在看着一个莽撞不懂事的顽童,甚至有些不耐烦。
他是一个很聪明的人,也很仔细,观察力敏锐。
他也很沉得住气。
他的胆量,也向来都很大。
书房是这个园子里戒备最森严的地方之一,因为这里是他经常出现的地方,这里也是他一切重要的账目资料存放的地方。
书房里灯火通明。
他却看不清燕三的脸,燕三的眼睛,却格外的引人注目。
“我想知道”燕碧城掏出一片纸条,放在他的桌子上:“这种纸,都有什么人从你这里买过?”
伊千金拿起来,看了看揉了揉,笑了起来:“这是我做的纸,天下也只有我做得出来,当今圣上用的,就是这种纸。”
燕碧城没有说话,烁烁地盯着他。
“除了当今圣上,这种纸,我只卖给过一个人。你知道我的绰号是什么?”伊千金忽然问道。
“一纸千金。”
“这个绰号,用来说这种纸,倒是恰当的很。”
“你想知道这个人是谁?”伊千金笑着问,又把手伸出来,轻轻松开,纸片慢慢飘落到书桌上。
燕碧城看着翻飞的纸片,点了点头。
“你知不知道,生意人有个规矩,从来也不会把自己顾客的资料,告诉给别人?”
“我知道。”
“我是生意人。”
“你是。”
“我对我的顾客,也向来竭心尽力,珍爱有嘉。”
“我相信。”
伊千金端起了茶水:“燕三公子还有别的事?”
“你知不知道,江湖人士也有个规矩,凡是必须要做的事情,就一定会去做。”
“我知道。”
“我是江湖人士。”
“你是。”
“我对我要做的事情,向来都必须要做到为止。”
“我相信。”
燕碧城看着伊千金端着的茶水:“伊老板还有什么话要说?”
“我不说出这个人,你要杀了我?”
“如何?”
伊千金慢慢放下茶水,慢慢站了起来:“当今圣上,在下虽不才,也曾面见过几次。”
“我听说过。”
“朝堂外钢刀铁甲,气态森严,朝堂内天子之威,不怒而令人战兢,安静处,落针可闻,天子扬声,势如雷鸣,生杀荣辱,在乎一念瞬息之间,胆子小的,跪在地上,已经尿了裤子。”
燕碧城无语,盯着他的咽喉。
“在下朝见天子,却能安静怡然,当开口时,谈笑风生,当闭口时,泰山崩于前而面色不改。”
伊千金顿了顿,呼出一口气,又对空抱了抱拳,才转过来,看着燕碧城:“你想,我会怕你这个村夫流氓的威胁?”
把燕三公子称为村夫流氓,伊千金也是第一个人。
燕碧城忽然笑了笑,:“你见过当今天子,就不怕死?”
伊千金顿了顿,负起手,沉声说:“你可以试一试。”他的手在身后,却已经握紧。
这一次燕碧城盯着他的胸膛,:“其实死不是最可怕的,每天都有人在死去,死在床上,倒毙在路上,被刺杀于黑巷,被皇上砍了头。”
伊千金点了点头,极其赞同的神色。
“或者在午夜,在书房里被割断了咽喉。”
这一次伊千金没点头。
“比死更可怕的是,生不如死,欲死不能,受尽痛苦,只盼速死。”
这一次伊千金依然没点头,不过他的手,已经在背后出着汗。
“你该知道,我想对你怎样,你的那些护卫高手,形同废物。”
这一次伊千金奋力止住了要点头的冲动。
他相信燕碧城的话。
所以他要不由得点头。
却被极力止住。
于是他的脖子有点僵硬,他也马上发现,燕碧城就正在看着他的脖子。
他一直都知道,他自己的观察力很出色。
现在他也已经知道,他对面的这位流氓,观察力比他还要出色。
所以他的手再次握紧。
滑腻。
“有一种把式,叫做分神指,你听说过吗?”
伊千金冷哼了一声。
更加滑腻。
“施用出来,这种痛苦,我保证你不会想要去尝试,片刻之后,你会变成一个残废,并且疯癫。”
伊千金依然沉稳。
“通常施用分神指的人,会适时停止,然后重新再开始。不过你也不用太担心,几次之后,你还是会变成疯癫,所以实际上你需要忍受痛苦的时间不是很多。”
看起来燕碧城的安慰,并没有奏效,伊千金的手,已经在背后开始抖动。
流氓有流氓的好处,就是可以不择手段,经常不用苦口婆心的和别人讲道理。
显然,伊千金已经重新意识到了这一点。
这一次意识到的更加深刻。
“不过我不会这种把式。”燕碧城说:“并且即使我会,我也不会用在你身上,你可以放心。”
伊千金的胸膛,在急速的瘪下去。
于是他又发现,燕碧城就在看着他的胸膛。
好在燕三说得这么可怕,毕竟只是说说。
只是说说,已经让他的后背开始发凉。
他忽然生出一种要放弃,要脱离的感觉。
他忽然意识到,和这个人说话,要比和皇上说话还要累,还要惊心动魄。
他的手,在他舒出一口气的时候,已经放松。
却在加剧抖动着,抖的就像一张纸。
“上个月二十八,你在什么地方?”流氓问。
“这和你没关系。”伊千金说:“我也记不清楚。”
“早上你在三元楼吃了早点,之后去了城西张大富的绸缎庄,一个时辰之后,你们一起吃的午饭。”
伊千金的面容已经绷紧,他有点害怕。
“你想不想让我重新说一次,你们吃饭的时候,说过什么?”
“不想。”伊千金立刻左右望了望,已经出了汗:“真的不想。”
“吃过饭之后”
伊千金剧烈咳嗽起来,摇了摇头:“我记起来了,燕三公子不必复述。”
“好。”燕碧城点了点头:“晚饭后,迎春楼的头牌仙仙姑娘,一直都很忙,一直忙到四更,主要原因是,他的客人刚做成了一件很赚钱的生意,想要彻底放松一下。”
“其实我是想彻底疯狂一下。”伊千金说。
“我理解,前一天晚上,你的十五姨太才和你约法四章,第一章”
“我知道。”
“可是你当天就犯。”燕碧城说:“连我都有点佩服你。”
“过奖,不必。”
“早上回去”
伊千金又咳了起来。
“近中午,张大老板来访,证明前一天晚上,你和他喝酒太晚,于是两个人在书房安歇,并且还下了一盘棋。”
伊千金已经在苦笑。
“你想不想知道”燕碧城问:“你的十五姨太究竟相不相信这些话?”
“我”他顿了顿,没说下去。
“本月初二,你起得比较晚,午饭过后,你”
“我去了茅厕。”
燕碧城说:“在茅厕出恭的时候,你自言自语忽然说了一句”
“还有没有什么事情,是你现在不知道的?”伊千金很诚恳地说:“你现在问我,我可以告诉你。”
“当天午后”燕碧城叹了口气:“我不得不承认,你的胆子,实在是大的很。”
这一次,伊千金的脸已经黄了,“童铁。”
燕碧城顿了顿。
他来这里,本来就为了童铁,但是听到这两个字,他还是觉得出乎意料。
整件事情,整个阴谋,到今天为止,一直都在出乎他的意料。
“上次送货,是在九月十五。”伊千金叹了口气:“京城东郊,东梁山,语童山庄,话语的语,童铁的童。”
“多谢。”
“童铁我知道,江湖上赫赫声名的人物,我也知道他失踪了很久。”伊千金说:“那里是童铁的一处产业,现在住着一个女人,很美的女人。”
他的脸黄着,还没变过来,现在却笑了出来。
“那个山庄也很不错。”这一次他叹了口气:“总计送货五次,也都是她收下的。”
“再次多谢。”
“多谢不必。”伊千金说:“可是燕三公子”他抱了抱拳,鞠了一躬:“可否”他顿住了,千言万语,都在他的眸子里。
燕碧城笑了笑:“可以。”
“多谢。”他的胸膛又瘪了下去,瘪的比上次还快,深深鞠了一躬:“燕三公子就是我的”
“你想不想知道,当今天子,在背地里,是如何评价你的?”燕碧城打断了他的话。
伊千金已经开始震颤,颤抖着说:“想。”
“你可以继续想。”燕碧城已经消失了。
伊千金继续发着抖,气得发抖,忽然扬声:“流”
他捂住嘴,看了看四周,想了想,坐在了椅子上:“燕三公子”一声叹息,抬手喝茶。
茶已经冷了。
茶杯在发着抖。
“万金!”他厉声喊道:“叫人续茶。”
他又顿了顿,想起这个时候,连仆人都睡了,于是自己拿着茶壶走了出去:“给我烧水!”
看起来今晚,小红辣椒大概没有机会辣了。
看起来楚飞烟猜的没有错,他儿子的确叫伊万金。
那么他孙子会叫什么?
看起来这本来应该是一个简单的数学问题。
但是放到名字里,可能就会有问题
伊万金的妻子的确也正在怀着孕,究竟要用什么名字好呢?
伊万金正在费神,在他终于想出来的时候,他叹了一口气,他终于解决了这个数学难题。
并且因此素食了一个月。
“我知道,你会在这里。”楚飞烟看着燕碧城,眼睛亮得就像天上的星星。
她的手里,却没有再提着灯笼。她的衣袂在夜风中飘飞,仿佛随时就要飞去。
就象她的名字。
楚楚的飞烟。
楚飞烟。
燕碧城慢慢举起了手里的暗器,两个人一起凝视着。
一个在门里。
一个在门外。
夜风吹动门扇,缓慢的开始,却在不断加速,即将要关闭,合拢。
却又顿止,慢慢重新敞开。
楚飞烟慢慢,轻柔的收回她的手。
她的手在夜色里显得额外的白皙,白皙的仿佛要闪耀。
她的手握紧,放在她的腹前,停了停,握成了一个圆润小巧的拳头。
在慢慢放到腿侧的时候,却已经张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