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他的剑顿住,他的人,也已经顿住。
“枫如画的母亲,你想不想知道,在哪里?”这句话花无色已经可以说的平淡而且缓慢。
“你要用这个答案来换你的命?”
“是。所以你要先答应我,你不会杀我。”
他的全身顷刻间已经激发出喧狂的杀气,却在瞬间消失无踪,他停顿,他的剑,就开始慢慢收缩。
锵然入鞘。
“我答应你。”
他的声音沉重,就像他的心一样,也像那块系在他腰上的玉佩。
究竟复仇重要,还是救人重要?
究竟为楚飞烟所受的折磨和惨死复仇重要,还是挽救如画的母亲更重要?
这个选择,并不像看起来那么容易决定。
甚至在他终于决定下来的时候,他还是在不断地问自己,这个决定,究竟是不是对的。
究竟是不是对的?
在他转身慢慢走出去的时候,他依然没有说服自己,他的心,也仿佛要穿过他的肠胃,砸在地上。
就像一块秤砣。
“那个折磨飞烟的人,已经被我杀了。”他听到花无色在身后说:“也许这可以让你觉得好一些。”
他停住,看着院门,沉默了很久,才平淡地说:“这也会让你自己觉得好一些吗?”
花无色低下头,沉默。
只有她自己知道在这一刻,她的心情究竟是怎样的。
或者她自己也并不清楚。
就像她也说不清她派人去拷问,杀掉楚飞烟之后,为什么却在这个人刚刚说完全部经过的时候,立刻就被她的袖箭穿入了心脏。
这个杀手同样不明白,他惊惧愤怒的瞪着她慢慢倒下的时候,又已经被她的匕首切断了颈项。
并且整具尸体在落在地上的时候,已经成了碎块。
段轻云曾经说,要切成十八块。
在尸体落到地上之前,她已经挥出了十二刀,她的脸面头发甚至全身,都已经溅满了粘稠的血浆。
她从没有如此残忍的杀过一个人,可是她的愤怒,却在她站在血泊里,看着满地零碎的时候,依然没有止息。
然后她就开始呕吐,剧烈的呕吐,甚至呕出了血水。
“飞烟早就认出,你就是她的师傅,显然你也提前顾忌到了这一点,所以你才捏造出一个妹妹,因为你担心你的举止神情,还是会让飞烟感觉到熟悉,看出破绽。只不过她还是认出了你,我想你并没有发觉这一点,因为你不知道在她的心目中,你是多么的重要。”他的声音就像在无聊的自语,“并且她在死前也已经知道,派人去杀她,凌辱她的,也正是你,她向来敬爱信赖,甚至视之若母的师傅。”
“我的确有一个妹妹,她也的确叫花惜语,只不过她死得很早。”花无色的声音艰涩的就像刚刚吃下了一包炙烈的毒药。
“飞烟一直到死去,也没有说出你的秘密,这也是她一直以来,唯一向我隐瞒的一件事情,可惜我并没有早一些想到这一点,因为我在怀疑她,怀疑她的每一个举动,每一句话。”
“信任一个人,是一件艰难的事情,也是一件危险的事情。”
“飞烟就是因为信任你这个蛇蝎女人,才会死得如此凄惨。”他的声音,已经在痛苦。
“她既然没有告诉你我的事,你又是如何想到我就是花无色的?”
“我需要回答你的全部问题吗?”
“是不是你现在已经想到的,并不止于此?如果一开始我用这件事情的真相来换我的命,你是不是根本就不会答应?你问我的问题,也根本只是在证实你的推测,是吗?”
“我已经在后悔,我的话太多。”
“你现在在希望你根本就没有听见我说枫如画母亲的事情,这样你早就已经杀了我?”
他已经抬手推开了院门,“你是一个聪明的女人,但这只会让你变得更加卑鄙。”
“我也不想的。”她的声音已经软弱。
“你竟然在内疚?甚至伤心?”
她没有回答。
“我希望你的良心,还剩下一点,这样它就可以每天折磨你。”他迈开了步子:“不要让我再见到你,下一次,我不会给你说话的机会。”
夕阳如火。
燕碧城正在看着夕阳,在想着衣涧扉的梦想,在体会他在数算着自己的梦想和时光的时候,在如此的夕阳之下,会是怎样的心境。
他很惊奇的发现,他竟然能体会到一丝不差。
他并不清楚他是如何知道他体会的如此真切的,但他完全确信,他不会搞错。
在他体会到的时候,他就慢慢的负起了手,并且挺直他的胸。
他的脸和眸子在夕阳下,闪动着夕阳的光彩。
就像两团正要开始着起来的煤。
“你来早了。”他看着段轻云拎着个袋子走过来的时候,微笑着说。
“你更早,很久了?”
“不太久,下午去办了些事情。”
“花惜语?”
“是。”
“有线索吗?”
“我已经见过她了。”
段轻云瞪大了眼睛,“这么快?”
“因为我遇见了一个人。”
“是谁?”
“傻瓜。”
“傻瓜有很多,你遇见了哪一个?”
“我从没想到会遇见的那一个。”
段轻云笑了起来:“很妙的傻瓜。”
“是很妙。”
“你现在说话的方式也变得很妙了。”
“你如果和这个傻瓜说上几句话,你说话的方式也会变得很妙,如果再加上红油耳片,会更妙。”
“你的鼻子竟然也变得这么灵?”
“饿的时候,我的鼻子总会格外灵一些。”
“红油耳片已经有了,还少几道小菜,所以我就去城里备了一些。”段轻云挥了挥手里的袋子,“勉强可以入口。”
“你竟然懂得烹饪?”
“天下比我更懂得烹煮食物的人,我相信不会太多。”
“好极了,今天你请客?”
“没错。”
“更好了,我的银子都被骗光了。”
“被谁?”
“傻瓜。”
段轻云盯住他,忽然弯下腰大笑了起来,笑了半天才上气不接下气地说:“这个傻瓜,你改天一定要让我见一见。”
燕碧城苦笑起来,“好像只有他想被我遇见的时候,我才能遇见他。”
“你杀了她?”段轻云已经敛起了笑容。
“我放她走了。”燕碧城的眼睛空远起来。
“为什么?”
“因为她给了我一个理由。”
段轻云停顿了一会儿,点了点头:“我相信你这样做,也一定有你自己的理由。”
燕碧城沉默。
他的确有一个理由,一个无法拒绝,无法忽略的理由。
一个极其充分的理由。
并且,却让他困惑。
或许正如枫如画必须要出卖他的理由一样充分。
一样困惑。
两个人一起转身走出,一路无语,向着将要沉没,却因此更加炙烈的夕阳走着。
他们的眼睛里,也正有着一些神色,在慢慢沉没下去。
他们的神色,竟然如此的一致。
“他还没有到。”段轻云带着他走了很久,走到厅堂,笑着说:“不过我们可以先吃的,其实我也饿了,中午我也没有吃多少东西。”
客人还没有到,段轻云却想要先吃,边吃边等。
这间屋子在乡下,宽大简陋,空荡荡的,也已经陈旧。
这是谁的屋子?
为什么段轻云会想要在如此的一间奇怪的屋子里请客?
他要介绍给燕碧城认识的又是什么人?
这些问题,燕碧城统统都没有问,段轻云也统统都没有说。
好像两个人都觉得这些事情很正常,没有任何需要解释的地方。
“我们先吃。”燕碧城在桌子旁边坐下来,同样笑着说:“椅子很舒适,你的确是一位很好的厨师,不是每个人都知道,在吃饭的时候,有一把舒适的椅子有多重要。”
“至少我知道的。”段轻云的眼睛里忽然闪现过一丝痛苦,“我也知道,在睡觉的时候有一张温暖的床有多重要。”
“我知道的是,在痛苦迷茫的时候,有一位真正的朋友在身边有多重要。”燕碧城在看着他。
他也在看着燕碧城,慢慢点了点头,“我是你的朋友。”
“那么你为什么不快点坐下来,陪我喝几杯酒?”
段轻云立刻坐了下来,“我该敬你三杯,你一直是一个让我尊敬的朋友。”
燕碧城微笑着点了点头,“这也是我要说的话。”
“试试我的手艺。”段轻云放下酒杯,做了一个邀请的手势,“看看我究竟吹牛了没有。”
燕碧城拿起筷子,沉吟着,夹起一片肉放进嘴里慢慢嚼着,“你没吹牛,我也相信,天下比你更好的厨师不会太多。”
菜很丰盛,满满的摆了一大桌子,五颜六色,香气盈人。
只不过这一桌子的菜,竟然全部都是冷盘,一道热菜都没有。
如此奇怪的宴席,想必遇见过的人也并不多,可是燕碧城的神色,依然谈笑自如,好像根本就没有注意到。
段轻云同样也没有做出任何解释。
所以这是在一间奇怪的屋子里进行的一次奇怪的宴席。
并且在等待着一位奇怪的客人。
偏偏两个人都觉得很自然。
“其实要作一名出色的厨师并不难。”段轻云笑着说:“当一个人真的渴望要烹煮出美味食物的时候,就会变成一件简单的事情。”
“这样说的话,其实这个世界上没有什么事情是真的困难的。”
“做不好一件事情的原因,常常是因为,一个人的内心里,并没有真的渴望把它做好。”
“其实渴望也常常是超出人的自制范围之外的事情,一个人常常无法决定,他究竟要,究竟会渴望什么。”
“是的。能够欺骗别人的人,有很多,只是能够欺骗自己的人,就很少了。”
“一个人的渴望常常都是有原因的,实际上一个人在同一段时间里真正渴望的,通常只有一件事情。”
“一直以来,我真正的渴望都只有一个,就是自己能为自己随时随地做出自己喜欢的食物。”
“据我所知,出于这个渴望而成为好厨师的人也并不多。”
“的确不多,我是比较特别的一个。”
“也有特别的原因?”
“我从8岁开始,就靠着每天吃生肉维生,所以对于熟的食物,总是珍惜,总是渴望,这种渴望一直持续现在,大概以后还会继续下去。”
“你从来没有对我讲起你过去的事情。”
“那一段经历,甚至我自己都不愿意去回忆。”
“可惜回忆毕竟还是无法摆脱的。”
“所以说出来可能更好一些,尤其是说给一位朋友听。”
“会好一些的,会好很多。”燕碧城笑着:“有些事情只适合自己放在心里,有些事情却应该说出来,只是很多人往往会搞错。”