有。
这里有的,不是一个八十岁的老太婆。
是一件闪亮的暗器,忽然跃起,跃在半空,爆射出满空的光华,就象一个美丽的烟火。
飞涧卫在连绵不断的倒下,却只有一位,在一片倒伏中站立,在突出。
这个人迈开步子,慢慢走过来,走过了段轻云的身边,走到了燕碧城的身前。
这个人仰起脸,凝视着燕碧城的眼睛,轻轻张开嘴,轻轻笑了笑。
轻轻停了停。
他的脸面黝黑并且刚毅,他穿着一套质地厚重的黑色外衣。
他的胸前,膝盖,和肘部还裹着森黑的护甲。
他凝住身形不动的样子,就坚硬的像一个铁铸的像。
他是一名,久经战练的飞涧卫。
偏偏他的声音却是如此的娇媚,如此的清脆。
如此的令人流连忘返。
爱不释手。
“我愿意。”
全天下,最好听的声音。
她从墙边走过来,走过段轻云的身边,走到燕碧城的身侧,说出了这三个字。
然后她就抬起左手,放在自己的额头上。
有一个梦想,在降临。
有一张新的脸,出现在燕碧城的视线里。
这张脸上有细长,斜飞的眉。
有开朗,聪慧的前额。
有美如幻梦的瞳子。
有精致,笔挺的鼻梁。
有欲滴,娇嫩的双唇。
有巧夺天工的下巴。
还有明艳到让阳光也灿烂起来的风华。
她美的已经可以让阳光也屏住呼吸,不再跃动。
她艳的让阳光也欢快起来,在她身上身侧,不断跃动着。
她让他的世界,灿烂的耀眼。
她是他的,如画。
他的剑在低吟,在诉说着他的千百线思绪。
一片碧绿的希望,已经染绿了他的眸子,在他的眸子里涟漪。
就像一面广阔碧绿的湖水,在闪动,不息。
湖水上有一座辉煌青翠的城池,城池的四周,在旋绕着无数心底最深的秘密。
他站立在这座城池上,仰望着天空里舒卷的云层,云层里有他曾经有过的,千百番的思念的面孔。
直到云层散尽,消弭无踪。
他依然站立在这里。
他的一生一世都站立在这里。
他从来没有去过别的地方。
这一切就像是一个奥秘,一个他见到,感受到,却不能明白的奥秘。
他看到如宝石般通透的晶蓝,在云上的天空穿行漫射。
在这一刻,遮盖着整个的世界。
她所给他的,是一个世界。
一个从来没有人能够给他的世界。
一个他在此刻活在里面的世界。
如画的世界。
仅仅在片刻之前,他依然不能去期待一个奇迹,一个如此的奇迹。
他是如此的孤独。
他以为他已经失去她,永远的,失去了她。
他却不知道,她原来就在这里。
在等他来。
在等他来了,她就会走出来,走到他的身边,告诉他,她要作他的妻子。
这一切就象一个奢侈的梦想。
就象一场雨,雨后有美丽的彩虹。
就象一个传说。
碧玉如画的传说。
有很多事情的发生,是注定的,是按照一个他不懂得的定律。
一个他同样无法诉说的定律。
就象他不知道,为什么在此刻,在这里,他会有她,重新,有她。
他终于可以回到家里。
他终于归回了他的归宿。
因为她就是他的归宿。
是他出发的地方。
是他归回的地方。
因为她,就是他自己。
因为他和她,才是一个整体,一个人,一个完整,不再有缺憾的人。
因为她属于他。
因为她,只属于他。
碧玉如画在对视着,整个世界,都在为他们沉默。
这里是春天,生机萌动,坚冰已经破碎融化。
一粒种子在冰寒里被埋进地里,在春天突发出第一片嫩芽,稚嫩,脆弱的第一缕生命的碧绿。
生命的气息,在这间屋子里翻涌。
他们的眼睛纠缠在一起,无法分开。
他们的眼睛在宣泄和触摸,彼此生命里最深刻的美好。
段轻云的眼睛,却正在盯着风弃天。
一对用生命去相爱的情侣正在心潮澎湃中脉脉含情,看样子已经忘记了这个世界上还有别的人。
象风弃天这样的人。
只不过段轻云所看到的,风弃天不仅没有猛然劈出一刀,或者顷刻踢出一脚,或者瞬间拍出一掌,或者冷不防点出一指,或者干脆大笑一声,忽然从背后掏出把匕首。
他反倒在盯着如画,全神贯注,仿佛已经入了迷。
他的神情在浮动,他的眼中,忽悲忽喜,扑朔迷离。
也许穷凶极恶如他者,也已经被如此的重逢所感动。
或者,他正沉迷在对于休花夫人的狂想之中。
他一生挚爱,却被他逼死在婚床上的休花夫人。
“你你的母亲你”风弃天的这句话说的很吃力。
没有人懂得这句话他究竟要说什么,也许连他自己,也并不真的清楚。
燕碧城和枫如画一起转过眼睛看着他,都没有说话。
“我自小生在关外,一个小村子里,破败,贫穷的一个小村子。”风弃天忽然说:“整个村子里只有20几户人家。我的母亲,本是村长的女儿,生下我的那一年,她十六岁。”他的神情和语声,都已经如常。
三位听众都在沉默,同样没有人清楚,风弃天为什么忽然说起他自己的身世。
或许他感慨太多?
或者,他对于同燕碧城的一战已经不像片刻之前那么有信心,所以他想回顾一下往事。
因为回忆可以被看作是一个人存在,或者存在过的证明。
也许他对于这一战的结果,已经悲观。
“你知不知道我小时候叫什么?”
燕碧城摇了摇头:“什么?”
“村里人都叫我蛹子。你知不知道蛹子是什么?”
“我想是蚕蛹。”
“不错。蛹子是我们那里当地人的说法。”风弃天笑了笑,又问道:“你知不知道我为什么被叫作蛹子?”
燕碧城想了想,才说:“我想我能懂。”
被剥去了茧的蚕蛹,会缓慢无助的扭动,丑陋,并且悲惨。
或者它会被一个顽童用手指用力捏破,爆出一团粘稠恶心的浆液。
或者被扔在地上,**着,自生自灭,在逐渐无力的扭动里,慢慢僵硬。
一个怎样的小孩子,会被他的邻居们,叫作蛹子?
燕碧城在叹息。
这个问题的答案,也许会让每个人叹息。
“我的一日三餐,根本没有着落,我甚至经常几天吃不到一顿饭,因为我是一个让人厌恶的人,因为我的母亲,她痛恨我。她常常在白天看见我的时候用力打我,抓我,咬我,辱骂我,用天下最恶毒的话来诅咒我,偶尔在夜里,她又会抱着我号啕大哭,会为我身上被她打出来的伤口上敷上药。村子里所有的人,都可以随时走过来打我一顿,不论他们是在开心的时候,还是在愁烦的时候,打我一顿折磨我一番都是他们喜欢做的事情。他们一边打还会一边问我,你这个畜牲,你怎么还不死?”
燕碧城在沉默。
江湖上对于风弃天的传说,许多人都听说过,现在看起来,这个传说是真的,并且,事实比传说的,更悲惨。
“所以我根本不是人,甚至连骡马都不如。”风弃天缓慢的说:“我是蛹子。”
燕碧城在缓慢的点头。
“可我就是没有死掉,一直到现在,我对于我竟然能活下来都觉得奇怪。“风弃天又笑了笑,又问道:”你知不知道,为什么每个人都痛恨我?”
“为什么?”
“因为我母亲被一个强盗强暴,才生下了我,在她被强暴之前,村子里还有好几个青壮后生被这个强盗杀了。”风弃天脸上的微笑,已经能够让人不寒而栗:“所以,我是一个强盗的儿子。”
对于这样一位强盗,大家会对他恨之入骨。
偏偏又无法找他报仇。
于是村民们很快就找到了另外一种报仇的方式。
这种方式把一个孩子变成了蛹子。
这个蛹子长大以后,变成了在这个江湖上掀起腥风血雨的风弃天。
因为风弃天也要报仇。
他要报复的,是这个世界,是所有人。
仇恨,正如同衣涧扉所感叹的,是一件可怕的事情。
“其实他们叫我蚕蛹,还真没叫错。“风弃天的脸上,忽然泛出了温暖:”村头路旁有两棵桑树,枝叶交连,叫做双头树,没有这两棵桑树,我大概也早就饿死了,我小时候最经常做的一件事情,就是坐在这两棵树下,和这两棵树说话,求它们快点结出桑椹来。我饿极了,甚至吃过桑叶。这两棵树,才是我的父母。”风弃天说:“所以,我是蛹子,因为我是这两棵桑树养大的。”
燕碧城叹息着说:“风弃天这个名字,是你自己取的?”
“不错。”
“你的武功刀法,又从何而来?”
风弃天笑了起来:“双头树后面,有一座山,就叫作双头山。十岁那一年我爬到山上,要去山那边,本来的打算是就此不再回去,却教我在山上一处石洞里,找到了一本刀法秘籍,我的刀法,就是从这本秘籍上学来的,于此,才有了我风弃天这一号人物。”
燕碧城想了想:“怎么你当时竟识得字?”
“不识。”风弃天摇了摇头,“秘籍上,尽是图形,没有文字。”
“你练成了刀法,就去召集人手,组建风云帮?”
“此前我还烧杀抢掠过一阵子。”
“你甚至四处掳掠别人的孩子,受你那一番灭绝人性的训练,好为你所用?”
“既然我风弃天都作过蛹子,别人为何不可?既然是我风弃天吃过的苦,别的孩子为什么就不能吃?吃不过的,死了叫做该死。我风弃天也是人,为什么别人就要比我过的舒适,过的自在?为什么?啊?“风弃天的脸已经扭曲,却又忽然微笑起来:”况且活着本就不易,我希望大家都能明白这个道理。”
燕碧城的神色已经愤怒,却没有说话。
一套荒谬至极的言论,往往反倒是无从辩驳的。
所以他顿住了半天,才盯着风弃天,缓慢的说:“你是一个彻头彻尾的疯子。”
“就连你也一样。”风弃天也在盯着他,也已经愤怒:“我有本事,就杀了你,你有本事,一样可以杀我,谁能活下去,谁就可以活着。”他忽然扬刀,刀势在他的身前转圜,瞬间迸射出千百个刀影。
如同一只巨大的鹰,蓦然伸展出宽阔,强劲的翅膀。
每一条翅羽,都如钢铁般突兀,树立着。
甚至连刀光,都已经变成了黑色。
这一双刀影凝成的翼,向着燕碧城席卷而去。
风起如狂。
燕碧城的全身都已经被卷了进去,他的身影,已经在如狂的刀势里消失。
整个屋子里都弥漫着阴森的阴暗,还在急速的黑暗下去。
时间,仿佛停止了一瞬间,一切的影像和存在,都顿了一顿。
绿色的光芒亮起,微弱,却在瞬间极尽辉煌的强盛起来。
在整个屋子都漫射着如阳光般灿烂光亮的时候,一切阴暗和杀气,已在瞬间消逝。
这一战已经结束。
两个人间隔五步,在沉默的对视着。
两个人的全身上下都很完好,站的也都很稳。
段轻云和枫如画的心在狂跳,他们都不知道,这一战究竟赢的是谁。
或者这极尽激烈,却极尽安静的一战,并没有分出胜负?
阳光依然安静的从窗口透射进来,他们的鼻子里,也已经再一次闻到了酒菜的气味。
“不可能的。”风弃天忽然说:“你不该能破得了这一刀的。”然后他倒了下去,全身笔直。
他的全身依然看不到任何伤口或者血迹,他的眼睛,却在迅速的熄灭。
“树树父母”他微弱的说:“蛹子回来了。”
这是风弃天留在这个世界上的,最后一句话。
在最后一句话里,他回到了,他屈辱悲惨的童年,和他的故乡。
他回到了树下。
他在最后一刻所是的,不是风弃天。
是蛹子。
三个人都在沉默,三个人的感受,都一样。
都说不清,也道不明。
“终于结束了。”段轻云叹息着,低声说:“终于,都结束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