燕碧城凝视着孙平,凝视了一会儿,才又淡淡地问道:“你要问什么?”
“你今天来,作了这么长一番极尽精彩的指教。“孙平笑了笑,耸了耸肩:”究竟有没有什么,是你在你自己的脑袋以外,别有证据的?”
燕碧城的眼神深远起来:“这个问题,衣涧扉曾经也问过。”
孙平点头:“我并不觉得奇怪。”
“我告诉衣涧扉,没有。”
“那么你要告诉我什么?”
“我要告诉你的是,有。”
孙平又在笑:“拭目以待。”
始终都在沉默的段轻云,忽然举步,慢慢走了过来。
在孙平的目光落在段轻云的眼睛上的时候,孙平的笑容在慢慢收敛,最终所变成的,是一张穷凶极恶的面孔。
“你的眼睛在告诉我很多事。”孙平的面肌,在突起:“很多,你不该知道的事情。”
他慢慢探出头去,立刻看到了一个人的侧面,在昏暗里,这个人的脸上戴着一块闪亮的面具,正随着远处火把的光亮在游移。
他几乎惊叫出来,急忙缩回身体,只是这个人的脸,已经忽然转了过来,他的眼睛隐在面具后面,就象两口无底的深井。
“你出来。”这个人的声音年轻,并且平淡,“你自己走出来,我这一次饶你不死。”
他把身体紧紧贴在哥哥的背后,不知道要如何是好。
却感觉他的肩头被重重的按住,然后就是哥哥出去的声音,又听见哥哥在用笨拙含糊的声音说,“别杀我。”
一阵风从前方吹过来,旷野中凄厉的夜风,把这条石缝吹得就象一个笛孔。
他在瑟瑟的抖动里,却分明的闻到一股味道,这股味道在他是如此的浓重。
浓重的几乎要让他呕吐。
这种味道让他恐惧。
狼的味道。
在惊惧里他却很清楚的知道,这股味道并不于远方上风处,在捕猎饱食后正在安歇的狼群,于前面不远处,这个戴着面具的人。
他分明是一个人,可是在这夜风荒野中,他却正在散发着,狼的味道
“你永远都想不到的是,你在多年前四处掳掠去的那一群孩子,竟然有一个已经逃了出来。”段轻云的眼睛,已经冷凝:“并且一直能活到现在,能够认出你,能够在你的面前,指证你。”
“我还没有见识过,只是看他的神色气态,的确是位高手。”燕碧城看着段轻云说:“可是我却看得出来,你并不喜欢这个人。”
段轻云收回目光,点了点头,“你没有看错。”
“为何?”
段轻云的视线正凝在酒杯上,听到这个问题,他的眼神忽然锋锐起来,就象正在凝视着猎物的豹子,忽然惊觉到对手的逼近。
即将扑跳而起,并且在喉咙里发出一阵森冷低沉的咆哮。
燕碧城在看着他的眼睛却已经在闪动,就象鹰的眸子。
“因为他就是那个戴着面具,抓走我哥哥的人。”段轻云凝视着燕碧城一个字一个字的说:“他就是,孙平,即将成为中原武林盟主的,大英雄,孙平。”
“你认得出?”
“我常常觉得,我的鼻子比我的眼睛还要可靠,我是用我的鼻子,闻出来的,我相信我的鼻子。”
燕碧城在点头:“我和你自己,一样相信你的鼻子。”
孙平在笑,狂笑:“你要用一个人的鼻子,去对天下人证明我就是真正的主谋?哈哈”
“对天下人证明或有不足。”燕碧城平缓的说:“只不过,对于我要杀掉你,已经足够。”
孙平的笑容立刻止住,停了停,忽然摇了摇头:“上一次衣涧扉在吃饭的时候,你去把他杀了,这一次我在吃饭,你又要来杀我。上一次衣涧扉即将成为武林盟主,你去杀他,这一次我即将成为武林盟主,你又来杀我。我想问的是,你是不是有什么毛病?”
燕碧城也摇了摇头:“我的毛病,只在于没有早一点发现你,没有早一点杀掉你。”
“上一次你去杀衣涧扉,没有想到你竟然会遇到飞涧卫。“孙平忽然弹指,并且立刻负起手:”这一次,你还是没有想到。”
左侧木壁上出现了一个细小滚圆的洞,并且发出咚的一声。
紧接着一个巨大的洞,就立刻出现在这面墙壁上,出现的无声无息。
12个人,从这个洞里无声无息的走出来,就象12座漆黑的铁像。
飞涧卫。
这一次,燕碧城依然没有想到。
“忘记告诉你了。”孙平负着手说:“衣涧扉训练的飞涧卫,其实不是6个,是12个,坦白说,这12个人,不怎么好对付,至少杀了你这位眼神很有趣的朋友绰绰有余,至于你,当然是我武林大盟主孙平亲自动手,除恶务尽。我这个人,也不怎么好对付,很不好对付,我的武功,在飞涧山庄里,只用了三成,所以你实在很荣幸,能有机会见识到我的十成功力的人,很少,以后,大概根本没有。”
“你这些日子,本来就在一直提防我?”
“我的计划虽然不错,但破绽也的确出了几个,自从我知道楚飞烟被杀,并且知道你已经知道楚飞烟被杀以后,就在提防你。如果你傻一点,以为这只不过是花惜语贪财,乖乖到盟主大典上敬仰过我的盟主威势之后回碧玉山庄养老,你还可以活着,但你偏偏又聪明到找出了这件事情的真相,我就只好杀了你。“孙平笑了起来:”可见一个人太聪明,容易死得早。”
“你今天根本就在等我?”
孙平叹了口气:”这几天我就在等你,从上次到酒家邀请你来参加盟主大典之后,我就在等你。我算准了你要来找我,必然会在盟主大典前的这几天,我也算准了你要来找我,也必然会是一个我不在飞涧山庄里的机会。这几天我就在给你制造机会,所以我每天中午都来这里吃午饭。你果然抓住了这个机会,你也根本想不到,我在这里埋伏的人手,除了我带着的那几个草包,还有飞涧十二卫。“孙平又叹了口气:”我现在真的很感激,衣庄主的深谋远虑。“
燕碧城沉默了一会儿,忽然笑了笑:”你刚才说你还有一个问题要回答我,是什么?”
“你方才问我风弃天死了没有。“孙平沉缓着说:”我现在回答你,他没有死。因为风弃天,就是我,我才是风弃天。”孙平大笑:“衣涧扉至死,都不知道他拼得死去活来的那一位风老大,只不过是我风弃天的一个影子,一个替身。”
这件事情,燕碧城也没有想到。
他立刻已经想到的是,段轻云的确不是飞涧十二卫的对手,而风弃天,只会比衣涧扉更可怕。
显然风弃天也不会给他出手相助的机会,并且他与风弃天的一战,本就需要全力以赴。
全力以赴的意思是,全神贯注。
在他明知道他的一位朋友即将在厉战中死在他身边不远的时候,他如何还能全神贯注?
段轻云和燕碧城都在沉默。
沉默如金。
孙平却又说道:“我没有庄主那么好的风度,所以呢,我杀了你,飞涧卫杀了你的好朋友,会同时进行,我也想知道,你们两个患难之交,究竟谁能活的久一点。”
这是酒楼的一个雅间,装饰奢华,并且极尽宽敞。
这间屋子里的情势,对于燕碧城和段轻云来说,已经险恶到无法再险恶。
衣涧扉已经死去,死在他想要再看一眼,却无法看到的夕阳里。
只不过现在的情形,燕碧城已经无法杀掉这个阴谋,整个阴谋的,真正的元凶。
风弃天扬起了他的刀,缓慢沉稳的说:“动手。”然后就一刀刺了过来。
他的刀很精致,甚至短小。
这一刀没有花巧,没有变化,直直的刺了过来,甚至看起来,是很普通,很寻常,很简单的一刀。
也并不快。
只是这一刀刚一出手,燕碧城就已经感觉到,他自己,已经死去,已经被这一刀贯穿了心脏,死在鲜血狂涌之中。
这一刀的目标,也正是他的心脏。
如此可怕的一刀,只一出手,就已经断绝了他的生息。
燕碧城出剑,一剑横掠,飘忽不定,流转不息。
这一剑仿佛没有目标。
这一剑同样也并不快,这一剑的光亮,是碧绿的。
碧绿的就像初春里新发的嫩草,新生的枝叶,新出的浮萍。
整间屋子都已经充满了浓绿的碧色,就象一片浓郁的绿野,青草在生长,绿树在摆动,流水在其中涓涓不息,倒映着无所不在的青翠。
甚至有清新而生机勃勃的春风,拂面而过。
这一剑所带来的,不是死亡,是生息。
不断,不绝的生息。
充满了一切的生息。
这一剑,充满了生命的希望。
没有任何丑恶,残暴,可以泯灭的希望。
风弃天的刀影已经在这一片碧绿里消逝。
没有什么死亡的咒诅,能够真的断绝生命的生机。
这一刀的死意,已经在如此无所不在的生机里,幻灭。
在失去了如画,并且最终也失去了楚飞烟之后,在面对如风弃天这样可怕的对手,面对如此充满了死亡气息的一刀的时候,燕碧城的剑,竟然,终于,可以焕发出如此不可泯灭,无可抵挡的生机。
屋子里安静下来,风弃天已经退到了五步之外。
他的刀,依然在他的手里。
他的刀依然精致。
只是他的刀,却已经死寂。
燕碧城的剑,却依然在亮出淡淡的碧色,就像春天里第一条变绿的树枝,在流转着不绝的生气。
在宣告着万物复生的消息。
风弃天惊诧。
惊诧于如此的剑法。
他没有见过。
没有听说过。
甚至没有想到过。
他惊诧的第二件事情是,飞涧十二卫,依然站在破了个洞的墙边,无声无息。
就象在观战。
这一剑虽然美丽,却还不会让飞涧卫沉迷到忘了动手,甚至违抗孙大盟主,或者说,风大盟主的命令。
上一次在衣涧扉信心十足的时候,孙平作了个手势,情势逆转。
这一次没有人做手势,段轻云也只是在站立,沉默。
难道飞涧卫又叛了变?
和风弃天一起惊诧的,其实还有燕碧城。
甚至段轻云。
如此的景象,他们也没有见过。
所有人都在沉默。
碧玉剑却忽然泛起了一片又一片碧绿的色彩,这一条浅绿的树枝,在连绵不断的生长,顷刻间已经长成了一棵茂盛,高大的绿树。
无可阻挡的生机,正在阳光下翻卷不息。
就象一条冰封的长河,忽然在春光里崩裂,在轰然的水声里,宣告一季新的生命,已经萌生,不可更改。
燕碧城的声音响起,轻缓的,就象一个叹息,却虔诚的,就象一个期许,一个新生生命的期许。
“你愿意嫁给我吗?”
段轻云和风弃天都在看着他,就象在看着一个忽然发了疯的疯子。
他们在怀疑,他们听错了。
谁要嫁给他?
他在问谁,要不要嫁给他?
这间屋子里,连个八十岁的老太婆都没有。