时光把人抛,不觉已到了万历五年九月。这日,沈觉非上午日讲之后,下午无事,拖了安宁微服出宫。这安宁本已经约了景祥宫的标致小宫女,下午一同吃茶耍子,这会被沈觉非抓差,老大不愿意,嘀嘀咕咕的。沈觉非哪里不知道他的心思,笑道:“说什么呢?是不是想去景祥宫啊。”安宁忙道:“没,没什么。爷,小的去取便衣来。”
自己来这个世界也五年多了,一直由安宁伺候。安宁颇为乖巧,性子又中和平顺,虽是天子近侍,并不持势弄权,颇得沈觉非的喜欢。只是是个太监,可惜了。
说是微服出宫,可沈觉非身边还是跟了不少人。安宁自然不用说;万历二年进士现在兼职起居郎的陈于陛,也跟在身边。陈于陛的父亲陈以勤是隆庆年间的大学士,陈于陛人才出众,才学优渥,通晓典章,巧于应对,很合沈觉非的胃口。就将他从翰林院调到自己身边备顾问,兼职起居郎。
大内侍卫头子唐郎自然也在身边。最开始时,沈觉非出宫就带安宁一人;后来出宫次数多了,朝臣谏言不已。张居正也提醒皇上要注意安全,便命唐郎随身护卫,交待道:“你是知道后果的,应该知道改怎么办。”弄得每一次沈觉非出宫,唐郎都紧张不已,才三十出头,就已经是一副饱经风霜的样子了。让沈觉非也自责不已,稍稍减少了出宫的次数。
此外还有数十位锦衣卫士在暗中保护,他们分布在沈觉非周围,检察每一个可能潜藏危险的地方,封杀任何一个可能的伏击方位。
一行人,到了德昌楼,老板沈小山早满脸堆笑迎接了下来。边行礼边呵呵道:“公子来得正好,前儿排练了一处新戏,今日上演。公子巨眼指点一二,也让他们有个进益。”这几年,沈觉非时时光顾德昌楼,气质不凡,出手大方,单是身上的薰香便非寻常人家所能享有的。以他生意人的精明早看出沈觉非非是凡人,只是沈觉非既然没有亮出身份,他又何必自作聪明呢?
“什么剧目,说来听听?”沈觉非来了兴趣,早先德昌楼买茶水酒食,也请几个先生说书。后来沈觉非想到后世的剧场酒楼之类的,就建议沈小山将酒楼改建,请一班戏子排演杂剧。沈小山觉得不错,一试之下,效果很好,德昌楼一夜之间变成京城最有名的酒楼,财源广进。
开始时,沈小山还担心朝廷御史会干涉,心中难免惴惴。后来见没什么动静,胆子便壮了,索性大干起来。他却不知道为此沈觉非和那些御史们过了多少招。还记得万历二年,沈觉非传了一班小戏进宫给两宫皇太后和老太妃们解闷,就有御史跳出来说三道四,言语很是不恭,气得沈觉非差点祭出“廷杖”**来。
现在德昌楼不仅养着百十来个戏剧优人,还雇用了十多个风流秀才编写杂剧。每新出一本杂剧,都会在京师引起轰动。而其他一些酒楼见此纷纷仿效,各种曲艺纷纷亮相,你方唱罢我登场。但总的来说还是德昌楼最为有名。
“说的是北宋杨家将故事,金沙滩大战,七子去一子回,老令公碰死李陵碑。”沈小山一边引沈觉非上楼,一边递上剧本。“还请公子指点指点,化铁为金。”
沈觉非笑道:“你就不怕我给你改坏了?只知道这演戏要演出人物的‘精气神’来,一人有一人的面目,决不混淆。至于词语音律嘛,我在这上面实在不在行。”一指陈于陛道,“这位陈公子是王谢子弟,必然精通,小山兄可去请教。”
沈小山一喜,对陈于陛一礼,道:“幸何如之。”便请指点。陈于陛本来不愿意做这些轻薄文字,但见皇上发下话来,推辞不得,只好解下剧本,推敲词句,考校音律。
而沈觉非已然高坐在主位上,四人同席。安宁大胆坐在一旁,陈于陛生性谨慎,恪守臣子礼节,斜坐在下首,而唐郎根本不敢坐下,就如同扎马步一般站立着,好在他武人出身,是扎惯了的。沈觉非心道:“罢了,由着他们吧。”其余的侍卫三三两两分布在楼中,小心戒备。
沈小山招呼着,飞快的上了茶点果品。沈觉非见那鲜藕粉脆,清香可口,不觉多吃了几片,因说道:“食物比以前精细不少。”
沈小山陪笑道:“以前生意平淡,如何有钱布置这些。至从有了戏班子,生意好了,来往的也多是一些贵人,自然是食不厌精了。这藕是从暹罗国进口的,他那边产这东西。商人买来还是用暹罗的水土养着,大海船运到天津,再快马送到京师,卖给我们时才从泥水中取出,故而能如此新鲜。说来也是福气,要不是圣天子扫平倭寇,大开海禁,我们哪能有这样的口福?”
“呵呵。这藕既然如此难得,价值不菲,恐怕吃得起的人不多吧?”沈觉非笑道。
“物以稀为贵,这价钱确实不低。”沈小山道,“不过还是供不应求,京城中多少富豪权贵,达官富商,怎么供应得过来。今儿也是公子来得巧——”一语未了,就见楼口匆匆上来二人,前一个十六七岁少年,后面跟着一个绿色锦衣中年汉子。那少年见到沈小山,急奔而来,道:“沈老板,让人好找。”
侍卫们凝神暗自戒备,悄然上前拦住,唐郎也运功提防。沈觉非笑笑,示意不要妄动,且看下去。
沈小山见了少年,忙收敛了笑容,道:“李公子何事?事情可有了着落?”
那少年道:“正要请老板做个中人。”小山道:“中人?”那少年一指身后的绿衣汉子,道:“这燕老爹可怜我,愿意去百两银子买我,要写卖身文书,请老板做个见证。”沈小山看那燕老爹时,认得是南院老鸨,心中叹息,不是他这样人家也出不了百金;只是可惜了这李公子;说道:“可怜,公子如此行孝,真是难得!”当下写了卖契,着了花押。那燕老爹兑了银子,就要领人。那李公子道:”可怜爹爹还在锦衣卫大牢中,老爹且容我赎得爹爹出来,见爹爹一面,也不枉父子一场。”那燕老爹道:“银子已经交割,书契也写下,如何不领人!要是跑了,叫我到哪里找去!”沈小山劝道:“燕老官,银子交与我,文契你拿去,等他救出父亲,我便送他到院。他是忠厚孝子,不妨事,都在我身上。”那燕老爹还是不依,嚷道:“你与他如何不是一伙,串通了来骗我!”
沈觉非初时听是卖身救父,已经动了恻隐之心。现在这燕老爹如此不通人情,心中大怒。喝道:“那你待如何?”